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人的心」第四章 佛洛伊德眼中的爱

第四章 佛洛伊德眼中的爱

在讨论佛洛伊德关于爱的观点以前，我必须对精神分析界中常见的一个错误提出更正。我们必须记得，佛洛伊德对爱的观点，在他四十年的精神分析岁月中并非一致，他的观念是有相当改变的。一开始，他的观念似乎是单纯而一致的。那时，他虽未明说，却是假定爱与性为同一物。那时，佛洛伊德意指性对象时会说是「爱的对象」，当他意指性对象之选择时会说是「爱之选择」。他是研究医学出身的，他用「欲力」(libido)一词完全是指性欲力量。可以说，他认为性欲力量涵括了情爱与吸引力。

我不知道在何种影响之下，又在何时他把词意做了扩充。后来，他常为他的新词意做解释与辩护，最明显的是在《群体心理学和自我分析》(Group Psychology and the Analysis of the Ego)中。在此书中，他说，我们总括为「爱」的种种倾向，其力量之量化表现即是「欲力」。佛洛伊德没有将这样的爱和父母子女之爱、朋友之爱做出分别。

他持这种观点的理由是，所有这些倾向都只是相同的本能之表现，此本能便是两性之间的性结合。佛洛伊德认为这些倾向只是从原先的性目的改变方向，或者是被禁止了，但其本质仍然保留甚多，足以识别。精神分析学把爱的概念做了扩充，虽然并未因此产生新意，却招致愤怒的攻击。佛洛伊德说，柏拉图的「爱洛斯」(Eros，爱神)与欲力完全是同一回事，而使徒保罗在著名的《哥林多前书》中所推崇的爱之力量也与此无异。

在精神分析学中，这些倾向「由于其带有(a potio-ri)，由于其源起」而被称做性本能。佛洛伊德接着语锋锐利的说:「大部分文明人觉得这样的命名是一种污辱，因而对精神分析学加以责备，并封以『泛性主义』以示报复。以性为人性中可羞可耻之物的人，尽可以选用『爱洛斯』或『爱洛斯的』一类高雅用词。我自己自始也本可选用此类用词以免遭人反对。但我不喜欢让步，因为那徒然显示自己没有勇气，你无法预料让步会把你带到什么地步。一开始可能只是用词，但后来你可能要在实质上让步。」【摘自《文明及其不满》（Civilization and Its D iscontents）。】

同一著作的另一段中，佛洛伊德又说，我们称之为爱的那类温柔情感，是从它们原始的性目标转移而来，但仍有些许存留。即使是亲人、朋友、赞赏者，也想要和所爱者接近，看到所爱者——唯此「爱」字是用使徒保罗所用的意涵。我们平常所说的爱，是那些目的遭禁的倾向与性倾向的综合物，是直接的与间接的性倾向的共存状态。佛洛伊德始终强调，目的遭禁的爱，其原始根本是肉欲之爱，而且在人的潜意识生活中始终如此②。即使跟纯粹的性倾向明显不同的爱之倾向，佛氏都认为它们很清楚可以溯源于性。【②请参看《精神分析导论》，《爱情生活心理学文稿》等著作中的许多段落。】

其后，佛氏建构起他伟大的爱洛斯(爱欲)假说，而且的确跟柏拉图的理型具有相同的意涵，只不过采用的是生物学的用词：爱洛斯是创造生命的伟大力量，将分离的结合为一，抗拒毁灭力量而使生命可以新生。大约在同一时期，法国一份杂志请问他超乎性领域之外的爱，他回答道：「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勇气明明白白的谈论爱情的本质。我相信，我们的知识仍不足以谈论此事。」③此种勇气他从没获得过，而直至生命结束前他仍告白道：「关于爱，我们真的知道得还很少。」【③收录于芮克所著《与佛洛伊德相处三十年》。】

佛氏把性的意涵做了扩充。此事他非但未曾否认，尚且强调。他认为此事是他在建立本能论的基础上第一个重大的起步。在〈轻率的精神分析〉(wild psychoanalysis)一文中，佛洛伊责备一位医生，因为这位医生在医治一位有神经质的寡妇时，建议她找个爱人做为治愈之方。佛洛伊德的批评特别落在此医生对精神分析学的误解上，指此医生认为性只意味一般意义的性。

佛洛伊德于此说：「在精神分析学中，性的观念涵义广泛得多。它在两方面都超过了通常的用意。意涵的扩充有其遗传学上的正确性。『性生活』一词，我们用以指称所有源于原始性驱力的行为与温柔情感，也包括那些受制于禁戒，不得达其原初的性目的之冲动，或那些改变为其他目的的冲动，因而已不再是性方面的。因此我们宁可用『心理性欲』(pychosexuality)一词，所强调的是性生活的精神因素不应受到忽视和误解。我们用的这个词，就像德文中的Liebe(爱)一样，是用其扩充意涵的。」④【④摘自《超越唯乐原则》。】

那位医生接受了改正，而且本应如此，但佛洛伊德真的无过？他不须为此错误负责？那位年轻的医生是错了，但此错却仅是由于「性」之一字在佛氏意味一事，而在街头巷议之中或一般诊察室内又意味另一事。我虽无法证明，但我确信，佛氏最初用性之一字并未有招摇之意，也未经三思。当然其中确有爱起源于原始性欲之意，但这却是生物学上的偏见，而非心理学上的洞察。

佛氏一再重复，他将性这个字的意义扩充，包括亲情、友情、爱情。他这样做是对的吗？我认为既不确当又无法证明其确当性。性之一字一向就指从生物学的需求而产生的渴求与行为，以释放有机体中某种紧张压力，这是人与兽共有的需求。「欲力」一词早在佛氏之前就已使用，但只在表示此种本能需求的能量。佛洛伊德把两个用词都做了扩充，因之互相重叠。

一般人都排斥用性的意涵来指陈亲情、友情与爱情，这是否出于虚伪，还是因为感觉到性与爱确为不同的两种东西？一般人排斥将性与爱视为同物的理论，难道只是由于假正经？或由于虽不明确但却深沉的感觉，觉得把两者认同乃是错误？我认为他们是感到这种想法在什么地方不符合事实。圆锹叫做圆锹，这我绝对有勇气，但把圆锹叫做耙子，则我不敢——即使两者并排放在仓房。佛洛伊德所做的却正是此事。这颇类似《爱丽丝漫游奇境》中的故事：她在镜子后面遇见的怪人之一是矮胖子。矮胖子用相当不屑的口吻道：「当我用字的时候，它的意思就是我想要的那个意思，不多也不少。」可是艾丽斯却是鬼灵精的，她回答道：「问题是你能不能用同一个字指那么多不同的意思。」完全正确！这就是问题所在。

佛洛伊德曾说，他用「性」这个字跟柏拉图用「爱洛斯」的意义相同。设若性字是用这种意义，则就无需他日后构想的爱洛斯观念，并把它与性区分。他去世前一年（一九三八年夏）在一篇论文中写道：「关于爱洛斯——因之也就是关于其组成成分『欲力』——我们最佳的知识是得自对性功能的研究；在一般的观念中，性功能与爱洛斯相同，不过在我们的理论中则并非如此。」⑤如此看来，即使在佛洛伊德晩年的观点中，爱洛斯与性亦不相同。只有到了晩年，他才悟到爱是一种自主的精神力量——不过他始终没有清楚的承认这一点。【⑤“Abriss derPsychoanalyse” in Schriften aus dem ，London，1941】

但即使佛洛伊德用性之一字与柏拉图用爱洛斯的意涵相同，就比较正当吗？柏拉图是哲学家，佛洛伊德是科学家。我们认为两千三百年前的哲学家可行的，并不见得认为现代的心理学家就可行。前者想要用宽广的、形而上的思辨解决宇宙之谜，后者却要以科学的态度解决非常确定的心理学问题。希腊哲学家对某一事物之本性的沉思，和现代科学家对此同一事物之探索是很不相同的。在柏拉图恢弘而美丽的思考中，爱洛斯恰如其分；但当现代精神分析学把它认做是与性驱力同一物时，就不再恰如其分了，因为现代精神分析学的目的，是将人心最深处的事物做科学描述。柏拉图所思所说和现代心理学家所思所说，其意涵是不一样的。前者所思所述是想象之图，后者则系以分析态度，详察细节，并将心理事实加以描述。

我相信性与爱在起源与本性上都是不同的；在本书中，我也将尽可能以心理学的用语加以证明——而心理学的用语其实有深远的论证能力。

佛洛伊德以扩充的意涵所说的「性」，实则是好些性质与价值皆十分不同的事物之合成。概略的说，那是生物的性需求、某些自我驱力(ego-drives)以及目前仍然未知之物——爱——的组合物。在另一本即将出版的书中，我已试图证明天然的性之本质，爱又如何进入其领域；而性、自我驱力与爱——这最新的需求——若要相遇相融，又需何种条件。本书中我只限于探讨一个领域，但首先必须划出界线。

然而，古代与现代的心理学家认为，爱是性的某种变形、是性的伪装，这是对的吗？年轻伴侣的种种热情、种种迷恋不是都带着性的色彩吧？不。最有说明力的例子也只能证明性与爱常常结合，常常指同一目标。在想法中，我们习惯于把性与爱联想在一起，但这并不能证明它们相同。这只证明了两者经常同在，经常重叠；但重叠并不表示同一。这两种情感可以混合得如此紧密，以致使人觉得它们是同一种，但这既不能使它们成为同一种，也不能使它们的不同本质消失。

威士忌常和苏打混饮，但这并不能将威士忌变为苏打，也不能使苏打变为威士忌。有些人无法想象不加威士忌怎么喝苏打水，即使如此，他们也无法否认两者并非同一本质，各自独立存在，而其性质与味道均不相同。威士忌不加苏打可以照样好喝，而苏打则可加入种种不同的液体中，两者的混合可以有种种不同的比例。爱与性也是一样，两者的混融中可以有种种不同的比例(可叹的是，似乎从来没有人问我们「什么时候」)。人几乎不可能认为威士忌与苏打是相同之物——除非已经喝得不省人事。同样的，在强烈的迷恋状态中，也有可能把性混同为爱。让我吃惊的是，在科学家清醒的研究精神中，竟然也会有这种错误。

有些精神分析学家无疑也承认有些性是没有爱的，就是「直截了当」的性。但若有些爱可以没有性，则会遭到他们强烈的否认。他们这种观点一直未能被人证明不对，这就像一个被告，如果不能证明其无罪，便是有罪一般。爱与性之间无疑有其沟通，这是种种经验均可证明的。两者之间有桥可通。然而，我仍相信两者是不同的领域，而且必须划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