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底探索」第十一章

第三部

第十一章

我们离开我们自己的经验是多么迂远啊!我们是多么远离这个隐蔽的自我而生活着啊!而这个隐蔽的自我,是我们的核心,它思想,它感觉,它行动都和我们意识的思想、感觉、行动迥然不同的。我和爱拉的罗曼史是在我十九岁的时候开始的,我论歌德的书是我过了四十岁以后才写成的。而我在五十岁以前,即过了三十年之后,我竟一直没有了解:歌德在史特拉斯堡附近杰贞汉所经验的恋爱,和我在维也纳附近的克洛斯特诺依堡所经验的恋爱,这两者之间必有一种隐秘的关联。

当我身历那个经验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在意识里思想过它,(虽然一定有几次已接近意识思考的门槛了,譬如我在努斯多尔夫向爱拉讲歌德和弗丽德莉克韵史的时候,以及她唱“野玫瑰”的时候。)我在写歌德研究的时候,也没想到它。当然,我在一九一三遇见爱拉之后七年——我自己的分析里,说过歌德,读歌德的作品一事,但我丝毫没有想到,在杰贞汉和克洛斯特诺依堡之间可能有一种秘密的关联。当我在我自己的书中发现了那些线索——距我的分析二十五年之后——我才第一次发觉有某些不可见的脉,终于把自己的和年青的歌德的经验联在一起。但在此以前——对于我当时所经历的,所感觉的东西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洞察力。

要是我能老实地说我早就自觉我经验的这一面,必能满足我作为一个心理分析学家的虚荣心。因为我不喜欢灵魂的任何粉饰或任何“内在装璜”,我必须羞愧地记录事实。我早准备好接受“同事们”的批评,他们认为我缺少分析的灵巧。现在我已能沉着地接受他们的讥讽、吹嘘,(我的头淋血,但仍不屈服)。我全心赞赏一个人用以了解他自己及他人的经验的快速度,但我怀疑,能这样快速而简易地加以了解的事物必是浅陋的。

当三十余年前发生在克洛斯特诺依堡的往事终于使我了解的时候,那种情形就像布幕渐渐拉上一般。在歌德的研究中发现那些线索,回忆发生过的事和情感,只不过是准备工作。以后,真正的问题出现了。当我在探究一百五十年前一位诗人的早年爱情经验时,所出现的那些潜意识记忆到底是什么意义。何以我现在对这个题目发生兴趣?何以我自己的记忆在一个客观而科学之研究的那些泄露底蕴的标题中显露出来?按照心理分析的原理,这不是偶然发生的。在我潜意识的思想中,对于歌德的和我自已的经验之间,必有一种联结。

当然,第二个答案将是:一种经验是可以拿来和另一种经验相比的。但这个答案显然是错误的。歌德坠入情网,却苦于迷信的恐惧作祟,几个月之后就离开他的爱人。而我一等七年,终于和我所热爱的少女结婚——其中有多少明显的歧异。歧异之多和明显度,使得它们把某些可能的相似之点弃于隐秘之处。

某些东西提醒我,遽然下判断是危险的,好像我的看法是太草率了一点。让我们先考虑我们的年纪。当歌德初识弗丽德莉克时,他刚刚二十岁,她是十九岁;我遇见爱拉时,我是十九岁,她才十七岁。十九、二十岁正是浪漫的年纪;当时歌德是法律系的学生,我则是心理学系的学生。

在外在环境中有若干相似之处。歌德的朋友,认识布里翁一家人的味兰,要歌德和他同去杰贞汉。如歌德在《真实与小说》第十卷所载的,女孩们向味兰问起歌德的事。(这两个年青人惯常在史特拉斯堡共餐。)味兰和他一同骑马从史特拉斯堡到杰贞汉。这是一个相似的境遇;当大卫邀我去克洛斯特诺依堡的时候,我们就一起乘车前往。歌德是生于福兰克府,而长于莱比锡和史特拉斯堡——这三个地方都是大都市,而杰贞汉的景物和生活是迥然不同的。我生长在维也纳;当我和爱拉住在克洛斯特诺依堡的时候,生活的气氛和节奏也是不同的。离维也纳几哩路的地方——就像面史特拉斯堡几哩路的杰贞汉——是一个不同的世界,更接近自然,但不远离大都市的文化生活。

在地方的特征上,有着特殊的类似之处。譬如,歌德报导说:靠近布里翁的花园附近的小丘上,有一片小森林:“有一处清净的地方,没有长椅,可以让人坐着眺望风景。那是村庄及教堂的尖塔,还有那儿是德鲁贞汉,其后是林木繁茂的莱园岛屿。……”这位年青人坐在一条叫“Friederikens Ruh”(弗丽德莉克憇息处)的长椅上。从〇家的花园,你可以俯览村庄。那儿是教堂的尖塔,这儿是克洛斯特诺依堡?它后面的是维也纳森林。我们坐在一条板凳上,玛莉告诉我,她们叫那条板凳“爱拉的板凳”,是为她保留的,因为她喜欢坐在那儿。在布里翁的家里,有一个老姊妹,歌德叫她奥莉维亚,但她其实是玛莉亚·莎乐美亚。歌德描写她是体态匀称,生性活泼,而脾气暴矂的女子,而弗丽德莉克比起她的姊妹则较柔静。但这也正是玛莉和爱拉在气质上的差异。

还有其他类似的小的环境。当歌德初次拜访杰贞汉的那个家庭的时候,弗丽德莉克还没回家,每个人都等着她。当我初次拜访克洛斯特诺依堡的时候,大卫、玛莉和我坐在凉亭中等着爱拉。歌德描述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长而金黄的辫子,晶莹的蓝眼,亚耳沙斯特有的服装,圆的白裙,紧身上衣,黑丝绸的围巾——“如此,她站在一个村女,及一个都市少女之间的边界。一顶草帽挂在她臂上,于是我非常愉快地第一眼就看到她,认识她的可爱及优雅。”

但爱拉也是金发碧眼的美人,而歌德所描写的弗丽德莉克的容貌与爱拉非常逼肖。当我第二次看到她,她穿着一袭奥国女装,以后在克洛斯特诺依堡时,她最喜爱那种村装。弗丽德莉克能弹琴,喜唱亚耳沙斯和瑞士的民谣——这又是和爱拉相似的地方。这不过是其中少数的几点,而她们的比较还只限于初遇的情景。其后,又显出别的相似之处,如弗丽德莉克的结核病,爱拉的心脏病,这两个少女气质上的类似,以及她们的爱人气质上的类似等等。或许只要列举出在我第一次看到爱拉时,我便在潜意识里得了印象的那些相似之点就够了。我再强调一次——就是:我在当时或以后,并没有有意的想到拿当时的环境、观点、人物来加以比较。

当我回忆起三十年前的往事,特别是我第一次访问克洛斯特诺依堡的往事时,我明了了歌德的经验与我自己的经验之间潜隐联结之真正的性质。也就是说,我记起了歌德在起程访问杰贞汉之前所说的话。我多么愚笨,当初竟没想到这里,因为它比任何实际的或想象的类似之处都更重要百倍。“维克斐牧师传”使这位年青的诗人获得了一种强烈的印象。牧师和他的太太,他们的长女奥莉薇,美丽而颇外向,他们的幼女苏菲可爱而颇内向,乡间的牧师馆——这个家庭的变化等等——这一切都在他的心田留下生动的痕迹。歌德自己在六十岁的时候,回顾起来,写道:“我所提及的作品已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对此,我自己并不知晓。我觉得我和歌德士米那种讥讽的精神态度是一致的——那种态度乃是翱翔于事物之上,翱翔于幸与不幸、善与恶、生与死之上,由此而臻于把一个真实的诗的世界,……我绝不能期望很快地从这个幻想的天地被放逐于一个相似的真实的世界。”

当然,歌德在此所暗示的是杰贞汉的游览。当他看到自己和布里翁牧师、牧师太太,和奥莉薇以及弗丽德莉克在一起的时候,他愈来愈明白这个亚耳沙斯的家庭和维克斐牧师一家的相似之处。“我对于看到我自己真的处于维克斐的家庭所感到的惊愕之情是笔墨所不能形容的。”看起来这里是哥德斯密小说的翻版。在餐桌上的谈话似乎更扩大了这个家族及其环境的外观。“相同的职业,相同的境遇,每一次他们所表现的,都触发相似的(如果不是相同的)效果,我们谈论了一些问题,而发生的一些事情也和维克斐一家所发生的相近似。”

但这个印象不仅是歌德的。介绍他给布里翁一家的朋友味兰,在歌德之前就觉察了它。当这两个年青人单独在客厅的时候,味兰以使他的朋友惊讶于这个家庭与Primroses的相似而自夸。“真的”,味兰说:“故事是全同的。这两个家庭是可以互相比拟的,而你要是装扮一下,就能取布里翁先生而代之的。”味兰乃暗指哥德斯密的小说中的那个坏人,就是勾引牧师女儿的那个青年。

年青的歌德不仅知道所有的这些相似之点,同时也知道他自己有一种潜力,能够在弗丽德莉克的生命中扮演相似于布尔契在苏菲的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他体会出他自己具有迷惑和遗弃弗丽德莉克的精神方面的潜力。以后,他在浮士德和葛蕾蓁的悲剧中对于这种潜在的命运作了最奇妙最富于造型的表白。无疑的,歌德可能以复活“维克斐牧师传”的故事(如法国作家布里翁所说的“de vivre un roman de Goldsmith”)这个念头自误。对于那些能够深入体察奥秘的《真实与小说》的读者,这个诱惑在年青的诗人的幻想中是如何的强烈,是十分了然的。

当然,所有的这些对我都是很熟悉的。不久以前,它们曾盘踞了我的思想。但这种知识可以说是在我自己经验的另一层面,而被一种不可透过的孤立作用的感情垣墙所隔开。否则,怎么可能三十年来我一直都不知道它呢?即我希望复活歌德的一段情史这事。当大卫告诉我关于爱拉和玛丽,关于他们在克洛斯特诺依堡的农庄和花园,我们一起去了那村庄,我必曾在潜意识中想到味兰、歌德和杰贞汉。在那儿有那么许多东西使我想起阿尔萨斯的田园诗而且一切都为这罗曼史,作了情感上的准备,如同歌德的例子一样,我必曾把自己比拟为歌德(如他那一次访问杰贞汉时所描写的自己),而一点也不自知。我用他的眼睛来看每一个人物,每一件东西-—而把玛莉和奥莉薇,爱拉和弗丽德莉克相比较。

不到一年以前,我专心贯注于歌德的杰贞汉情史,而我对于他的生活与作品的强迫性之研究,在这几个月来,一再地使我想起弗丽德莉克。我把那个年青的诗人,如何爱上了那个温柔的少女,如何大受感动的故事重读了一遍。当时我的年纪和歌德相仿佛。那一个年青人不曾希望像他一样,像他所描述的那样去爱与被爱呢?于是一切显得很合适,就像杰贞汉故事的重演。假使它不合适的话,我在潜意识里也把它改窜得使适合于歌德的故事,我必曾下意识地把他之装扮成神学的可怜的候选人,与我拜访〇太太花园的秘密相比较。我还能记得一种特性,显示我对歌德的想头是如何地接近意识表层的界域,然而却被强烈的内在力量所阻挡,而不能突破该一界限。我仍记得,在我给爱拉的第一封信里面,把我在维也纳的生活与在克洛斯特诺依堡的生活比较了一番,我写道:大都市对于我显得是太空洞了。试与歌德自杰贞汉回到史特拉斯堡后,写给弗丽德莉克的信中的一段相比较:“你不会相信都市里的吵杂声如何骚扰着我的耳朵,在尝过你的甜蜜的乡村乐趣之后。真的,小姐!史特拉斯堡从没像现在显得这么空洞过。”(当然,我的信是写“爱拉小姐”而不是“小姐”。)这很明显地,我必曾在潜意识里想到歌德的信。

然而,这其中一个决定性的差异,它从心理学的观点说明了何以我了解得那么透彻的杰贞汉故事,会从我自己的经验中孤立起来而保持得那么久,何以那些线索对我不变成透明的。我是爱着歌德,但我对他的赞赏还伴有强烈的反抗,也就是说,我是他最不服从的崇拜者。当时我所介意与憎恨于歌德的,有端是他对待弗丽德莉克的行为。既然他那么深爱着她,怎么能够那么残忍地抛弃她呢?随着我要找一个像弗丽德莉克那样可爱、迷人的女孩子的欲望,一定也产生了一个决定,就是说:我将永远不会离开这样可爱的爱人,我将和她结婚,伴着她,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为止。我自己也清楚起来:我必曾抑制了我要遗弃爱拉的任何想头。就是这个思想打断了他的故事和我的情史之间的连结,而且把它们互相孤立起来。

我那么晚才体认出那些那么早就发生的故事:即想经验类似歌德在杰贞汉的作为的潜意识欲望,是我产生爱情的一个重要因素,而且对于这一位年青天才的行为之隐秘抵抗,曾促成我的做法及我的思绪。一定曾有许多次,遗弃爱拉的诱惑出现在我的潜意识思想中。但当那些思想势将变为意识的时候,我就立刻把它们压制下去。在那次努斯多夫的远足之后,我知道,我曾怀疑过爱拉的心脏病,恐怕她的病对我们将来的共同生活有影响。但我只二十一岁,而且我在潜意识里,并不像歌德在这个年纪时,对于自己的目标那样确定,对于自己本性的深一层的需要那样地瞭解。

回顾我一生的这一个时期,我惊骇于文学,特别是大诗人——如歌德——对于我们当时年青人的影响竟是那么深远,他们不仅训练我们,使我们能接受经验,他们也帮着塑造它们,赋予它们某一种发展。可是我们年青人一点也不明了,当时我们所居住的房子的下层结构。

我怀疑文学对于未来世代的生活是否仍将有相似的影响。小说和诗歌在其社会功能方面看起来是逐渐减弱了,而它们在决定恋爱形式的价值确乎大不如前了,而那是和诗歌同样伟大的想象力的成就。假如它得不着适当食物的营养,不是就要衰微了吗?但我们不必为未来的世代担忧。就是诗人都灭了种,所有的大作家都绝了迹,其他的方法将会哺育浪漫的情感,将会帮着为爱情催生。未来的世代或者会……。但在此,让我来谈一谈我的孙女罗丽塔在三岁时候的情形。有一天这个小女孩子单独留在房里,玩着洋娃娃,当收音机播出一首低哼的歌曲时,她突然跑到厨房找着她的母亲,手指收音机,很兴奋地说:“他说他多么爱我!”

「内心底探索」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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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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