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人的心」​第八章 理想的自我画像

第八章 理想的自我画像

遥不可及的「自我理想」

前面是以泛论的方式来谈人在恋爱之前的情绪处境。在那处境里有一种不满、不完整的心绪，有一种乡愁，或孤单，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在大部分的情况下，这种不安是不自觉的，有些人则会走到觉察的边缘，觉察到心里有某种起伏，却又莫名所以。其实只要再挖深数寸，这不安的根会显露。就我所知，这不安的根只有一种，差异只是细节：就是我们未能满足我们对自己的要求。不管我们对自己或对别人怎么说，这都是根源。

如果我们肯对自己诚实，我们就必须承认我们极少对自己满意，极少对自己的身体、精神状况满意，也极少对自己的成就和人生地位满意。除了现实中的自己以外，我们还有一个心目中的自己，那是我们「应当如此」的自己。当我们详细察看时，我们会无情的看到两者相差甚远。「应当如此」的自己，我们称之为「自我理想」(ego-ideal)。这个说法比佛洛伊德的「超我」(superego)或许更为恰当。自我理想比超我不抽象，而意涵却可以相同。我同时也认为，自我理想一词不容易被误用。

在人生不同的时期，我们对自己的理想自我图像有不同的对待。有时我们甚至会反叛它；但大部分时间——尤其是年轻时——我们会花许多时间定定的看着它，赞羡有加，珍藏在内心最深处。又有时候，这影像会定定的看着我们，用冷冷的、不满意的眼神。只有极少数时刻，我们才在它的眼神中看到满意与认可。我们想要在那影像中找寻与我们相似之处，却多半失望。有时我们假装我们像那影像，但同时却知道，我们自己跟这自创的影像并不相合。这自创的影像并非我们事实中的自己，而是我们想要的样子。

我们人人都为自己画一幅这样的画像。想画的本来是自画像，却不是以写实的手笔。一边看着镜子一边画，我们画的却不是我们看到的，而是想要看到的。事实上，我们不喜欢我们所看到的，因此画成想看到的样子，一幅讨好的画像。那是自绘的，但也只给自己看。我们不想拿给朋友看，我们把它密藏。我们会不好意思，因为它跟实际的我们大不相同。

这种自我图像是在幼年末期所构筑，是由于我们渐渐觉察到我们不像我们所想要的自己。当然，这也受到别人对我们的态度所制约。我们早早就会透过大人们的批判眼光来看自己，孩子们早就觉察到实际的自己与应当的自己之间的差别。孩子想要满足母亲对他的要求，但他自己的冲动与愿望却又与此要求这般背道而驰。

当然，有些时候我们也会把这自我理想抛诸脑后，甚至背叛它，只是少有成功。它会陪伴我们终生，时时告诫我们要完成其目标。只有到了老年，此种目标才慢慢降低，因为那时候我们终于认清，这些目标可能太高，岁月有限，不足以还清所有的债务，于是让步。

每个人的人格都是由三种元素构成：一、他的实际质量；二、他的自我理想；三、他对前述两者之间的鸿沟之态度。如果我们可以收集人类的种种不同自我理想，我们就会知道人类想要做的是什么。我们会完成一套人类「意识形态」。如果我们能看尽人类为达自我理想——如此接近又如此遥远——而做的一切努力，便可见到人类为求赏识与成就而做的永恒努力，看到必死的人类之失败与胜利。

梦想中的英雄典范

没有一种幻想是纯属幻想，没有一种图像是空穴来风。一个喜欢幻想的小孩有他事实上存在的父母。正如人面狮身像这类怪物是狮子的身体和人的头部组成，希腊和印度神话最为幻想的画面，也是由真实生活中各种不同的片段拼合。自我理想和想象自我也有其事实上的典型。父母、师长，以及日后我们所羡慕的代表性人物都是榜样。但在这自我理想成形的关键岁月，更重要的是标举在我们面前的典范：其他小孩、哥哥、姐姐、玩伴、陌生人、书中或图画中的主角的种种长处。我们对这些人的长处既羡慕又嫉妒，因为我们永远不可能达到这么高的水平。面对这些能干的人，我们痛苦的感到自己的不如。慢慢的，我们的榜样又变成了其他人，他们的成就又再是我们想要达到的，他们的长处又再是我们想要拥有的。

我把这些榜样叫做「自我典范」(ego-models)，这些榜样系来自现实，对青年人格的形成有重大的影响，因为年轻人还太脆弱，无力抵抗。他们在无意识间给我们留下的印象，便是我们为自己所竖立的「自我理想」之材料。这自我理想乃是我们所敬仰的巨人，而其中融铸了所有的典范，使之不朽于吾心。有些自我典范层层掩埋，就像出土的古代建筑一层层搭建在更古老的建筑之上，然而，它们是未曾磨灭的。我们童年时期、幼年时期以及少年时期的倾慕与期望，对我们整个一生都发挥着重要的影响。

自我典范是取自活生生的人，但自我理想却是事实与幻想的奇特组合。在此理想中，真实的人之特点被夸大了许多，而他的缺点则不见了或被忽略，而其成就则被高估。这就像日后我们对所爱对象的理想化。自我典范则是事实与白日梦的组合，类似小说和戏剧中的角色，将活生生人物的实况与潜能融铸为一。黄毛丫头会想象自己长大后既美丽又优雅又仁慈；乳臭小子则想象自己将会强壮、勇武，具英雄气概。这些模范形象既非完全真正的别人，也非梦想者自己。他们是想要成为的人。

精神分析家大多接受的自恋学说则认为人人原本都爱自己。若是果真如此，则自我理想便不可能出现，因为自我理想反映的不是事实上的自己，而是想要成为的自己。这种想象不是产生于自己对自己的满意，而是源于自己对自己的不满意，是想要以想象中的自己来宽解那不满的感觉。

自我典范是白日梦者自身的延伸。那是他想要的样子，是自我理想的先驱。两者之间的界线一开始是流动的。男孩的自我典范可能是个足球冠军，女孩的典范可能是某一电影明星。男孩变成了足球迷，女孩则变成了那女星的影迷。当然，女孩的典范也可能是她的老师或姐姐，这乃是童年之爱的根源。自我典范是来自活生生的人；其后则发展为自我理想，而此理想又超过了实际的领域，或多或少偏离了真实的人生。这自我理想日后还会发生多次改变。

以下是幼年时自我典范产生的一个代表性实例。在精神分析的过程中，一名男子回想起幼年的事情：六岁时，他有了一个典范，是在军事预校的一个表兄：路易。他的妈妈与阿姨都对这位不在场的表兄赞不绝口，几乎所有的美德与长处都集于一身。她们说他安静、听话。表弟一再聆听那赞美之词以后，开始梦想表兄的雄姿。他自己是瘦小羞怯的，他表兄则勇武镇静。他自己常受责备，他表兄则常受赞扬。

在他心目中，路易不论是在校内校外，不论是本质与成就，都逐渐成为遥不可及。他的白日梦开始朝一个奇特的方向发展。他每天花许多时间来想象路易每时每刻在做什么。为了想要亲眼看着这位他不曾见过的英雄，他在想象中创造了一个男孩：威廉。他让威廉和路易做了朋友；当然，威廉比路易小，跟路易不能比，但也不致配不上跟路易当朋友。威廉是类似的军事学校的学生，有时来拜访路易，有时陪他一同执行任务，有时到他班上去，有时一同运动。慢慢的，威廉似乎在跟路易比高下了，当然，总是以最谦虚的态度，而且也总是败北。好几年的期间，这梦想都只有轻微的改变。后来，威廉的造访持久了一些，他越来越有资格了，越来越有地位了。可以说，他跟路易越来越拉近了。渐渐的，他跟学长们可以平起平坐了。

我们可以从这个例子中看到，自我典范如何变成了自我理想，榜样如何变成了远远被爱的对象。有血有肉的路易，几乎变成了超人。至于既是白日梦者的替身，又比白日梦者好了许多的威廉，则代表了想接近英雄人物的渴望。那缺乏信心的孩子不敢想象他自己可以见到那超人；他太害羞了，即使是在幻想中都不敢自己去试。他在想象中创造了一个比自己更好的人来替代自己，那可以说是他改善过的自我。在这改善的形式中，他才敢于想象自己与那可敬的路易匹配。威廉变得越来越杰出了，甚至在梦想中的英雄身边有一席之地了。对路易的爱显然已越过顶峰。

这是一段由活生生的、被倾慕的对象发展为自我典范的过程。有很长一段时期，路易都是被敬爱的对象，像星辰一样被远远的倾慕，也像星辰一样遥不可及。威廉的出现则代表了重返现实，因为威廉比较接近一般男孩，也不像路易一般无瑕。这一个变造过的、介于两者之间的角色，也表示了藏在崇敬背后的其他倾向——一种想要竞争的野心，想要超赶的意图。「双重人」威廉在幻想的后期发展中，越来越跟路易势均力敌。如果把前述的发展倒转来看，则某些重点将会凸显：在原先的羡慕之中必有些怨恨；在路易被理想化之前，必有些嫉妒之情存在。

数年以后，白日梦者真的认识了他的表兄，两个人一起玩，年龄既大又较聪明的路易，处处都显得要超过表弟。在他们的关系中，有着某种寒意。他们曾发生打闹，而亲切之情消退，路易甚至变成了仇恨的对象。像这样的例子，在心理学上有多重意义。它使我们不仅见到自我典范和自我理想的产生，也洞察到爱产生的情况。

爱情产生时的内在改变

我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篇幅详谈自我理想的产生？因为由这个幻影有两条各自分别的线直接通往我们问题的核心。第一条是说明在爱产生之前，无意识间那不欢不乐的原因。种种个案中，这种不快之感都是源于对自己的不满。现在我们可以说，这是由于我们觉察到我们离自己的理想太远，远低于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

这种失望——假若还不致绝望——使人易于掉进爱情里。爱情是另一种愿望——即是致力于自我实现，达成那不可达成的自我理想——的替代品。自我理想的不可实现不仅使爱情成为可能，而且成为必须，因为自我之内的紧张在日益增加。自我理想如果实现，将会让自己满足，将会消除内在的低郁。如果我们能把自己内心的这种坚持声音永远止息，则我们或许可以过一个无爱而快乐的一生。但对文明人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爱情只是次好的东西，只是因不能达到自我理想而做的补偿。然而这并不是自恋，事实上它近于自恨。它是对自我理想的爱恋，而这自我理想又是自己永远不能达成的。

第二条线是从自我理想转向所爱之人。当爱情对象出现之际，自我理想便从幻想舞台消失，就如哨兵换岗。我们已经说过，这幻想的自我并非纯为幻想，它是由一些自我典范的真人组合而成。在某种心理状况下，此一发展可以逆转。那幻想中的自我，那第二自我，可以重新变为真人。于是所爱的对象取代了原先自我理想的位置。换句话说，恋爱意味着用外在的一个对象来替换自我理想，于是这外在的对象就结合了我们原先期望自己的一切素质。这种无意识间的过程是一种投射作用。就如我们可以将影像投射于银幕，我们也可将自己理想的影像投射到另一人身上。由于将重担从自己肩上卸下而投往另一人，我们因此感到松去心理压力。投射，如同我们在很多例子中所见，都意味着精神压力的松释。在荒野的苦修之士再也不必为性的折磨负责，因为那是他们身外的力量，是魔鬼在诱惑他们。他自己不用再冲突矛盾，他在与撒旦作战，这就是投射的好处。

树枝伸向何处，树干亦随之倾斜

令人吃惊的是人多么不愿降低对自己的内在要求，人多么坚持要完成成就，就似乎我们必须完成在幼年时期所铸造的秘密愿望。

有一天，我在纽约中央公园看到一个小男孩爬上了一块石头。那石头不高，但那小男孩爬上去之后，对他妈妈喊着：「妈妈，妳看我站得多高啊！」半个小时以后，我看到了一个小女孩，把一朵花插在头发上，让她妈妈看她是多么好看。当我继续漫步下去，我突然想到，这两个孩子的行为正是整个人类的真实写照。树枝伸向何处，树干亦随之倾斜。当我们长大，我们的行为还是和这小男孩一样，想要被人认可的愿望从不息止。我们永远都在白日梦中秘密擦拭我们的自我理想，想要被人称羡。不论我们想要获得的是朋友的称赞，或衣锦还乡，或被后人肯定，其本质都是一样。我们岂不是人人都会这样想吗？「看我站得多高！」——只不过我们的是成人的用语。

不论我们从事什么，我们绝大部分的成就都是由于这种需求促成。由于成就某些事情，甚至只是把某一工作做好，我们内在的紧张得以暂时松缓。然而，「所得越多，所求越多」，我们还会要成就得更多。如果不能满足内在的要求，则紧张增强，不安加剧。有些人倾向于追求成就，有些人倾向于追求爱情，而爱情毕竟也是一种心理上的成就。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同，很可能我们对幸福的追求就是有这两个方向。

如此，第一个爱的对象就是那幻化了的自我，在白日梦中所想象的那美好形象。第二个则是此形象的真正化身。自我理想是由活生生的人所激发，由外在的影响所塑造。现在，设若原先的自我理想可在外在世界的爱之对象中寻得，则就是绕道回程，回到那原先的典范。严格的说，这新的理想只不过是旧的理想之形式更新而已。

在这里，我们遇到了一个新的难题。设若我们暂时认可前述概念，则爱的最强烈形式，两性之间的爱，又如何插足呢？你称你的爱人为「较好的自己」，没错，但这种不论在社会意义和文化意义上都最重要的爱，也是理想自我的替代品吗？这样的爱也是次好的而已？没错，我认为前述的概念也适用于两性之爱。当然，强大的两性力量使它有所改变和复杂化。

还有另一个问题必须提出：当我们被困在这种内在不安时，最自然的做法就是降低对自己的要求，或对自己更为容忍——但我们为什么不选择此途呢？稍后我将回答这个问题。

寻找真爱，寻找第二个自己

我曾强调，我们所爱的人只是理想自我的替代品。两个互爱的在互换他们的自我理想。他们互爱，是互爱对方身上自己的理想。如果没有这种幻象，则世间就不可能有爱情。我们之所以掉进爱情里，是因为我们无法达到那影像的地步——那是我们较佳的自我，也是我们自己最完美的部分。从这个概念来看，爱显然必须在文化到达某一水平，或人格的成长必须到达某一阶段才有可能。「自我理想」的出现乃是人进步的标志。当人完全满足于事实上的自己时，爱便是不可能的。

将此自我理想转移到某一个人的身上，乃是爱的典型特征。因此，这一发展是始于自我完善的追求，但却受挫。我们在第二个自己身上找到我们不能在自己身上找到的完美，这个被爱的对象成为一切美善的持有者。在我们所爱对象的身上，那幻想化为肉身。以前，我们奴役于自我理想，现在，则绑缚在一个实际的人身上。

当我们以真正的人来替代那不可企及的自我理想时，不是有另外一种变化吗？理想是幻影，爱的对象是真人。果真如此？不然。在很大的幅度上，爱的对象仍是一个幻影，一个钩子，挂住我们所有那想望又不能实现的幻想。可以说，这活生生的人只是我们用以创造幻象的材料，就如同雕刻家用石头创作人像。

当我在写这些句子时，邻室有人在听收音机。我听到了悦耳的男高音在唱一首新歌：「我永远不会知道我为什么爱妳！」如果那歌手可以满意于我们前述的看法，则我们可以提供答案。他爱她，是因为她满足了他秘密的自我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