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底探索」第十七章 2

我所经验过的事，常常重现在我的病人身上，方式虽异，心理评价则一。不久以后，我诊治一个病人，她说：她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是在两个男人之间游移。其中一个，名叫赫尔曼，是她初恋的情人，曾经有一时遗弃她，而爱上另一个女人，但不久即满心懊悔而重回她的怀抱。他要她和他结婚，但她愤恨他的不忠实，而那时她已成了另一个男人吉姆的情人，他是在以前追求过她的。现在她不理赫尔曼，而答应嫁给吉姆了。她和吉姆约好隔天一起到颁发结婚执照的官衙去，他们约定的地点是伦敦的地下快车站，从这儿到官衙很方便。我的病人足足等了一个钟头，不见吉姆的影子。而他也等着，是在车站的入口，凯蒂则在楼下等着。由于这个“意外的”误解，或者更确切地说，由于其情感的间接反应，最后凯蒂不嫁给吉姆，而嫁给赫尔曼。

在凯蒂被拒斥的次日，她去找当时正在治疗着她的心理分析的医生。他看来并不十分在意她之诉叹“命薄”。他显然在想，在“虚无”之中竟包藏有许多骚扰。他把她在楼上等着而她的未婚夫却在楼下等着，这件认为不过是一件偶然的事，就像是“不过是那些经常有的小事故之一罢了”。因此，几天之后，当她声明她已经和吉姆绝裂的时候，他吃了一惊。我认为，分析学家应该对这一桩误会潜隐的意义付予更大的注意。在我看来，他应该接着想到他的病人。在性别方面的特权，也应该包含改变她的潜意识心理的可能性。

干扰了我和露薏丝间关系的那些小的不协调，误会及曲解，暗示着我们两人都不愿继续这样私通款曲。我确信，我们两人的心中有某些潜意识的良心的力量在作祟，干扰了我们所共同希欲的事。至于我这一方，我发现我在自责着，因为我和露薏丝的私情是所谓“在爱拉的注目下”发展起来的。虽然露薏丝不在同一个病房里工作，但她知道我的妻子以及她的病。她好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免不了使她有几分不安。她几乎从不提起爱拉，但爱拉的影子，一定曾牢牢地在她的脑海里。而在我心中，有更强烈的顾忌，虽然我试着去和它们争斗。它们的存在以及它们在情感方面的影响力，在新的强迫思想与疑虑的可惊的形式中得到证明。

就是这些困扰性思想的暗中作祟，而使我们的交情告了结。干扰了它(我们的私情)的并不是我的不忠的事实，也不是表现为意识征象的我的微妙的良心。我现在认为性的满足是一种生物学的，或更确切地说，一种心理卫生的需要。我内心的争斗被移置到下述的事实，即这段私情是同疗养院的一位护士搞起来的，而我的妻子正因病住在那疗养院里。我起先并不把它视为不道德的事，而是把它看作我的一种不良的嗜好。对于偶然结识在隔壁病房工作的露薏丝，我显得缺乏机智，但是假如我真的搭上了她，那可算是选择而不是利用机会吗？像我这样一个一整天（大部分的时间）花在我的诊所，只有到疗养院去探视我妻子的时候才外出的人，那儿有机会去找到一个愿意顺从我欲望的女子呢？终究，说这是一个省时省力的安排，不也很合理的吗？我试着说服自己道：这只是一个权宜之计的问题而已。假使(我和自己争论道)我要有一段韵事，为什么我不应该就搭上一个疗养院里的护士，为什么一定要到外头找别个女子呢？理智的声音这样说。

但有另一种声音，成为它的对点(counterpoint)：感情的柔弱必曾阻止我在这一个地方搞出什么韵事？但为什么呢？因为我的理智不许。露薏丝是这同一家医院的护士这个事实，并不影响爱拉。它不改变这个韵事的事实，并不因此而表示是它卑鄙或可耻。然而，我有一种感觉，认为这件事正是对爱拉的冒犯。我试着和自己理论，但是没有用。露薏丝是在别一个病房工作，不曾看过我的妻子，对于她的治疗一点也不会有所影响，而且我的妻子也不知道有露薏丝的存在。但是我的感觉总是比我的理智更顽固。

这场内心的争辩并没有达成一个决定，因为争辩者之一最后操了胜券。一个新的声音出现了，而把其他的都给淹没了：一个强迫性思想。起先，它是模糊而不明确的，以一种精神潜力的形势而不带有任何感情。起初，我还捉弄这个思想，到后来反而受它捉弄了。它起初出现的时候是这样的：要是我和露薏丝睡觉，将会有什么事发生于爱拉身上？她会变得更严重或旧病复发吗？那时候正是我的妻子在动过手术之后的复原期。从这个强迫性思想的这一阶段到它的实际结果之间仅隔一小步之遥。这个强迫性思想(即内在论会的决定)，终至明确的形成为一种禁令：你必须不再和露薏丝睡觉了。我反抗着这个禁令，继续去探访露薏丝。但我的焦虑增长了，而这个时候，那些干扰着我们之间的关系的小事故和误会又增多起来。最后，我决定结束这段韵事。至此，确信这段韵事是得不偿失的，尤其是现在不像刚开始时那么刺激和舒服。我不能隐瞒自己，在我这种有微妙的自我受苦连结着的弃绝当中，带有一种满足的光耀。然而，重要的是从我长久来所遭受的焦虑感的重压下解脱出来。这种解脱在我们屈从于那些强迫性的命令与禁例时最容易感觉出来。

日后，很简单地就可以判断出，我的疑虑冲突其性质只是与假想之对手斗拳，但那些由我自臆造出的对手却显得是命运注定的。我当然知道，我和露薏丝的私通，对于爱拉的健康状态并无如何影响，但这种清明思想的力量，比起那些加之于潜意识的定罪的，却显得微不足恃了。可知，甚至在我所建立起来的神秘的思想连结之中，必存在有一个心理的口实的种子。

当我们追溯强迫性的思想到它的起源，并且嵌入那些失落的连环的时候，则其潜隐的意义就变得明晰起来。当强迫性的思想起初以一种非常简略而歪曲的形式出现的时候，是不可解的；但其中，含有一种美好的心理学的意义。这是一个经过重组的完整的强迫性思想的面目:假使我和露薏丝性交，而爱拉得知了这个消息，我的妻子将会责备我，鄙视我；这一来将使我非常气怒。在盛怒之下，我将会希望她死去，而这个希望对她的痊愈将会有影响——她的病将真的因复发而死去。(假使)把其中的连环除去，则这个思想就表现为这样的形式：假使我和露薏丝性交，则爱拉的病会更加剧。我对我的妻子的情爱以及那想象中的可能性，在我心中可唤起的焦虑使我趋于神奇的禁制，就中止了这段恋情。在我的魔幻之思想的意义中，这是保卫我所亲爱的一个生命的一种手段。

对于在爱拉卧病的疗养院里，干出风流的勾当，令我显得卑鄙，这一个考虑不仅渉及一个增剧的情境。困恼着我的，不是因为爱拉近在咫尺，而是它在心理上所显示的一种特殊的轻率，一种细腻的感觉的匮乏，一种体贴的缺乏。爱拉近在呎尺显得是对于下述事实的一种提示，这个事实是：想及爱拉的重病，对于我的性欲并没有引起我更大的不安。它只涉及我的感官的胃口那种迫切的与绝对的特性。不用说，搭上同一家疗养院的护士，确乎有一种特殊的邪恶存在。在我看来，要是我在疗养院以外找个情妇，则我自己对我在性的方面的不轨或说是我的不忠实，将可以审判得轻微一点。在我步出我妻子的病房时，我可以和露薏丝幽会这件事显得不合礼，那是一种特殊的讥刺态度的表现，而对于那种态度，我内心有某种东西对抗着它，虽然我心中也有某种东西欢迎着它。

但是除开及超越那些微妙的感情之外，还有一种魔幻的信仰，一种潜隐的强迫性思想。这早己在下述事实中表现出来：即露薏丝和我都很小心，不去提及我的妻子。这个题材好像是禁忌一般，必须撤除于我们谈话之外，宛如它是痛处一样。当然，我们在自己的思想中，不能避除它，而且我们愈是努力要使它从我们所共有的小天地撤去，它愈出现得频繁。我们不能完全避除它，因为有时候当爱拉感到不舒服，我就不能赴约会，而我必须把这告知露薏丝。那种将要出现及在刚产生的状态就被察觉的强迫性思想有这一种胚胎的形式：我怕露薏丝对爱拉会有仇视的感情，而这些感情将导致爱拉健康的恶化；这个思想继续下去就是：将导致爱拉的死亡。

至于这一种困迫性思想的浮现，是从那里起源的，以及它是从什么胚芽成长的，在心理学上是很明显的。当我有一次告诉露薏丝说，我必须和爱拉在一起而不能赴那一个晚上的约会时，我看到她脸上现出一种失望的表情。有一次她问我是不是真的必须陪伴我的妻子，是不是能够把它延到另一晚。从这里就不难获得一个半潜意的假定：她对爱拉有着嫉妒和仇视的感情。

有些像我所说过的那一种魔幻的恐惧(对露薏丝是同一家疗养院的护士之顾忌，及我们对爱拉之互相的缄默)，通常都是社会的慎重或正当之感觉的根源。这些困迫性的思想就是使我们不致胡作非为的动力。那些迷信和恐惧或就是许多社会感觉所由生的根基。在此，它们发展成为用来防御那些由我们的仇恨、攻击性，及嫉妒的倾向所可能造成的危险的工具。这些用来防御那些破坏性冲动的手段，以后就成为一种坚实的形式，成为社会中抵挡许多强有力的自私冲动的保证。

我与露薏丝的关系告终了以后，我另外有过几次类似性质的关系。尽管我的意识已决定把它们认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风流”，然而我总是把它们看得太过严重，因而从来不能够以一种无忧无虑的方式来处理它们。当时，我确信，那几次外遇，那几次偷偷摸摸的经验，表示我对于我的妻子不诚实，而且使我把自己看成一个低级的坏人。那就像是一个乡下佬跑到纽约的史脱克俱乐部，叫了一杯(汽水或姜汁之)威士忌(或白兰地)独自坐在那儿，看看一对对男女跳着舞，并想象自己是完全败坏的，竟来参预这种胡闹的舞会一样。人总是宁可相信自己是罪大恶极的无赖，而不愿承认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虚荣中的虚荣呀！把自己看破一个特别卑劣的人也是自负的一种表现。其实我们既不是圣人也不算得是甲级恶棍。不夸张的真理是：人数什么都不是第一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