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该找人聊聊」第二十七章 温德尔的妈妈

第二十七章 温德尔的妈妈 Wendell’s Mother

在温德尔还小的时候,每年八月,他都和四个兄姊挤进旅行车,跟爸妈从中西部郊区一路开到湖边别墅,跟全家族一起度假。他们表兄弟姊妹加起来大概有二十个,孩子们会成群结队到处闲晃,早上一起出去,中午回来跟大人一起吃午餐(在绿油油的草地上铺垫子野餐),狼吞虎咽后又一哄而散,到晚餐时间再回来。

表兄弟姊妹有时会骑脚踏车出去,但年纪最小的温德尔不敢骑,而且每次爸妈兄姊说要教他,他都装作兴趣缺缺。不过,大家其实知道他为什么不想学:镇上有个年纪较大的男生曾摔过车,撞伤头部,后来失聪。这件事让温德尔心里对骑脚踏车有个疙瘩。

还好,这里的娱乐不只有骑脚踏车。就算几个哥哥姊姊骑脚踏车出游,还是有不少孩子能陪温德尔去湖里游泳、爬树,或是玩永远玩不腻的夺旗游戏。

温德尔刚满十三岁那年的暑假,他失踪了。午餐时,其他孩子像往常一样回家吃饭,等到大家开始津津有味吃西瓜,才有人发现没看到温德尔。他们回别墅察看。不见人影。家人纷纷出动,分头去湖边、树林和镇上找他,可是到处都找不到。

全家心惊胆跳了四个钟头之后,温德尔回来了──骑着脚踏车。原来他在湖边遇到一个可爱女生,受邀一起骑车。于是他去脚踏车店,向老板说明他的问题。老板看这个十三岁的清瘦少年如此心切,马上出手相助。他关上店门,带温德尔去荒废的空地教他骑车,并免费借车给他一天。

于是,他现在慢悠悠地骑车回到别墅。他的父母总算放下心中大石,喜极而泣。

温德尔后来天天跟这个女生骑车兜风,直到假期结束。回家之后,他们又继续通信了好几个月。但有一天,她写信对温德尔说她很抱歉:她在学校交了新男朋友,以后不会再写信给他了。温德尔的妈妈清垃圾桶时发现撕碎的信。

温德尔装无所谓。

「那年他骑车和恋爱都遇上波折。」温德尔的妈妈后来说:「你放胆尝试,跌倒,站起来,再重头来过。」

温德尔的确振作了起来,而且及时不再装作什么都无所谓。大学毕业后,他一度帮忙打理家中生意,但他渐渐发现自己确实着迷心理学,不应继续假装那只是闲暇嗜好。于是他退出生意,一路念到心理学博士──这时换成是他爸爸得装无所谓了。不过,老布朗森最后也和温德尔一样,重新爬上人生的「脚踏车」,学会接受儿子的决定。

至少,温德尔的妈妈是这样说的。

当然,这些事她不是对我讲的。我知道这些都拜网络之赐。

我很想告诉大家我是碰巧看到这些东西的,我很希望能跟大家说:我要寄支票给温德尔,所以上网找他地址,谁知道就这么巧,打上他的名字一搜──喔喔,这什么东西啊──搜寻结果第一页就是他妈妈的访问。我很想这样说,真的。可是唯一真实的部分是我搜了他的名字。

令我稍感心安的是:上网探心理师底细的不只是我。

我报导过茱莉学校里的一个科学家,她有一次跟我提起他的事,好像我跟她讲过我也认识他一样(并没有)。丽塔有一次间接提到我跟她都在洛杉矶长大,但我从没跟她讲过我在哪里长大。约翰有一次又在唠叨身边全是白痴,骂到一个刚从史丹佛毕业的菜鸟,「什么西部哈佛咧,吃屎」──然后怯怯扫了我一眼,补上一句「不是讲你」。他一定知道我念过史丹佛,可是我没跟他讲过。我刚好也知道他搜过温德尔(八成是想知道他太太的心理师究竟是何方妖孽),因为他有一次抱怨温德尔没网站也没照片,实在十分可疑──「这白痴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说:「喔对了──他无能。」

总之,很多病人会上网搜寻自己的心理师,但这不是我的借口。事实上,我从没想过要搜寻温德尔,直到他提醒我一直搜男友是巴着已经取消的未来。我这样做等于是看着男友的未来开展,却把自己锁在过去。而我应该做的是接受我和他的未来已经分开、我和他的现在也已经分开,我们还共同拥有的只剩过去。

坐在笔电前,我想起温德尔把这些话说得多白,然后突然想到:除了他跟介绍他给我的凯若琳一起受训之外,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拿到学位,不知道他专长哪些方面,也不知道一般人看心理师之前会上网查的那些基本信息。我一开始只急着找人求救,所以凯若琳一推荐温德尔给我的「朋友」,我查也不查就马上跟他联络了。

要是某个方式无效,就试试别的方法。在受训期间,每当我们跟病人进入撞墙期,督导总会提醒我们这件事。同样地,我们也会提醒自己的病人:如果同一件事做了总是没帮助,为什么还要一做再做?温德尔想告诉我的是:既然一直上网搜寻男友的近况只是困住自己,我应该改做别的事。但改做什么呢?我闭上眼睛深呼吸,设法打断强迫性冲动。有效!──有效到某种程度。睁开眼睛后,我没上Google搜男友的名字。

我搜温德尔的。

约翰说得没错,温德尔在网络世界几乎是隐形人。没网站,没LinkedIn,没订《今日心理学》(Psychology Today),也没有公开的脸书或推特。只有一条链接提到他的办公室地址和电话。如此而已。以我这个世代的开业者来说,温德尔老派得超乎寻常。

我又浏览了一次搜寻结果。是有几个温德尔·布朗森,但都不是我的心理师。我继续找,翻过两页才在某个网络评价网站上找到温德尔。那是一则客户评语。我点开来看。

写评语的人叫AngelaL.,连续五年荣获「菁英级」评论者,实至名归──她评过餐厅、干洗店、寝具行、狗公园、牙医(经常换)、妇科医师、美甲沙龙、屋顶装修、花店、时装店、旅馆、除虫公司、搬家公司、药局、汽车代理商、刺青店、人身伤害律师,甚至还评过一个刑事辩护律师(起因是被「不实指控」违规停车,后来不知怎的变成需要刑事辩护律师)。

不过,Angela L.让人叹为观止的不只是评论奇多,包山包海,她的负评之刻薄也令人瞠目结舌──而且几乎篇篇如此。

「烂爆!」、「脑残!」,她的评论充斥诸如此类的话。从去角质功夫到接待员跟她说话的方式,Angela L.似乎对每一件事都极不满意,连去度假都不松懈严格监督万事万物。她对租车中心给评,对旅馆柜台给评,对房间给评,一路上在哪吃、在哪喝都给评,甚至对海滩也给评(她在理应柔滑如丝的沙滩上踩到石子,据说脚受了点伤)。而当然,她碰到的人不是懒惰就是无能,或是极其愚蠢。

她让我想到约翰。我一时闪过一个念头:Angela L.该不会是玛歌吧?因为世上唯一没让Angela L.觉得爆怒或遭到差别对待的就是温德尔。

他得到Angela L.有史以来第一个五星评价。

我看过很多心理师──不令人意外──这次总算让我觉得自己有进步,她写道。她滔滔不绝夸奖温德尔的同理与智慧,说他帮她看到自己的言行如何让她的婚姻问题恶化。因为温德尔的缘故,她说,她和丈夫分居后终于和好了(好吧,不是玛歌)。

这则评论是一年前写的。扫过她的后续评论之后,我发现一个趋势:她原本铺天盖地的一到两颗星劣评,逐渐变成三颗星、四颗星的赞美。Angela L.对世界的怒气渐渐减弱,比较不会把自己的不快乐怪到别人头上(这种倾向叫「外化」〔externalizing〕),比较少对客服人员发怒,比较不常感到被轻视(个人化〔personalization〕),也更能自我觉察(她在某篇评论里提到自己不好取悦)。她的评论数量也大幅下降,似乎没那么沉迷给评了。她渐渐能做到「情绪清明」(emotional sobriety),亦即有能力不靠自我药疗(self-medicating)来调节自身感受,不论这「药」是花钱、防卫、外遇或网络。

感恩温德尔赞叹温德尔。从AngelaL.在这个网站的评语变化,我看得出她在情绪上有进步。

但正当我对温德尔的功力钦佩不已时,我又看到Angela L.的另一则一星评语。那篇评的是一家客运公司,而且她之前给过他们四星评价。让她怒气冲天的是车上罐头音乐放得很大声,司机却不知道怎么转小声。他们怎么能这样「攻击」乘客呢?Angela L.洋洋洒洒写了三大段,通篇充满全部大写的怒骂和惊叹号,最后,她这样作结:我搭了这家客运几个月,以后绝不再搭。从此一刀两断!!!

在一连串较为公道的评论之后,她突然跟客运公司翻脸。这种转折其实不算罕见。她可能跟很多人一样,退步了,发作了──接着后悔了。她赫然发现自己故态复萌,光是节制显然还不够,必须完全戒除给评的习惯才行。到目前为止她很成功──那是Angela L.的最后一则评论,贴文时间是六个月前。

倒是我还没准备好戒掉键盘柯南的习惯。半小时后,我的游标在温德尔妈妈的访谈连结上盘旋。我认识的这个心理师似乎既严格又温和,既自信又羞怯,既循规蹈矩又不按牌理出牌。是什么样的人养大他的呢?我觉得我看到母方的线索在招手。

当然要点开来看。

那是篇十页长的家族史访谈,出现在某个中西部地方文史团体的部落格里。那个计划是记录当地望族半世纪以来的历史。

访谈稿说温德尔的父母都出身贫寒。他的外祖母死于难产,所以他妈妈从小住在姑姑的小公寓里,姑姑的家成了她的家。温德尔的爸爸苦学出身,是他的家族中第一个上大学的人;温德尔的妈妈也是家族中第一个拿到大学学位的女性,他们两人在就读州立大学时认识。两人结婚之后,爸爸创业,妈妈生了五个孩子。到温德尔十多岁时,他们家已相当富裕──这是我看得到这篇访谈的原因之一,温德尔的爸妈显然将大多数财产捐给慈善事业。

到我找出温德尔的兄姊和他们的配偶、儿女的名字时,我已经变得跟Angela L.一样疯魔。我研究了温德尔的整个家族──他们是做什么的、住在哪些地方、孩子年纪多大、哪几个离婚了。这些信息一点也不好查,我交叉对照了好几个钟头才达成任务。

老实说,从温德尔咨商时有意透露的只字词组,我已经知道他几件私事。例如有一次我讲到男友事件时抱怨:「这不公平!」温德尔定定看着我,温和地说:「你听起来跟我家十岁小朋友一样。你为什么认为人生应该是公平的呢?」

我懂他的意思,但也同时心想:喔,原来他有个年纪跟我儿子差不多的孩子。在他抛这些讯息给我时,我总觉得像收到意外礼物般惊喜。

可是挂在网上那晚,「意外礼物」取之不尽,一条线索指向另一条线索,一个连结通往另一个连结。原来他跟太太是透过共同朋友认识的;原来他的老家是西班牙式建筑,据房地产公司数据,价格已比购入时高出一倍;原来他最近之所以要跟我改晤谈时间,是因为他要在会议上报告。

到我总算阖上笔电时,夜晚已经结束。我觉得空虚、疲累,还有股罪恶感。

网络既是慰藉也是毒品,它可以在阻挡痛苦(安慰)的同时制造痛苦(成瘾)。网络药效消退之后,你会觉得更糟,而非更好。病人经常以为自己想多了解心理师,但查到资料之后,他们往往希望自己没有找过,因为得知这些可能污染彼此关系,让病人在有意无意间扭曲心理师在晤谈时说的话。

我知道自己这样做很糟糕。我也知道我不会跟温德尔说我做了这件事。每次病人无意间露出口风,泄漏他们对我知道的比我分享过的更多,我开口问时,他们总会在坦承和说谎之间显出一丝犹豫──他们的心情我懂。承认自己上网调查过心理师的确不容易。我觉得很惭愧──因为我侵犯温德尔的隐私,也因为我浪费了一整晚──我(也许跟Angela L.一样)发誓绝不再犯。

然而伤害已经造成。下个周三我去找温德尔时,我觉得自己被新发现的八卦压得沉甸甸的。我忍不住想,我恐怕迟早会说溜嘴──跟我的病人一样。

「也许你该找人聊聊」第二十七章 温德尔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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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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