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人的心」第七章 掉进爱情里

第二部 爱的起源与本质

你侬我怀，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

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第七章 掉进爱情里

首先我要说一说「爱情」这珍贵的植物生长在什么样的土地上。我要比以往谈论此一题材的人更为强调这土地的条件——也就是心理上的预备状况——因为我非常重视它的价值。心理学家们往往象恋人们自己一样，以为爱情的发生是不可避免的，是不分轩轾的，犹如青天劈雷。恋人似乎认为有了爱情就解决了一切问题。他们倒是忘了，在恋爱发生之前是有问题存在的。

我不从分析爱的本性开始，却考察爱情出现前有什么先期现象。正如一个好的传记作家不是从主角诞生说起，而是先追述他的先人与考察他的后人。因此我们第一个问题是：什么人恋爱(fall in love，「掉」进爱情里)？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他会恋爱？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容易：人人。这使得第一个问题根本不是问题。第二个问题看来也不难回答：因为有一个可爱的人。这似乎只是个机会问题：当一个男孩遇到一个女孩。

但我们的好奇心却并不如此易于满足。我们还想要知道是什么样的男孩。我们想要知道在他遇到那女孩之前的心理状态。我们不再能说，人不论多么不同，在某一时刻都会恋爱——正如不能说人人都会生麻疹一样。恋爱一定是因人而异的经验，由各人的内在因素而决定，是其情感历史的产物。人怎么恋爱、在什么时候、什么特殊状态下恋爱，依他是什么样的人而定，依他的心理状态而定，依他心中互相矛盾的倾向之强弱而定。没有单纯的「爱的故事」。爱总是故事里有故事。

但初看之下爱情又是何样？「掉进爱情里」这一说法不是表示了这热情的强烈与突然吗？我们会以为爱像棒子一样打到人身上，或像掉入陷阱一样掉进爱情中。第一个比喻是错的；第二个也错。既没有棒子，也没有落雷——即使初看也是如此。一切都是有所准备的。没有人「掉进」爱情里。人宁可是跳进去。你会听到某一女孩说：「如果我可以做选择，我会让自己爱上他。」这算什么「掉进去」？你顶多可以说是那人让自己掉进去。我在这里所说的是各式各样的爱，从瞬间即过的迷情到长远的亲爱，从倏忽的倾向到罗蜜欧对朱丽叶的热情。我甚至也包括了那种「掉进去」「掉出来」的爱——就好像那是室内运动场或健身房中的运动一样。

人生的常态是在微微的自满和微微的不满之间摆荡，这是因为觉察到自己的不足。我们很希望像我们见闻过的某些人那样年轻、俊美、聪明或强壮。我们希望达到像他们那样的成就、地位，或经历他们那样的冒险。满意于自己，常常是例外，而且往往是制造给自己或他人看的烟幕。在此烟幕中，还勾留着对自己的微微不满。我确认这种不满如再加强，就容易促使人「掉进爱情里」。我们无法测量引力究竟多大才会使人陷落，每个人的情况都各不相同。这种改变不是突然的，而是渐进的，以至于当事人的亲友，甚至当事人自己往往都未能察觉。因此，「掉进爱情里」的人是为了逃避更深的陷阱。一个在恋爱的人，什么都对，但一个将要恋爱的人，什么都不对。因此，浮士德在遇见葛丽卿之前处于绝望状态就不是偶然的了，因为他感到自己为探究世界的核心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然，而葛丽卿的爱却允诺了青春与幸福。

这种不满可以有种种程度的不同，有浅、有深，可以是意图完全逃避(往往是逃避自己)，也可以是对自己的真正厌恶。有时又只是想换换环境，就如修伯特所说：「你不在的地方，即是幸福的所在。」某种阴影罩在自己的心上了，即使当事人并未觉察。心理上有一种不适不调不安之感，而却又很可能并不自觉。「我不想当张三了。」一位患者在掉进爱情里之前这样说。内在的不安、不适、不满，乃是这一状况的特点。

现在你会问：「内心不安、不满、不适的人那么多，如果爱情是由此产生，那么为什么陷入恋爱的人又不那么多呢？」我的回答是，爱只是终止或阻挡的方法之一，那不满的人也可以「陷入恨里」。也就是说，他可以对那些比自己更满意的人怀藏恨意。他可以将此不满自己之情转化为不满他人之意。此外还有其他方式，也可能更为有效。当事者可以去达成某种成就，以此去除或减缓心里的沉郁，给自己新的信心与尊重。他也可以降低自己对自己的要求。对自己的不满日感沉重，最先就是起于这类自我要求。你当然也会追问，为什么这一种方式采用的人较少？似乎男男女女总喜用其他方式。我们可以猜测，人之所以如此，是由于自傲——不肯降低自己对自己的要求。

这种种减轻或移除内在不满的方式，可以比之于种种药品。我们还可做更进一步的比喻。「爱情」是一种「复健」，将折磨自己的那些无意识间的苦恼消除，或更正确一点说，是复健的企图。康复是目的，但并非能常常达成。幸福的爱，意味达成了所要达成的康复。内在不满的日益增加则是其面临的危机，也表示企图失败。

因此，促使我们恋爱的乃是意图逃避内在的不满。它产生于对自我完美的追求，这跟野心或雄心壮志似有关联。恋爱，满足了此种期望，感到是一种成就。这听起来相当浪漫，但我们想要做的是对热情的冷静观察。我们所要的，不是对事实做情绪性的描述，而是要看清情绪之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