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人的心」第二章 寻求真爱

第二章 寻求真爱

以下的概念是得自生活中与精神分析中的许多观察与经验，而且经过多年一再的验证。这新的起步并非根据其他研究者的理论，也不是出自抽象的思考，而是从沉静而黑暗的深海中抽引而出。这不是一本有学问的人写的书，而是真相之寻求者所写的书。我不自认为解答了全部的问题，但我相信我的观念比以前这方面的观念都更能让人满意。我并非已经知道了所有问题的答案，甚至连问题我也并不尽然知晓。某些黑点，某些不确定之处，仍然存在；某些环节仍未能寻得。我已提醒读者留意这些地方，以便将来比我更聪明或更幸运的观察者能够找到它们。蓝图已呈现在读者眼前，当然，它仍是可以改变的，但它仍不失为对这最古老问题的新答案。倘若这个观念能够被人证明正确，则对这个古老问题将不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小贡献，而是一个触及核心的概念了。

爱情不是起源于性

在柏拉图的《飨宴篇》（Symposium）中，客人们都认为追查爱神(Eros)的本性是必须的。他们认为如果能查出爱神的父母是谁，则爱神的特性就可确定。化为现代用语，这就表示如果我们知道了爱的起源，便可知道爱的本质。爱起源于何处？我们先把哲学家的形而上观念置于一旁，也把诗人高贵的梦想暂搁一边，而向科学寻求答案。现代的心理学——尤其是精神分析——认为爱是性欲受阻而呈现的形式，是性驱力的减弱形式。我将会证明这种观点不正确，证明爱的起源与性质不能由这种观点获得解释。在摒弃了爱由性起的观念以后，我们将提出一个比较好的理论点，以取代精神分析学那不能令我们满意的观念。

然而， 如果爱不是起源于性，那我们会不会全盘落入神秘的五里雾中？当我们把性的质素从爱情中移走，则爱情是否就飘浮空中？当然我们不同于诗人之论，认为爱情中有不可界定、无法理清的某种力量，我们也不能同意哲学家的抽象思考，认为爱情是某种超越的、他世之物。提到爱情，我们总易逃入模糊的概论中，然而，概论绝不是答案。蒙田(Montaigne)曾说，有几个小天使拜访一位大主教，那彬彬有礼的主教说：「孩子们，请坐吧！」但那拍动翅膀在空中飞翔的小天使们说：「先生，我们没有重量，坐不下来！」——爱情是否如此？别怕，你可以确定，爱绝非这般轻盈，这般飘逸。它是属于此世的，在此，我必须先做两点说明：

一、我认为「爱」(爱情)是只有人和人之间才会有的一种情感；当我说「我爱珍妮」时，那个「爱」字绝不同于「我爱吃猪肉」中那个爱字。这本是自不待言的。当我说「我爱冰淇淋」时，我是把「爱」这个字做了不当的扩延。我的意思其实是喜欢冰淇淋，觉得它好吃。这种说明显得拘泥学究，但用词的混淆确实可以造成意料不到的后果。

「爱」之一字的误用还有其他方面，本身虽然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可以导致误会。严格的说，「我爱美」、「我爱善」、「我爱高贵」都是「爱」字的扩充。我真正所爱的并不是抽象之美、善或高贵，而是在人身上所显示出来的美、善与高贵，而这意味我爱那美丽的或有德性或高贵的人。我之所以爱他们，是因为我跟这样的人相处的经验。爱「人类」则意味着爱许多的人，或者，推至极限，爱所有的人。即使「爱国」也是抽象的用法，是由我们有意无意的经验和记忆累积而成。山姆叔叔、约翰牛、玛利安各是美国、英国与法国的拟人化称呼，然而它们真正意指的仍是美国人、英国人与法国人。在无意识中，我们所想到的总是某个个人，而不是抽象概念的人。

我们自己这个时代也有同样的抽象化发展。我们会庆祝母亲节，但母亲绝不是一个抽象的观念。这一天，我们会感谢我们敬爱的母亲，会送她礼物；我们个人跟母亲的关系显然是母亲节的母亲形象背后的主因。

二、另一个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假定是，只有当个人的发展已经到达某一阶段时，爱情才有可能。爱情并非天生或原始的，我们不能说爱情是像饥饿或性欲一样的本能，爱情是心理发展到达后期而产生的结果。爱断然是文化的产物，群体中的个人在未分殊化到某一阶段时，爱是不可能的。爱的决定性因素是个人从社会中浮呈而出，成为一个个人。也就是说，人不再仅只有社会意识，而且意识到自己与社会有别。人不仅注意到个人与个人的不同，并且看出这不同所寓含的价值。人类文化学已让我们确知，许多半开化的部族，虽然非常精确的识别个人与个人的不同，却不认为这不同有什么价值。

只是觉察到个人的不同仍旧不够，必须还有价值的分别。当一个人遇到另一个人，如果不把对方认做是一个不同于自己、具备着不同性格与性质的人，在心理学上来说，爱就不可能发生。这种不同必须是被觉察的——当然，这觉察未必是有意识的。如果对方和我一模一样，那又何必要去爱恋他？如果另一个人完全像我，去爱恋他或她的可能性又在何处——除非是从精神分析学的理论上说，我们只是爱别人身上的我们自己？我们还需要强调在这样一种分别中跟性别的关系吗？一个男人在爱上一个女人时，他并不是把对方当做异性的一个样品，而是把她视为她那一性的独一无二的代表，是其他女人不能与之比较的。

我想要用临床观察的方式，用心理学研究的冷静精神来说明我的观念。在研究「恋爱」这一热情时，是不能用热情的。植物学家客观的描述一朵花在何种土地上如何生长，如何发芽、含苞，如何开放，如何衰谢；我希望用类似的方式讲述爱情的前提、发生与发展。当然，我知道有时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但这毕竟是我追求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