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底探索」第九章

第九章

但结果没有那么好。当我们离开努斯多夫的旅栈时,天色还早。我们在小镇附近漫步,最后到了一所公共舞厅。舞厅的门掀开着,我们看到许多男女双双跳着华尔兹。我在去冬学生舞会上跳过舞,但从来没和爱拉跳过。我要她和我一起进去,但她颇为犹豫,是她还存着一丝恶劣的心情或受创的情感吗?我不顾她的犹豫挽着她的手臂,进入大厅。

正当我们进去的时候,乐队开始奏起“南国玫瑰”,这是一首众所喜爱的史特劳斯圆舞曲,我们在一起愉快地起舞。当乐队奏完了舞曲,人们拍手,使乐队立刻又奏出第二首圆舞曲。

“让我们不跳这支曲子吧!亲爱的。”爱拉请求道.。但我已把手臂环抱着她,而且优美的旋律使我不能自主。我蛮横地坚持我们至少跳完这支最后的华尔兹舞。可是跳到中途,我感到爱拉的手,本来是轻放在我肩上的,却慢慢地往下溜。我惊惶地望着她的脸,觉得她的脸突然地变了。看起来像是肿胀了,而嘴唇几乎成了青色;她下气不接上气地喘着。

“我不能了,我不能再跳下去了!”她说。而她说这些话也颇为费力,好像她就要昏倒在地上似的。我马上带她现隔壁的房间,让她坐在长椅上。看着她费力地喘气,我非常害怕了。那一双可爱的眼睛闭阖着,她似乎不能回答我关切的问话了。我想去请医生来,但她不让我去。

“只要让我休息几分钟,我就会好的。”她说。慢慢地,她恢复了呼吸,恢复了跳舞以前的样子了。她说她有时会有这样的发作。这种发作不过几分钟的事,而且没有不良的后遗症。现在,她显得完全好了。我坚持要她休息半个钟头,她微笑地顺从了,我们就静静地坐在那儿,听着乐队演奏熟悉的维也纳乐曲。当我问她,现在觉得怎样了,她显得情绪不错,但我从她的愉快神情中感觉得出某些哀愁的暗流。过了一会儿,她想乘车回家了。我伴她到车站,送她上车。当她在舒适的车厢里坐定了之后,她继续向我说话,火车开始走动的时候,她还给我轻佻的一吻。

我本计划多伴爱拉一些时候。我有充裕的时间,所以我决定从努斯多夫步行到维也纳。走着,走着,我想着爱拉,但我不再为她操心。她的突然发作的病可能是因为舞厅里的燥热,或者是因为饮了一杯酒,而她是从来没沾过酒的。我想到,我们的争辩扰乱了她,可能因此导致她(病)的发作。我感到有罪,为什么我要伤了这个可爱女孩的心呢?我仍旧把盘扰于我脑海里我们的对话重新想了一遍。其中一些事是我所不能澈底明白的,……我们谈过歌德和弗丽德莉克——但有什么使她烦恼的呢?

我决定沿着河走到维也纳。当我一边走,一边看着汹涌水波,在黄昏之迷朦下呈着灰色的时候,我哼着“蓝色多瑙河”的旋律。接着,歌德的诗《给月亮》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那个时候,我已不是Goethe-Possessed歌德迷或歌德狂了,但我们当天下午的谈话自然使我再想起她。我出声地念着那些诗句,它们竟是描述失去的爱的诗,是回顾一段以悲剧作结的恋史的幸福时光,这使我自己也颇感惊讶。沿着多瑙河,我边走边念:

“回声喃喃再诉说

那些明朗和阴郁的日子,

以欢悦和痛苦拥抱我。

在我孤独的时光里,

尽情奔泻吧,可爱的河流。

欢愉已弃我而去,

旧时的相拥烟消云散,

山盟海誓尽付东流。

一度我曾相识美好的时光

那可贵的事物,

那萦绕而折磨我心断肠的往事

空回忆。

江河呀,滚滚沿山谷

奔流不停复不息,

为我诉说无限恨

以你无止的旋律……

为什么我那么沮丧呢?我突然想赶几个月以前,〇太太曾告诉我,爱拉小的时候得过风湿热,她必须小心,别过于劳动。克洛斯特诺侬堡的家庭医生W博士保证说,只要爱拉避免过度的体力劳动,则她的心脏差不多与正常人无异。我想爱拉的精神不爽或许是因为她的心脏病,但〇太太不是告诉过我说爱拉的心脏并没有什么严重的毛病吗?爱拉不是在几分钟内就恢复了吗?或许是她必须注意及警觉别过于劳动或兴奋。我和自己争辩说,是我自己过于忧虑,爱拉根本是健康的。我决心摒除这些无稽的顾忌,而想些较令人愉快的事情,像我和爱拉共同的将来。我想起爱拉可爱的影像,好像是我曾邀她来陪伴我走着我寂寞的人生旅途似的。

当我到达维也纳的郊外时,夜幕已经低垂。街道上充满了星期天的群众及享乐的人。一对对的年青情侣坐在摆有防风蜡烛的桌旁,倾听三把小提琴和一把手风琴的演奏,时而和着乐声而歌。我仍记得!我听到人们唱着当时维也纳的一首风靡歌谣,我也记得那首歌的旋律和利用维也纳方言写的歌词:

将有美丽的姑娘成群,

对我们会是死神的降临。

当时的维也纳民谣有一种奇怪的特质——其歌词与曲调的一种特殊的性质——使得它们有别于其他民族的民歌。它们大多是华尔兹式,曲调简单而优美。它的艺术价值可能不高,但它正代表了维也纳及那个时代的维也纳人民,以致在许多年之后听了仍唤起思古的情怀。它的特质就在于一种生活的享受及伤感的混合。在一场“生命的欢乐”的表露当中,甚至在一种狂欢的感觉中,出现死亡的想头。但对生命之短暂的慨叹并不使人变得阴郁,却成为享受生命的一种激励,它是一种生动的。“memento vivere”(歌德的话)。其中有一种在两种气氛之间的恒久的游移,或经常是两者的混合。两者并不互斥,而是互容。“死亡已经近了的”这个思想导致了生命之乐趣的所有强化或增援,导致一种纵肆的“我应哀愁”的感情。更奇怪的是,这种死亡之提醒,有时更以一种忧愁的幽默或快乐的哀伤,造成焦虑和悲伤的缓减。

这种特殊的混合是典型的维也纳口味,而且不只是民歌为然。不论是贝多芬的维也纳舞曲或莫扎特、舒伯特交响曲中的片断;布鲁克纳和马勒的诙谐曲和慢板乐章;李查·史特劳斯的圆舞曲,你会听出这种特质。有一次,一位朋友去访问舒伯特,看到舒伯特正在埋首作曲,就问他道:“为什么你总是作这么哀伤的音乐呢?舒伯特先生!”舒伯特回答道:“你知道可有那一首是欢乐的音乐?”(注,杰茜卡说:当我听到优美的音乐时,我从不感到欢愉。(威尼斯商人第五幕第一景))

然而单纯的哀伤是不合维也纳人口味的。他们经过很长的时间之后,方开始喜欢勃拉姆斯这个北德国佬,因为他对于他们显得艰涩、沉重及愚钝。我记得有人告诉我一则轶事说勃拉姆斯的一个维也纳的朋友,新闻记者友留斯·包尔常这样揶揄他:当约翰耐斯情绪特别昂扬的时候,他就作一首歌日:“坟墓是我最大的欢欣。”维也纳人的那种性格充满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之中,甚至于弥漫到政治去。当第一次世界大战接近终结的时候,德奥联军受到决定性的败北,维也纳的讽刺家卡尔·克劳斯有一次这样描写两个京城的不同气氛:“在柏林,情势严重,但不绝望;在维也纳则绝望,但不严重。”这正是许多维也纳民歌所表现的。在人们度最美丽的假期时,死神总在他们的头上回旋,而由于它的接近,人们对生命的享受也更无忌惮。这就是维也纳民歌的特质——即哀伤又快乐。这两行歌词所表现也正是这个情调:

将有美丽的姑娘成群,

对我们会是死神的来临。

(这一种情调也出现在马勒的《大地之歌》最后一个乐章)。走着走着,脑中尽盘旋着那个熟悉的旋律,我突然感到很沮丧。生命显得空虚,未来没有希望,死亡是近了。那天晚上当我经过街道回家的时候,以一种阴郁的符咒笼罩于我的只是这个旋律和这些词句吗?生命的消散及死亡的临近之感伴随着我,犹如一团阴影笼罩在我年青的生命中。对着这种可能就要产生的灾祸的感觉是无处可以逃脱的,明天好像就是世界的末日。

我试着劝服自己,但我无法抖开我的沮丧。现在,隔了不止四十年,我能够清楚地暸解了;或者说我现世能够回想到底是什么引起我的沮丧的。那天下午,一种针对爱拉的潜意识的死亡欲望必曾出现过,但被有力地拒绝,而后转移我自己。这一过程或许这样描写来得好些:我在努斯多夫所感到的轻微的烦恼,在其继续进入潜意识的范畴的过程中,结果产生一种谋杀的欲望:你,必须死——。这些冲动,出其不意地从针对于我们所亲近,所亲爱的人的潜意识深层中产生,却伴随着我们对这些人的最温柔最亲爱的态度。只有那些不想深入心灵的黑暗而深奥之处的人,或是那些和自己捉迷藏的人,才会否认这些潜隐趋势的存在,或是否认它的情感意义。

无疑的,我自己也是那些人之中的一个,因为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内心的变化。我只是突然感到一阵郁闷。心理分析学家对于这种强烈情感的来龙去脉是很清楚的。指向爱拉的死亡欲望被抑制下去,唯恐它变为意识的。情感的反应就在那个位置形成,而受制于对她的那股情爱以及我的罪恶感——对我自己的死亡恐惧,我自己的死亡,将是对于那种发生于我的卑劣欲望唯一可能的赎罪。我的忧郁情绪和那种觉得死亡已近的可惊的感觉,和外来的任何威胁无关,我的情绪实际上反映了内在的危险。当爱拉突然感到不适的时候,我必曾起了片刻的惶恐,那是一种强烈的迷信的恐惧,深怕我的想头会成真:也就是说爱拉会真的死去。在想到我自己的死亡时,报复的恐惧反击了我。我听过的那首民歌是一串锁链最后的一环。值得注意的是:那首歌剩下的一段充满忧郁的部分,(四分之三拍子,说的是:“美丽的少女常有,而我们将死。”),即是我那些想头的倒转。我不是希望爱拉死去而我活着吗?

就我所知的心理分析学家而言,他们显然还没有认知,死亡问题最易盘踞在年青人的心头。从青春期直到早岁出头(而且不是往后的年岁),这些思想是突出的。其后,死亡的恐惧似乎渐减,就是再度出现,也已变质:成为对于临终情形的恐惧。这两种情感应该加以分辨,前者,那死亡的恐惧,几乎欢是一种抽象的焦虑。实际上,它是属于一种强迫观念的问题,就是说脑筋时刻想着死是什么,死的意义如何这一类问题。它和强迫性思考所密切注意的其他问题,如永生的问题,灵魂存在的问题,来世的问题,再化身的问题等,是属于同一个性质的。很显然的,这种死亡的恐惧是和对于不存在Neant的思想,和消灭与虚无的威胁相关联的。它和夹杂在哈姆雷特著名的独白中的mentalpreoccupation神秘的恐惧、疑虑和问题是一样的。使他骇怕的并不是对于临终情形的恐惧,而是“活着呢?还是不活着?”是:那死亡的睡眠会有什么梦?“畏惧死后的某事”使年青的王子感到迷惘。

对于死亡过程的恐惧,在心理学上,乃和对于死亡及个人存在之终结的形上学的恐惧大有差异。它无关于诸如灵魂不灭,reincarnation等等这一类的问题,而是具有一种现实的性质。人害怕捱苦与窒息,害怕他在世上唯一真正的敌人。人一旦成熟,特别是到了老年,则对于死本身的恐惧已消散了,只留下对于死的过程的恐惧。年青人常常甘于冒险犯难,好像不怕死去似的,虽然“不生存”这个思想使他们充满了恐惧。反之,老年人,好像对于“不生存”一点也不挂虑似的。他们常常希望不再苟延残喘,早点放下生命的重担,他们所怕的,乃在于最后的挣扎。年青时代,人在一生,离死亡最远的时刻,却萦怀于死亡的问题,而一到离死亡最近的老年,却从道个问题超脱出来,这不是很奥妙的吗?

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基于我四十多年从事心理分析的经验。当然,这个问题所以会和我对于我之全神贯注于死亡问题的分析(如我在这一章所描述的),连结着一同出现,并不是偶然的。我相信,对于死亡的思考与冥想之显得那么突出,是一种对于秘密的攻击性与谋杀性思想和冲动的一种潜意识反应。当年青而敏感的人,其强烈的希求与欲望受到挫折的时候,这些极度的痛苦就发生了。攻击性的冲动于是指向父母与教师,总之,是那些位居权威的人。在罪恶感的影响之下,那些潜意识的倾向往往转而针对着自己,最后乃成为对于死亡的抽象问题做全心贯注的冥想,而从这类冥想之中,其高度起于和人问题的原因,就不能辨明了。如今所出现的,是对于死亡等等的沉思,怀疑与冥想;极少的时候,才思考及自己的死亡。这种贯注于死亡的问题的强度,乃和那些亟求立刻满足的欲望和力量、性与权威的冲动的强度成比例。当性和自我满足的冲动与倾向变得较不迫切的时候,则对于如是的死亡,对于作为惩罚与补偿之死亡的恐惧与对于死亡问题的贯注就减弱了。哈姆雷特对死亡的深刻的冥想,出现于他计划杀死国王的时候,绝不是偶然的,而他的心中甚至有自杀的冲动与它一起发生也是有因可循的。他对于死亡的思想,他的一切对于“the undiscover’d country from whose bourn notraveler returns.”(那未知的杳渺之邦,从它邦土上不曾有旅客归来)的沉思和疑虑,只是他对于以自己的死亡作为对他心中谋杀的意念之补偿与惩罚之普遍化的思想。

当那种突如其来的哀想(之感)打击了我,当没有任何显明的理由的忧郁与绝望呑噬了我的时候,我是二十岁。我的欲望差不多总是迫切的,而当它们得不到满足时,我的不耐是大的,我的爱像我的恨一样强烈,我的愤怒和我的柔情一般易燃。但是我对自己的内在要求的严苛,以及我的道德的自责也不精诚。当我对我的情人的谋杀冲动快达到意识思想之国的时候,其所引发的道德反应也免不了由我做了它的牺牲品。

那天晚上,我慢慢地在维也纳郊外的街道上漫步。回到家里,我和母亲及姊妹一起吃饭。从努斯多夫到维也纳这一长途的步行,使我感到悲伤而疲倦,所以我早早上了床。当我二十岁的时候,我睡得多好呀!不管白天里感到多么失望、悲伤、痛苦,我总能很快地睡着。如今回顾起来,当对目前的烦恼或对未来的焦虑使我彻夜合不了眼的时候,我几乎嫉妒那些能那么容易入睡的年青人。那一天,上床以前,我感到极度的悲伤。好像有某种阴暗的力量伸出魔掌抱住我,生命看起来是无望的,一切都失去了,但是我——何等幸福——还是一觉睡到天亮。

“幸福的追求”犹如捕捉蝴蝶。我们能捉到蝴蝶,但是不能长久地叫牠们活在我们家里。幸福是几小时内的事,如果不是几分钟内的事。当一个人进入梦乡时的感觉表明了最幸福的时刻。它不卖生命的账,当生命的结果是:生命的幸福只能由忘掉它而得。最后,爱情、友谊、功名、利禄全失掉了诱惑力,我们心中有一低沉的声音说:“睡吧!你还想要什么?”

「内心底探索」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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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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