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底探索」第十八章 3

这是一个特殊的心理学问题,何以我们用口说的言辞比起我们单用脑筋思想的相同的言辞,多一种情感上的效力呢?无可否认的,它们的作用确有不同。宛如话说出来就已达成某种具体化,把它们从秘密的处所驱出。你说的话面对着你,让你可以和它们的内容取得一种感情上的距离。我对当时情境的描述,就是靠了这种客观化,而使我以后发掘那些被我隐埋了许久的资料变得简易不少。

惊骇之感,也因为弗洛伊德选择的间接方式而缓和下来。我坚决否认这种方式是他有意地考虑出来的,是靠意识的推理而盘算出来的。我认为,那是他对我的叙述之潜意识的反应。当他用“第三只耳朵“倾听我的话时,他的思想受了两种境遇在感情上的类似之点所刺激,而使他拿来和什尼茨勒的小说相比较。但为什么它不提醒我呢?

那一本小说的主人翁的潜意识动机和我自己的有着相类似的性质。惟一的差别是:阿尔烈弗德犯下了那一桩我只想犯而未犯的罪,而阿尔弗烈德和我对于那个念头初次从潜意识出现时的情感反应也只是程度上的差别。他被眩晕感及焦虑感所压倒,只不过几秒钟,而我的发作常一拖几个小时。那种自己正死去的感觉在什尼茨勒的书中是没有的。对于我,这些反应是极为强烈的,引起我极大的焦虑。因此,阿尔弗烈德似乎没有经验到潜意识的罪恶感,没有把谋杀的欲望转向他自己,而这种深刻反应的缺乏使他能够真的犯了谋杀,而我只不过在脑海里想想而已。

然而,这两个人物,及其冲突的类似,强烈得使弗洛伊德联想到什尼茨勒的小说:处于两个女人之间的男人,其中一人的心脏病,性交时观察到的征候,“死亡之吻”。另外一个促成这个联想的因素是:弗洛伊德曾读过我论什尼茨勒的书,他也知我常和这位作家晤谈,而他也认识他的。因此,它不是弗洛伊德所执行的一种分析策略的演习,而是建筑在他潜意识的反应之内的思想桥梁的横越,而且被感觉为合宜而有帮助的。

了解心理分析学到底是怎么回事的读者,会欣赏弗洛伊德在这个例子所施用的技术是天才之笔。要是你还考虑到弗洛伊德不是以一种机械的方法处理这个问题,不是用死板的技术举动来开处方,而是作为一个最高统治者听从他的直觉时,你会更加欣赏。在他让我讲述自己的故事几小时之后,使我因此而能和自己的经验取得某种情感上的距离,他并不给我直接而立刻的分析性的说明,而是使我自己去发现它。他并不一路伴着我到目的地,而是带我到某一个地方,以后我可以自己走去。无疑的,在这个过程当中,弗洛伊德很信任我的智慧及道德的勇气,但他并没有过分的信任它们,这是对的。假使我曾有充分的道德勇气,我必已在心中面对那个令人不适的真实,则像现在这种神经病似地逃入病的发作将是多余的。假使我在我自己的思想的危险之前是勇敢的话,假使我不从它们惊惶地逃开,像马看到牠自己的影子而逃开一样,我能不靠他的帮助而径自获得该分析的洞察力了。如此,他像一个父亲,不把小儿子带到学校门口,而是带他到街头的转角,然后,让他自己没有恐惧地走下去。

从心理分析的技术的观点来看,“你记得什尼茨勒的小说《谋杀者》吗?”这个问题,也是令人惊奇的。我怀疑我们这些有经验的心理分析学家,有多少个敢于选择这么一种完全不合传统的方法——至于该选择的智巧与心理学的智慧更不待言了。

佛洛依德之提及什尼茨勒的小说,看来不仅引起了我的惊奇,而且还在中途设了一个新的料想不到的障碍,造成一个中止,使得我这一方面的一种心灵努力是必需的,即令我回想该小说的内容。因此,那个问题乍看起来是一种分心。但是,当更靠近,更清晰的来加以观察的时候,这一转折是处理该问题的最佳方式,这个回路是到达目的地的快捷方式,此外没有更容易的通路了。跃过这道障碍(这道障碍在这里好像是故意安排的),表示已赢了赛跑;同时表示到达了那潜隐着但突然间变为可见的目的地。当我克服了惊奇之情,而记起了该小说的情节时,我发现自己是站在熟悉的地基上。因此,回想该小说的情节与境遇就成了自我了解的指路标。

藉着引用什尼茨勒的小说来作间接的阐释,使我更接近解答,但这样做给了我一个印象,即是:我自己找出我行为的秘密根源的。我在什尼茨勒的小说这一面镜子中照出自己的嘴脸,但我在几秒钟之后才认知,那是扭曲了的画像,就像你在凹凸镜前所看到的一样,一对奇形怪状的大手脚。在那儿,我面对着自己……但几乎就在这同一个时刻,我知道了,这不是我真正的面相,而是我想象出来的,或怕自己具有的。那不是我自己,但我曾如何在潜意识中把自己设想成一个残忍的谋杀者呀!这个间接的阐释,使我以阿尔弗烈德自居。我把他看做我自己的可能状态,但同时也知道了我与他的距离,了解了他不过代表了我人格黑暗的边缘。当我感到我在想象中和阿尔弗烈德是如何接近之后,我才明了了在实际上我与他是如何地不同。与弗洛伊德为我唤醒的这双重自我的遭遇有两个阶段:在几秒钟之内,它们相互跟踪而来。第一个阶段:“摄着含他不过做了‘我’所希望做的事体了”这种认知。第二个阶段则强调这一句话:“他做了我不过‘希望’做的事而已。”第一个阶段的效果在于它显明了心理的难题;第二个阶段的结果,则在于它澄清了这个心理问题。

我向弗洛伊德告辞之后,是个夏天的午后,我走在维也纳郊外半农村的街道,徜徉了几个小时。我奇特感到平静、充满了勇气。我不只和我自己的经验取得了距离,而且开始接受自己。那是一种以前只在成就什么工作之后才曾经验过的昂扬之感。但现在,这种坚定与新的勇气之感,不是因为有了什么成就,而是从潜意识的罪恶感之重压下解脱出来而产生的。我走过熟悉的街道,爬上Doefleling及Grinzing的山丘时,我明白了是什么东西致我于那些可怕的发作,我也明白它们不会再来了。这果真成了事实。

说来够奇,这一次使我脱胎换骨的经验,也让我能一种更有希望的眼光来看现在和未来。我感到内心有一股力量,足以克服我前途所有的障碍,不再因想到我不能赚足了钱来养活我的家庭和我自己而苦恼,反倒充满自信,觉得我的野心有几项已能垂手而得了。前途已不像过去几年那样显得黯淡。我觉得我有足够的力量向命运挑战。这一次和弗洛伊德分析会谈以后,我简直像浮士德见了地神的形象一般:

我体察出勇气的存在,

敢去面对大宇宙,

敢去领受人世的苦楚和幸福,

敢去和大风暴战斗,

敢去蔑视闪电的眩光,

在那船毁浮沉的片刻,

我也不绝望。

那些有用的并能提升我们精神的经验,以及我们克服了我们那些不幸的情境,其情感的意义,也不是我们所能立刻感觉得出及加以了解的。它们也能具有一种感情休克的性质,而要成为我们意识的所有物之一部分,也需要一段时间。我与弗洛伊德最后那次晤谈,其感情上的意义,在以后我才完全明白。虽然它的效果我立刻感觉出,但它的余效对我作为一个人,及作为一个分析学家的生涯有着更大的震击力。当弗洛伊德问我,可还记得什尼茨勒的小说时,我有一阵子觉得胡涂。当我回想起来的时候,我赢得了它,而这几个字:“喔,那就是它吗?”表示我了解的开始。但只是开始;就像浓雾中裂开了一个洞一样。当我过后在维也纳郊外散步的时候,这个裂孔变大了。雾消散了,景色变得清晰起来;但这个景色只显示了不久的过去,而没有很深的深度。

我所学知的,所学到应该去面对的真理。究竟对我有什么意义,只待到以后当它露出它本身所有的方面与深度时,我才明白。这个真理不仅仅只有一个简单的共鸣。弗洛伊德在那一次晤谈的结尾曾颇吃惊她说:“我原来认为你是更坚强的。”这一句话常在我内心发生回响。佛洛依德并不以道德的观点来考虑我的隐密的,被禁的冲动以及我所蒙受的惩罚。他并不以善恶、邪正的分析,来衡量我的行为,而是以软弱或坚强——即我是软弱或是坚强——来评价。假使我够坚强的话,我必已直截地对那个可怕的思想,也就不需当它再现的时候来惩罚自己。我必会把它的出现认为在那些情况下是自然而合乎人性的。我就不会判定自己应受死罪——应受谋杀犯的惩罚。

面对着每一个人都有的,而且每个人有时都会体认出来的这么些邪恶、残暴、仇恨、卑贱的思想而能屹立不移,能睁开眼睛注视它们,能不惊惶地以意识力摈斥它们,这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自我力量。自我的力量或其弱点的基本观念,成了这次晤谈最有价值的收获之一。我以前就知道它,但它只是理论的知识,而不曾在我自己的生活中经验过。当那个夏日,我在都布宁和葛林金漫步的时候,当我的胸膛终于明释重负的时候,当我再度能够呼吸,能展望一个充满着悲哀与欢乐的可能的未来时,我感觉出它的意义。我从书本,从课程学知自我的力量与弱点是什么;学知我们之中这个自我的部分,必须和本能的强烈冲动及超我(即良心的严酷、惩罚的力量)的夸大的需要打两个前线的仗。我常看到病人被两方面同时或个别地打击,直至他们的自我无助地被吊死为止。但所有的这些只是苍白、干枯、灰色的理论,直到我从自己的经验中,找出所谓坚强或软弱的意义为止。

当我碰到病人有相类似的情境和反应时,当我观察到他们如何在某些思想的诱惑之前逃离。如何因了那常常强烈地抵触了他们的智力和创造力的相同的自我弱点,而产生神经病的征候时,我看到一些男女,他们在生活上成就了非凡的事业,却在一个可怕的思想之前,在一种他们心中所浮现的诱惑之前崩溃下来。他们很惊惶地跑进那些使他们情感变成残废的神经病征候,抑制及焦虑,我甚至看到过有些病人,出于对妻子或一个他们所憎恨的朋友的罪恶感而陷入无助的枷锁;我看到有些人在他们手臂上带着不可见的枷锁,把他们和不值得的配偶绑结在一起,因为他们对他们感到强烈的罪恶感。假如哈姆雷特是在纽约生出或长大,他可能会这样说:“如此,良心使我们每一个人成了易受骗的人。”以后,我常常看到有些富有精力和才干的人,行动方面却宛如在潜意识中被他们自己思想的这种恐惧而瘫痪下来,我了解了如何他们所计划的事会失掉了“行动之名”。

像这样,我有许多机会来诊察那些起源与动机方面相似于我自己的经验,来把我病人的症状和很早以前就已了解了的我的症状的情感原动力加以比较。但不管所有我知道的、我相信,我只能在几年之中把这种了解视为我自己的。接着我诊疗了一个精神病学家,他的许多困难之一就是:每当他要进入诊所当助手之前就为强烈的焦虑所苦。我们很快地发现,他之所以感到焦虑的主要理由是他潜意识的思想,即想到他或许会得悉教授先生(这是他垂涎已久的职位)已在那晚间死去了。我很惊讶,这个聪明的人却没有看出他所自其中逃脱而陷入焦虑的那种危险境地。在我分析的阐释结朿之时,我用这句话表露我的惊讶:“我原来想你是更坚强的。”只有在以后我才记起了:我在什么时候、从谁那儿听了这同样的一句话。



「内心底探索」第十八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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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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