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情史」译 序

歌德情史

T•芮克 著

王杏庆 译

译 序

歌德是位不正常的人,正因为他的不正常,人类文化遗产才变得更有光芒。他晚年把自己的一生凝聚成了旷绝古今的大悲剧——《浮士德》,这出悲剧把“什么是人生?”这个古老的问题点染得透澈极了。剧中的主角“浮士德”就是歌德自己的化身,这一点几乎是每一个硏究歌德的学者都承认的。在剧中,“浮士德”追逐着一切凡间的事务;情、欲、名、位、权,没有一项他未曾获得过。可是,最后牵引并拯救他的灵魂超升的是什么呢?——“女性爱”。《浮士德》的下半部有这样的颂歌,这种声音在我们这个时代显得更为嘹亮!

“永恒的女性爱

引领着我们超升”

歌德的恋史极为感人。他的爱情悲歌里充满了青春的情爱、忧伤、愉悦、痛苦,和绝望。在他车载斗量的情人中,芙莱德列和莉莉是他终生都难以忘怀的。这两位女性都是“女性爱”的典型。其中影响歌德最深的就是芙莱德列。当歌德晚年口诵这曲悲歌,由秘书手记时;他的情绪激动不定,有时候为了忍往夺眶欲出的泪水,还会喑哑失声。往事已矣,情何以堪。暮年时的歌德,在《浮士德》的第二部里,把芙莱德列的影子附在“格里卿”的身上,借了她,浮士德和梅菲斯特的打赌才以一种美妙而合理的方式解决掉。也正因为她,千古难解的郁结——爱与力的冲突才得以解除。

这本书所强调的就是歌德和芙莱德列恋史的心理分析。我们都知道,在心理分析略带机械论色彩的封闭系统里,潜意识占了一席极重要的地位。歌德曾有过这样的诗句:

“汝引我们踯躅在这难耐的梦土上

使他们犯下重罪。

然后让忏悔沉重的折磨我们

一刹那的罪恶换回的只是终生的苦痛。”

潜意识与良知,双重情感的冲突乃是罪恶感产生的渊薮。这种罪恶感是歌德作品里所普遍存在着的一条伏线。对于歌德的生平、作品和思想的任何解释中,如果不能解释他的罪恶感,则不能算是个完备的解释。本书的作者——芮克,从十八岁开始就阅读歌德的每件作品,更奇妙的是他的经验也和歌德相似。他曾说过:“我不但读歌德,也经验了歌德的经验。”他对自己的心理分析,本省已有译本,在此不需多加说明。在这本书里,他无限追踪的方法,说明了歌德何以和芙莱德列诀别;何以歌德对接吻心怀恐惧;在歌德一生中何以这种历程不断的重演。以往有许多专门硏究歌德的学者曾经做过这方面的硏究。一般说来,这些硏究者会矻矻终日的找寻资料,指出歌德的那一句话记错了,那些事情发生的日期误置了;可是却不能从整体上重建它们的意义。固然有些人曾经试着要解释事情的原因,可是他们常常把偶像化了的歌德当做分析的起点,因而发生了所谓“倒果为因的谬误”。在前面,我曾指出,任何解释如果不能涵盖歌德作品中一直出现的罪恶感,就不能算是完备的解释。芮克在这一点上,是作这种解释的第一人。他摆脱了对于细节精确描写的老路,而走上了寻求“意义”的新途。他发现歌德恋爱模式——“钟情、热爱、彷徨、分手、自责”——的心理原因。他指出精神上的“阳萎”是通贯这个模式的主要动机;而歌德的强迫观念症则是使他恐惧接吻的潜意识动机。这条歌德被注定了的生命之途,因而使得我们后代人多了许多伟大的文学作品;可是对歌德本人以及他所爱的人而言却是难以摆脱的悲剧。

在歌德所遇见的女性中,芙莱德列是位“女性”的化身。她具有内隐性的所有美德,她是那种能“拥抱”整个世界的人,而歌徳则是“征服”世界的人物典型。前者代表了“爱”,后者代表了“力”。一般人都认为歌德象征着西方世界无穷追寻的精神,这一点也是我同意的。无穷的追寻乃是生命力的高扬,像扶摇直上的巨鹰,两翼承担了垂天的云霞,而双眼则凝视着四海八荒。歌德的确是个典型。他充沛的原创性使得自己囊括了整个世界。自然是为他所造的,碧落黄泉没有一处不是他的天地。歌德的思想未进入《浮士德》后半部之时,他定然无法了解何谓“爱”。但丁是个曾经受过爱的召唤的人,他遇见贝德丽采时,她在但丁的眼里是这样子的:“她蒙着白面纱,其上安放着一个橄榄树叶编的花冠,披着一件绿披肩,其下衬着一件鲜红如火的长袍。”白、绿、红;这三个颜色分别是信、望、爱的象征。贝德丽采是但丁“古老的母亲”。她的魅力在于来自天上的“第二美”。这个“第二美”使得但丁在她的面前渺小了。何谓“第二美”,如果读者诸君能原谅我杜撰名词之罪,我愿意说它是“吸纳性的爱”。不容否认的,歌德的“力”是攻击性的,“力”的攻击性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战斗,最后,它将带领我们进入“得到一切后的悲剧”的境界。容格(C.G.Jung)和兰克(Otto Rank)曾经指出所谓的“女性原则”乃是一种牵掣男性,使他抗拒“更好自我”(Better self)的创造可能性。此种论点正确与否且暂不置评。然而,他们对于“阴”“阳”,“爱”“力”的互补性却未考虑到。我们当知道,“爱”与“力”并不是对立的两组范畴。人若不识“爱”与“力”的互补性实不可与言“道”。“爱”与“力”的功能是彼此化育,彼此完成的。前面曾说过,歌德是“力”的典型,至于芙莱德列,根据她的后半生事迹,我们称他为“爱”的代表亦不为过。她与歌德分手后,终生未嫁,在乡里之间普行善事,人皆称之为天使。在她的坟墓上,有这样的墓铭:

“诗人璀灿的阳光覆盖在她身上

如此丰盈,使她永垂不朽。”

歌德如果像《威克菲牧师传》里的“布契尔”,则他和芙莱德列的爱情悲歌就变得只有“悲情”而没有“悲剧性”了。可是“歌德”并不是“布契尔”,他的强迫观念症和精神性的阳萎,在基本上仍是“力”的一种附产物,因此我们可以把他和芙莱德列的爱情悲歌看成“爱”与“力”冲突下的悲剧。如果我们把它降到“决定论”这一层次来看,它的悲剧性就将更高远。“自然律”和“人为律”的冲突成就了“索福克里斯”“安泰恭”的悲剧;“爱”与“力”的冲突则成就了歌德情史的悲剧性,以及“浮士德”的悲剧性。

我们由《浮士德》的后半部可以看出来,歌德在这个剧本里已开始“退回母亲的怀抱里”。他发现到唯一能拯救他灵魂的就是芙莱德列的象征。他所以把她作了这样的“变形”固然和自己的罪恶感有关,可是就这件事实而言,岂不是意谓着他对“母亲怀抱”的渴慕吗?

歌德晚年,日子过得并不好。他曾对艾克曼说:“我的生活是好像不停地转着一块石头,重复而又重复地想把它推上去。”在这里,他把自己比喻成徒劳追寻而又阿Q的“希西佛斯”。一八一六年丧妻。一八三〇年独子死于意大利。他整个已经破碎了的家庭终于完结。八十二岁的他怎能忍受得住这样的打击!他的《浮士德》第二部在一八三一年,距他死前一年完成了。《浮士德》的尾声,有这种来自天界的歌声:

“灵界的尊贵的人

已经从魔鬼的手里

被我们救起;

凡自强不息的人

我们能将他救济。

又从天上

也有爱情将他荫庇

得救的人们

也诚恳地将他迎接。”

这几句诗,据歌德自称,其中蕴含了“浮士德”获救的关键。什么关键呢?歌德说道:“在浮士德自身中是有一直到死为止的愈来愈高,愈纯粹的活动。而从天上则有来援助他的永恒的爱。”聪明的读者应该看得出来,在这里“力”和“爱”已融合了,人获得救赎的郁结在此已获得解除。或许这就是歌德万缘皆空时顿悟出来的吧。可是,芙莱德列一定想不到,拯救歌德的就是他自己。

这篇文章,严格的说起来实在不能算是真正的序文。我只是从另一个角度,把我的一点看法说了出来。歌德是个巨人,甚至于他的恋情也是旷古无俦的。由这本书,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掘到更多更深的问题。如果我们只把它当做恋爱史来看,那么我们就错过这本书了。

最后,译者要感谢白先勇,白先敬两兄的鼓励,以及郭震唐兄的诸多协助,没有他们的鼓励和协助,这本书是不可能呈现在各位读者面前的。

「歌德情史」译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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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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