「内心底探索」第七章

第七章

那七年中,只要〇先生不在,我就从维也纳搭火车到克洛斯特诺伊堡,搭汽车从车站到村庄,然后步行到那个花园门口。(很久以后,我常和我的妻子开玩笑说,我就像圣经里的雅各布服侍Rachel一般,服侍了她七年。)有时我和爱拉只能相处半个钟头或更短,但无论风雨寒暑,都不能阻止我到克洛斯特诺依堡。七年中,我从未踏进〇家一步,也从未与未来的岳丈交谈过一语,玛莉和爱拉都请求我别去接近他。这无可避免的意味着我造访的终点,因为我的造访必得不让外人知悉。几个月后,她们不能不把这个秘密告知了〇太太。她为此深感惊恐,为了她那么怕她的丈夫,竟至于哭了起来。后来,爱拉以离家不归要挟,才劝服她,不把这事让〇先生知道。当然,她的姑姑是知情的。村庄上的人必曾对这个不论刮风下雨,几乎天天都从教堂广场走到某个花园大门的年青男子起过疑心。他们也一定在篱笆的夹缝中,看见他和一个年青的女孩在一起,但他们并没有把我们的事泄漏出去让〇先生知道,就像他们也尊重我们秘密的约会似的。就我记忆所及,在那七年中,我和爱拉只外出过两次。因为我们很怕在火车上或公共汽车上,被〇先生的朋友看到我俩在一起。很奇怪,但却是实实在在的,〇先生一直不知道在他的花园中常有我这个秘密的访客。直到爱拉达到法定年龄的几个礼拜前,才把这事告诉他,并且离开了她的家时为止。(当时奥国,法定自主的年龄是二十四岁。) 〇先生乍听之下,着实发了一顿脾气。而说起〇先生的为人,要是让他知道谁胆敢擅入他的花园,谁也不敢说他不会开枪射击的。

在我记忆之中,我们的第一次郊游真是历历如绘,恍如咋日。大约是在我初访克洛斯特诺依堡之后的一个半月,我们决定相偕出去游玩。我们想步行过著名的卡伦堡山到海利根城去,然后绕道别的路回来。我们约好在村子外面的某地相遇,在那儿,我们就不致遇见〇先生的朋友。我仍旧很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礼拜天的清晨,爱拉穿着一袭dirndl dress,姗姗地向我走来时,是多么令人喜爱。九月的阳光和煦地照着,我们的心一点都不慌忙,我们相偕缓缓地度过许多茅舍和葡萄园,和我们碰到的农人攀谈,并且常常停下来看看风景。不久,我们达到树林里,开始攀登山岭。在近峰顶的一块平地,我们在那儿舒服的歇歇气,俯览山谷的风景。在我们前面的是维也纳森林,环绕斯多夫和海利根城的葡萄园,多瑙河边的小村落(多瑙河看起来就像一条缎带。)还有我们出生的城市。爱拉坐下的时候,很小心的把她的宽裙上盖着她的足踝。我们两人都默默地坐着。我点了一枝烟,然后,好像着魔似的望着她的侧影。盯着从她头发到颈项的美丽线条。她的脸庞显得肃穆安祥,就像波狄折里笔下的圣母那样可爱,庄严。我感到就像在一个安息日的中午,在卡伦堡遇见圣母一样。

她看起来是那样幽远,遥不可及。过去几个礼拜,我们已变得很熟,我们谈论了许多事,但我们却没有提及我们对彼此的感情。这个女孩是多么友善而自然,但她对别的青年也是这般友善而自然的吗?我常常想吻她,但她看起来那样冷淡而自足,那样优美,令人不敢触摸。我很怕羞,怕会触怒了她,要是我去亲近她的话。我们四周一切都是寂静的,只有鸟儿在枝头跳跃。息息微风轻拂绿草和野花,发出沙沙的轻响,宛如自然在期待中屏息着。

爱拉一动也不动的默默俯视山谷良久。彷佛她的思绪奔逸得老远似的。慢慢地,她把脸转向我,严肃地看着我的眼睛。这时,我不再踌躇了,推动我的是比我一吻的害羞更强烈的东西。我把她拥入怀里,吻她。那只有几秒钟,但对我,那却是一个小的永恒。直到我感觉她仰起头,回应我的吻。我喃喃说着甜蜜的情话,而不愿让她走开。我恳求她说话,回答我热烈的问题只是仰头,无言的望入我的眼睛。然后,她慢慢的绽开了笑容,但她的眼神还是那般凛然庄重,那是我从小就熟悉了的微笑。她用一种低而坚定的声音说:“我等这已等了好久了。”

这下,我目瞪口呆了。我从没想到她会希望被我吻。(在这些事上,年青人是多么蠢呀!有一次一个年青的巴黎妇人给我上了一课。我们正谈论着我一个知心朋友,他对我是无语不谈的。那位巴黎妇人毫不置疑的说他正爱着一个女孩。我那位朋友时常把他对不同女孩的感情告诉我。事实上,他也曾经提到过那女孩,但我看不出,他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好感。我确信,我的朋友自己也会否认这事的。我这位漂亮的女客,带着一种混合着怜悯与打趣的微笑望着我,耸了耸肩说:“好一个笨蛋!”几个礼拜后,我的朋友很惊奇地发觉他正爱着那个女孩——这是他自己也没有觉察的事实,但对她或她的朋友们就不是如此了。女人不仅在对这种感情的敏锐上超越我们男人多多,而且她们对它比我们男人更现实,我们男人才是真的罗曼蒂克呢!不久以前,一个老妇人对我说:“当一个年青的男人想着如何告诉一个女孩,他多么崇拜她时;事实上,这女孩已在盘算如何布置他们的客厅了。”)

在那一吻后,我的羞怯消失了,于是我能自由自在地谈论我们以及我们的将来。阳光、松树、鸟语,一切夏日的香味都改变了,整个世界充满了光辉。我们手挽手,走下卡伦堡,我感到无限的畅快。我们走到海里根斯塔,就在那儿的一间小餐厅进午餐。之后,我们经过一片供应酒的旅栈名叫霍大都,是露天的;人们围坐在树下的小桌,喝着甜酒,倾听“史兰美四重奏”演出。我们也坐了了下来,听三把小提琴和一把手风琴的通俗音乐。当我们离开时,我们真像和着后面传来的旋律踏着四分之三拍的步子前进。

空气中充满了希望。我们在路上遇到的男女老幼脸上都带着无忧无虑的微笑,好像他们都分享了我们的幸福。我们跟着星期天熙攘的人群,到了人们和着小型乐团的演奏而起舞的地方。那是一种典型的奥国农村舞,一种特殊的嬉乐,不是优雅精致的,而是拙朴粗俗的,伴随着嘲弄,笑声和揶揄。有时,一对男女不是跳着舞,而只是顿顿脚而已。而且,有些年青人把他们的女伴抛向空中,然后张开双手,接之入怀。我们在一旁看,爱拉说:“这不正是一百年前,贝多芬在这里写田园交响曲时的情调吗?不也是有农人跳着和那时一样的舞吗?”

我没想到贝多芬。这里确是贝多芬写他的第三交响曲的地方,就在这里他写下了他著名的遗嘱——一个受苦的天才是忧郁的,令人心碎的文件。“让我希望,此刻不会有像第六交响曲里的暴风雨。”我说。天空是晴朗而肃穆的。由于时间还早,我们决定再逛,就转向Grinzing走去。爱拉在某地停足说:“想必我们已走近Schreiberbach了。”我以前并未听过这条小溪。

“史莱伯溪是什么,那样出名呢?”我问。爱拉说:“你不知道吗?”于是她就告诉我,在海里根斯塔和格林章之间的史莱伯溪是贝多芬写“溪边景色”的地方。我们在路上问一个农夫,史莱伯溪在什么地方?于是我们向那里走去。爱拉告诉我,贝多芬从那溪水潺潺之中,听出田园交响曲第二乐章中的第一提琴所奏出的那段美妙旋律。我们找到了史莱。爱拉告诉我,贝多芬和他的挚友辛德勒同到这里散步,他指着这里说:“鸟儿与我们一同作曲的。”这是指第二交响乐章的末了,以乐器模仿鸟声而言的。爱拉竟对这位大音乐家的生平知道得那么多!我们回到海里根史塔车站,爱拉乘车回家,我则搭另一班车返维也纳。

当我重读对歌德的客观研究时,令我惊讶的是从《真实与小说》到贝多芬的第六交响曲的突然转移,从斯特拉斯堡附近的杰贞汉跳到维也纳附近的海立根斯塔。这其间的连结是什么呢?歌德写自传时和贝多芬起稿田园交响曲差不多是同时;这二首交响曲的旋律正好描绘了杰贞汉的田园诗。暴风雨后的一个乐章,表现出一种类似于歌德在逃离那个灾祸的执数时所感到的心境。“暴风雨之后的感激之情”贝多芬在他的乐谱上写的这几个字,我选作那一章的标题的这几个字正适合于这个年青诗人的景况,当他离弃弗丽德莉克时,阿尔萨斯的风景安慰他,抚绥他。杰贞汉韵事与田园交响间的连线是那么繊细,以致它们之间的连结看起来似乎是人为的。但贝多芬的那个标题,自然地浮现起来,而当我写那章时,我的思想真的从杰贞汉转到海立根斯塔。现在,我了解了,是我自己的回忆下意识地影响着我的思绪。我们的海立根斯塔之游的回忆决定了我的歌德研究那一章的标题:“暴风雨之后的感激之情”。同样的,这个回忆使我把第六交响曲,引入对年青的歌德离开杰贞汉时,其心境的心理学探究的这章,描写的是歌德离开弗丽莉克之后的情境。而我的潜意识思想却胶着爱拉和我初次互诉衷曲的那个时候,假使我们承认我们的思绪是受潜意识决定的,则这两个情境的对照必有其隐密的心理学的意义。在那一章里面,写的有歌德韵事的结局,而我对海立根斯塔之游的回忆却是表明了一段情史的开端。

但在我们试着深入这个阴晦的领域之前,这两个情境之间的一种连结即变得明晰起来,即当我们比较它的时候。歌德在《真实与小说》的第三部中描述,他之旅经阿尔萨斯如何减轻了他的烦恼,他再度发现自己正浏览着风景。在我(所爱)的教育中对自然界的美感很可惜地被忽略了。我早年的兴趣几乎全在提人类的关系,以后,也一直缺少矫正这缺憾的时间和机会。在我遇到爱拉以前,我几乎不知道这个缺憾。我们到海利根城的游览是我最早的记忆之一,那记忆使我忆起我现在所具有对自然之美的一点点感受的能力是她唤起的。她指示给我花朵的美和特异的性质,景色风光的优美。我开始在乡村看出形状与颜色的美,也发现在观察树林、溪流、和山岭的时候,乐趣渐增。但我的老师不就是大自然之最可爱的创作吗?当她使我从卡伦堡望到克洛依特诺依堡的花园里花木之美的时候,就像环绕在我们四周的景色只不过是她自己妩媚的延续。

我和歌德恰成对比,他是用眼睛来接受他最好,最有意义的印象,而我则如同法国心理学家所说的“一个‘type auditif’(听觉型的人)”。虽则我不像蝙蝠那样盲目,可是我大多数的印象和记忆都是属于听觉性质。

这些心理学方面的考虑,使我想对歌德在杰贞汉的韵事和我自己告白之间的差异,稍作评注。从歌德的故事里,读者看到人物事件的形状和色彩。宛如一百八十年前发生在史特拉斯堡和杰贞汉的往事复活起来,在读者的眼前重演一次。我并不想把自己粗陋的陈述,和歌德的在艺术价值方面来一番较量。但值得注意的是,我在这里的回忆,大都和音乐有关。从杰贞溪田园诗般的故事到贝多芬第六交响曲的转移,只是这种有意义的例证之一。

读了这些回忆的初稿,我自己也惊讶于其中竟有那一大部份牵涉到音乐,声音和曲调。宛如会乐作品嵌镶着这些回忆的珠宝。这个事实是不难了解的。我年青时代的维也物是世界上最具有音乐气氛的都市。然而,大多数的著名音乐家所以都住在这里,留给这个都市的文化生活以生动的戳记,却不单是为了伟大的传统一端。著名的维也纳爱乐交响乐团的一场演奏,以及歌剧院的第一场演出(两者都归居士达夫马勒指挥),连着几个礼拜成了中上阶级的人们茶余酒后最生动的谈话资料,“无论我随意走到何处,我总听见天生的音乐。”——埃默森的话描话了当时维也纳的气氛;你简直很少能找到一间屋子不飘出美妙的歌声。我自己的家庭,还有〇先生的家庭,都是对音乐很有兴趣的。我的母亲和姊姊弹得一手好琴,而我的哥哥是一位业余小提琴家,几次公开演奏都受到好评。我是家中唯一不玩乐器的,但在我二十初头的时候,我对音乐简直贪得无厌。我对那些年的回忆确实总是和音乐密切相关的;特别是有关我和爱拉恋爱的那一段回忆。爱拉是一个卓越的音乐家,当我倾听她在琴上弹一阙莫扎特的协奏曲,或唱一首舒伯特的歌曲时,我觉得自己像是莎士比亚笔下的公爵——“愿音乐是爱情的食粮,继续弹吧!

「内心底探索」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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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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