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底探索」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对于这么早(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还没有开始我的分析工作以前)就体认出我强迫性思想的心理学意义，我自己也感到惊异。

那一篇自我分析报告的匿名作者，显示了在为爱拉挂虑的那些日子里所出现的一种困扰性观念的另一个例证。有一天晚上，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心中想着：“要是我今晚和戴茜小姐聊天，则爱拉会死。”戴茜是房东太太的女儿，她常在晚间，亲切地到我房里来聊天，对此，至少在意识层上，我认为是扰乱了我的工作。在那一个困扰性思想发生之后，我立刻感到要去锁上房门的冲动；就实际的意义说，这是一种防卫的手段。在这个例证中，自我分析并不以这个思想作为它的起点，而是从其前令我痛苦的嫉妒感开始的。想到爱拉对我的挚情以及我数年来所得知的她的性格，这个冲动是全然不应当的。尤其妄诞的是，我明明知道爱拉此刻正染患重病，躺在床上，由她的父母服侍着。

自从我开始自我分析及分析他人以来，我便了解，嫉妒之潜意识的根源，有一端是一个人对于色情诱惑的内在知觉。这种对于本身之性的吸引力的潜意识知觉，于是由一种拒绝的作用投射到爱情对象，宛如我否认戴茜使我着迷一样。这可以用一个公式来表示：“不，我不会爱慕别的女孩，但是她，爱拉，却爱慕别的男人。”

对于我在思想中所造成的关于我和戴茜的谈话与爱拉的病况之间的强迫性的联结的分析，引我到了我观念的原始面目。当我们能够填满那些使思想不能辨识(“要是我今晚和戴茜闲谈，并感到受她迷惑，则爱拉会死。”)的缺口时，我们就能达到这个地步。当然，我的那一句强迫观念的意思是说：我在下意识里着迷于戴茜，而她并不是有意蛊惑我。我的恐惧(其意义因居间的思想之省略而歪曲了)是：“要是我因着迷于戴茜而对爱拉不忠实，则爱拉会死。”从强迫性的思想之下能简易地被猜测出的潜意识的死亡欲望，乃是指向爱拉的，因为我对她的忠诚使我不能对戴茜所给予我的好感有所回报。在下意识里，我希望避除爱拉，以便和戴茜发生性关系。而在当时出现的一幅回忆，帮助我重建我强迫性思想所失去的连结。

前此不久，爱拉曾告诉我她所作的一个梦，梦中她看到我和别个女人正在亲密着，她就向我叫喊着说：“我不能忍受，我要跳多瑙河自溺了。”我的思想必曾牵渉于我对这个梦的记忆。重组起来，它的意思是这样的：“要是我今晚和戴茜聊天，而为她动心(以致我会愿意对爱拉不忠)，则爱拉会伤心得自杀。”这个思想以一种被遗漏所歪曲的形式出现，以致显得荒诞而无意义。当然，与之连结的情感是爱拉会(真的)死去的恐惧。因此，锁上房门的冲动，就一种神秘的意义说，是要保护我所亲爱的女孩的生命。事实上，把入口堵住的一种防卫方法有一种隐密的意义：即防止我屈服于我自己的冲动，防止我屈服于性的诱惑。

一般说来，它的意义是防卫的困扰性的手段。他们必须保护病人，使不受他们自己的仇恨与性欲的包围；仇恨和性欲，被觉得是和文化的要求及个人的道德主张不相合的，因此必须从内心加以摈斥。威胁着病人或他们所亲爱的人生命的那些对报应及惩罚的恐惧，表现了他们对那些潜意识的冲动反应的强度。

那篇匿名的报告接着继续分析另一个从相同的嫉妒的情感基础所发生的困扰性观念。如今，要我回忆当时的这一种强烈的情感，已不可能；但我知道，我那时是像威尼斯的摩尔人那样善妒。像他一样，我甚至想到我的新娘骗了她自己的父亲而来就我，我也把它作为用来怀疑她的一个理由，这个思想在那些日子里，对于我成为一剂慢性而确实的毒药。爱拉的病痊愈之后，我们一起去探访我的妹妹，她当时正在附近度假。在那儿我碰到几个男女，在一次关于一个一般性的问题的讨论中(我已不记得到底是那一个问题，而报告中也没说明)，我发表的意见，与大家的不一致。我主要的对手是很讨女孩子欢心的青年。因我对他的反感，及被他完美无瑕的辩述所迫。我把我意见的表白导入极端，甚至是自相矛盾的惊人之论，于是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起而围攻我；而爱拉也反对我的态度。我觉得，在她对我意见的批评当中，有某一种尖锐的意外因素及对于我对手的倾向。在心神混乱之下，我用一极即卑鄙又牵强的诡论转移了论题。

当黄昏来临，我伴着爱拉从我妹妹的田庄回到克洛斯特诺依堡。在路上，我试着向她说明那一些就意识说是不合理的结论，是我夸大的嫉妒所引出的。从爱拉所住的克洛斯特诺依堡回到我妹妹度假的怀德陵之最短的路，必须经过一个叫“黑十字”的丘陵，这个名字是因为那儿有一块大理石的纪念碑，活像一具十字架而得名。当我走在由森林到“黑十字岭”的路上时，我感到某一种不安，勿宁说是恐惧，因为当时有人传说,那儿曾有路人被害。我想我应该选一条经过K市的较常去的回路。我向爱拉道别之后，我回头向克洛斯特诺依堡走去。当我走近上面斜坡的岔路时，突然有一种困扰性的命令出现在脑中：“你必须走经过黑十字岭的路。”我试着和我自己争辩，抵抗这个令我增加焦虑的神秘命令，但是没有用。走到半路口，我明白了，这个强迫性的动作乃代表了一种考验，类似于中古时代大家认为上帝用来决定犯人的罪过或清白的那种磨练。磨练与神论之间的差异，在许多例子(我这一例也是一样)中，常是不明显的。现在，我知道这个困扰性的磨练的内容是这样的：“假使爱拉还是忠于我，则我在路上不会遇到什么事；假使她不忠于我，则我将被突击或被杀。”我试着以告诉自己：没有爱拉的忠贞之生活，我将是没有价值的，以此来克服我对第二部分中二者选一的厌恶和我的焦虑。

在这些思想里面作用着的那些疑虑不确定的及不能移置的性质，将因下述事实而变得明晰：即那个选择是被我在走过半路之后修改过的。由于四周并没有显现有人埋伏突击的征象，我就像下述的可能性，来决定该考验：“要是我没有碰上我所惧怕的任何人，则爱拉将仍忠实于我；反之，她将不忠于我。”当走近路的尽头的时候，命里注定我会在黑暗中意外地和一个人撞个满怀。一刹那间，我心中的那个选择余地变了：“假使他现在动起粗来，则爱拉将对我不忠实。假使他无理取闹了起来，则爱拉将仍忠实于我。”那个人很有礼貌地向我道歉，继续走他的路去了。很奇怪地和那个人一撞，(结果)倒使我在这黑暗路上的余程，除去了焦虑。现在，一个新的凝虑产生了。(难道)当我撞上那个人的时候，我感到骇怕呜？那个人对我起了疑心吗？难道我把这一相撞设想为那个谕令的一种决定吗？看来，我不能顺从命运所赐的这一有利的转机。在(种种)强迫性状态中的疑虑，真的是有着无穷尽的可能性的感情领域。

以后的自我分析，引我回到我们那一次争辩的情景，那是我现在的怀疑的根源。当爱拉转而反对我且赞成我的反对者的意见的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强烈而短暂的冲动，翻译成字面就像这样：“我恨她，以致我可以勒死她。”当然，这个冲动的强度只是可说明的，因为我想象爱拉的话，表现了她不忠于我的倾向。我的强迫性的动作，或者说是思想(我必须走上“黑十字”的路)乃是作为对于我谋杀的冲动之自我惩罚而出现。因为我想杀死爱拉，我自己应该被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一条最古老的报复——talion——规律在下意识里作用着。还有，在我困扰性的思想情境中，我自己的死亡是与爱拉可能的不忠实相关联的，当我想到她可以把她的情爱转予别人的时候，作为对她的死亡欲望即首先出现。出现在神经病患者的思想中的许多这类困扰性的严酷考验或神论，即是对于侵略性欲望的反应形成，即是从自我惩罚的倾向产生的。

当时在我心中所形成的潜意识的神论并不全是属于这样清醒的性质的。我那一篇古老的论文，即说明了一种，它使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在本书早先一章里，我提到过，她曾正确地猜中了我初恋的对象，那时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当几乎过了十年之后，我再次看到爱拉的时候，我告诉了母亲，她似乎有意把我的情感看到是一个十九岁年青小伙子短时的迷恋罢了。以后，她看出，我的情感是更严肃的，她就开始对爱拉有兴趣起来。我的爱人，在〇太太陪伴之下，来拜访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告诉我她很喜欢她。当告别的时候，我的母亲很热诚地吻爱拉，这对于我像是充满了意义。

当时，我的母亲已经病倒了。自从我父亲死后，她失去了她大部份的生活乐趣，而不再出门了。她只为了她的回忆，为了关怀玛格丽特而活着。我们常看到她流泪，她绝大部分时间都很忧郁。当她病倒了之后，医生试着给她鼓励，她回答他说：“医生，我不怕死，我对生活已经厌倦，很想死了。”在她过世之前数天，她好像从忧郁的情绪中超脱出来，而爱和我们谈话。

在她进入数天的昏迷状态之前，我和她谈过一次话，以后我常想起我们这次的谈话，好像其中含有许多预感似的。那是一次坦诚的谈话，虽然我们两人都是犹豫地谈着。我们谈到我的长兄奥图，他比我长十五岁，他注定要过一种痛苦而无欢乐的光棍生涯，直到纳粹在维也纳把他杀死为止。我母亲说，他常感到颓丧，她研究过他“神经病”的原因。她说：“他总是下不了决心，是不是该去娶个太太，可能是他早已失去机会了。”我问道：“你认为我应该早点结婚吗？”她答道：“是的，而且你已找到正确的对象了。”爱拉在容貌上，在性格上和我母亲都有相像的地方，这些就在我潜意识中，决定了我的爱情对象的选择。现在，我母亲的赞成更添加了我的决心。

在她死的那一天上午——她是在昏迷状态之下——我坐在她床畔，看着她的脸，她的脸显得非常安静。门铃响了，那是爱拉和她的母亲。我觉得她们的造访是一种命运的暗示。我的母亲静静地去了，而为了安慰我受到这个可怕的丧失，一个后继者在这儿，对她我会付出我的挚情。当时我是二十一岁。

看来，在这儿录下一封弗洛伊德在此时写给我的信是很适当的：

亲爱的博士先生：

我衷诚祝贺你们在这战争的骚乱当中成婚。我确实地希望你已在爱拉小姐身上发现正确的伴侣。我希望你的生活中，那一段已经失去意义的神经病的时期现在己经消除了，希望你的才智将为我们的科学以及为你自己自在地发挥。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的话。

你忠诚的

弗洛伊德

一九一四年八月五日于卡尔斯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