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鸡啤酒，从西部啤酒工业明珠到时代眼泪

1999年，朴树发了第一张专辑《我去2000年》。

这一年，全陕西都在追着看《12·1枪杀大案》，电视剧里有一幕火车站的追逐戏，镜头在火车站外巨幅广告上一扫而过，暂停在了宝鸡啤酒的广告牌上。

当年朴树专辑里有首歌唱到，“大家一起来干杯，为这个快乐的年代，你追我赶到2000年，这滋味，有多美，我的天”。

当时的宝鸡啤酒厂，也一定对即将到来的未来充满了期待。

那是宝鸡啤酒的黄金时代，回望过去，这个以宝鸡命名的啤酒品牌战绩彪炳，在整个西北地区占据绝对的市场份额，是陕西省最受欢迎的49个利税大户之一，被誉为“中国西部啤酒工业的一颗明珠”。

只不过，没人会想到，距离宝鸡啤酒从明珠变成时代眼泪仅仅剩下三年时间。

1、宝鸡啤酒的黄金时代

1997年，如果有人从西宝高速经过，抬眼望向车窗外，总有机会看到，临近西宝高速宝鸡啤酒家属区南区楼顶上的八个大字：宝 鸡 啤 酒，全 国 十 强。

从一个小车间，一路壮大，挤入全国十强，宝鸡啤酒也就仅仅用了12年时间。

宝鸡啤酒的成功，有浓浓的时代机遇。

1985年，随着“啤酒专项工程”实施，中国啤酒史上百家争雄的时代被按下开始键，风驰电掣的情结即将到来。

有人形容当时的啤酒产业是“村村冒烟，户户上班”，几乎每个县市都有自己的啤酒厂。最癫狂时期，就连如今被誉为酱香科技领头羊的茅台酒，也曾经投身啤酒行业，出过一款茅台啤酒王。东北街溜子李主席标配的华子，也曾跨界搞啤酒。

1988年，中国啤酒厂家一度达到813家之多。如果那会儿有内卷这个词，啤酒行业一定是最卷的那一个。

以陕西来讲，有人统计过，全省当时有16家啤酒厂，能叫出名字的东有太史啤酒与秦力啤酒，西有宝鸡啤酒，南有汉中的三强啤酒，西安有汉斯啤酒。

这些啤酒厂里，以宝鸡啤酒实力最为强劲。

论设备，宝啤遥遥领先，从一开始就从美国、瑞典、西德成套引进的制酒设备。论品质，在全省16家啤酒质量评比中，宝啤品质名列第一。强大的生产力，也使得啤酒开始走入西府千家万户，宝鸡啤酒更是藉此一举奠定了西府啤酒一哥地位，在宝啤之前，西府最为流行的是由宝鸡饮料啤酒厂出的水星啤酒与峪泉啤酒。

宝鸡啤酒在整个西府的普及程度更是令人叹为观止，从小孩到老人，从县市到乡村，都有关于宝鸡啤酒的印记。

除了城市人群，乡镇宝鸡人对宝啤的记忆，总是与夏收有关。在收割机还未普及的年代，裹着热浪与汗水，从小卖部拎到晒场的一捆捆宝啤是夏收记忆里最攒劲的记忆。

我到现在印象最深的一个关于宝鸡啤酒的故事，来自于我小学老师讲的他儿子喝啤酒的往事：十岁一人单刷一整瓶宝鸡啤酒，然后醉倒在土渠之中昏睡一天。

那年头，走街上穿一身宝啤的工服，吸引力无异于如今的年轻人在社交平台晒自己的大厂工牌。

到90年代初，宝啤回首望去，宝鸡的啤酒市场自己已经是一家独大，再无对手。

距离虢镇火车站和平街100多公里的省城西安，此时正是西安本土汉斯啤酒与汉中啤酒、太史啤酒以及黄河啤酒相互争锋之地。

2、向西安进发

如果说80年代中后期的宝啤是横空出世，那90年代则是宝啤最为辉煌的十年。

后来很多人讲，宝鸡啤酒进西安走的是农村包围城市路线，其实是不对的。宝鸡啤酒进西安，走的是城市中心论。

90年代初，宝鸡啤酒认识到一件事情：啤酒最大的消费地是西安。西安一条街的消费量就比一个农村县的消费量大。据此，宝鸡啤酒制定主攻西安的战略，得西安者得市场。

1993年，这一年西安的夏天特别热，宝鸡啤酒组织200多人的直销队，进驻省城西安，走街串巷推销宝鸡啤酒。一手掀起了省城啤酒大战，20天时间，宝啤在西安卖出1000多吨，同年6月，宝鸡啤酒厂西安销售公司成立。

1994年，宝鸡啤酒的产量达到15万吨，成为西北最大的啤酒生产厂家。西安市场从到处逢人说汉斯，到人人都喝白宝鸡。

1995年宝鸡啤酒实现销售收入4亿元，实现利税六千万元，其产量、质量、销售和利税居西北同行业之首，在全国800家啤酒企业中名列前25位，成为陕西啤酒行业老大，在西安市场覆盖率达到80%左右，在咸阳、宝鸡、安康等地达到95%以上，当时四川、山西、甘肃、河南等十三个省区都有宝鸡啤酒的身影。

1996年，宝鸡啤酒厂联合太史啤酒、铜川啤酒厂、延安啤酒厂、汉中啤酒饮料食品总厂、三元麦芽厂等企业，成立陕西西方啤酒工业集团。同时宝鸡啤酒扩建了一个15万吨的现代化啤酒厂，使宝鸡啤酒生产能力达到30万吨。

1997年宝鸡啤酒不断加大直销力度的策略，在全国各地成立了26个办事处，860个直销门店，产品畅销陕西、河南、山西、湖北、四川、青海、宁夏、甘肃、云南等18个省区，并出口哈萨克斯坦、泰国等国家和地区。

这一年，宝鸡啤酒跻身全国啤酒十强。厂区家属院楼顶竖起八个大字，宝鸡啤酒，全国十强。

当年的虢镇人记忆最深的是啤酒厂门口绵延几公里等着拉啤酒以及运送大麦芽和空酒瓶的大车，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酒糟味。因为啤酒畅销，酒厂门口因此出现了一批黄牛，黄牛们提前将一车啤酒缴费开好发票，然后加价二三百，卖给排队的司机。司机可以凭发票不用排队直接进厂拉酒。

这是宝鸡啤酒最风光的日子，也是陕西啤酒最挫败的时候。陕西16家啤酒厂，仅剩下6家维持生产。从八十年代末到90年代中后期，12年时间，陕西省内，宝啤已无对手。那会儿，宝啤恐怕也没想到，被青岛啤酒收购的汉斯啤酒，会在接下来几年内成为自己的主要竞争对手。

严格来讲，汉斯与宝鸡啤酒的争锋，要从1995年底算起。因为这一年，汉斯啤酒被青岛啤酒收购。

80年代末的813家啤酒厂带来了啤酒行业的繁荣，也制造了狼多肉少的买方市场。整个九十年代，啤酒行业厮杀异常激烈，全国不同品牌的啤酒除了着眼产地市场之外，也开始放眼全国，整个行业既是一部家乡啤酒消亡史，也是一部啤酒巨头诞生史。

青岛啤酒进入西安第一战就是出产全新口感的汉斯啤酒，不苦、不淡、不酸。这个口感的基调是新任汉斯啤酒厂总经理金志国在西安做完市场调研之后得出来的。

网上流传一个故事，当年汉斯啤酒推出新品之后销路成问题，最终想出一个天才推销路线：与华商报联合营销，两个产品一起推销，卖啤酒的时候，顺道卖华商报；卖华商报的时候，顺道卖汉斯啤酒。业务员穿统一小马甲，胸前印着华商报，背后印着汉斯啤酒。并发挥产地优势，啤酒出场就冰好。对于陕西，尤其是西安来讲，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夏天的夜市里，最得人心的永远是冰啤酒。

故事真假且不用深究，值得注意的是，被收购之后，曾一度在本土市场只占到3~5%市场份额的汉斯啤酒，逐渐在西安的市场份额上升到了40%。1997年，汉斯易拉罐啤酒通过国家技术鉴定，结束了中国西北地区无听装啤酒生产的历史，1998年，适应啤酒低糖、低热量的趋势，第一瓶汉斯干啤诞生。

尽管在90年代初期，宝鸡啤酒就认识到得西安者得市场。但在之后的十年里，宝鸡啤酒的产量已经逐渐跟不上西安的需求量。原有的市场份额，也只得拱手让人。

1999年，这一年发生许多大事，全国啤酒厂由十年前的813家减少到495家。国内的啤酒业重新洗牌，从一城一啤酒转向大型集团化，走向兼并之路，青岛啤酒、燕京啤酒、雪花啤酒相继做大。

新旧世纪交替，作为一个地方品牌，属于宝鸡啤酒的黄金时代正在逐渐走向尾声。

3、时代的眼泪

2000年，青岛啤酒接连收购渭南啤酒厂与汉中啤酒厂，吹响全面进军陕西啤酒市场的号角，并开始在陕西周边省份进行渗透。

有小道消息提到，当年宝鸡也曾想借着收购渭南啤酒厂，从而东出潼关。结果双方谈到最后，直接被叫停，东出潼关计划搁浅，宝鸡啤酒就此失去做大的机会。

到2001年，西安青啤生产291000万吨，利润总额8700万元。五年时间，西安青啤已经占领西安大部分市场。与此同时，宝鸡啤酒2001年啤酒总产量为140147吨，利润总额亏损4019万元。这是宝鸡啤酒历史上第一次亏损。

新世纪的头两年，宝鸡啤酒和燕京商谈合作事宜，但最终两家也未谈拢。未谈拢的原因是，燕京当时正计划重点与青啤争夺南方市场，为避免两线作战以及兼并之后的债务负担，选择了直接舍弃西北。

而跟青啤的合作，也因为青啤掌门人更替而终止，当时有内部消息是，新任掌门人对此事并不热心。

如今回头看去，2002年的那场对答，是宝鸡啤酒变成从啤酒工业明珠变成时代眼泪的转折点。

当年4月，青啤西安公司副总放出重磅消息，未来有可能与甘肃一家著名品牌的啤酒达成收购协议，从而对陕西另一著名啤酒形成市场压力。

话都说到这儿了，记者去采访宝鸡啤酒股份公司，宣传部门给出的回答是，青啤与黄河合作，对我们没影响。啤酒消费地域性很强，双方合作，志在甘肃市场。

而当年的那篇报道里，宝鸡啤酒给西安定下的销售目标是5万吨。文章里那句“看来宝啤今夏在西安市场将卷土重来”显得意味深长。

固步自封也好，失去雄心壮志也好，错失机遇也好，关于宝鸡啤酒的故事，当它不能成为青岛、燕京、青岛啤酒那样的巨头，那么它的结局就已经写好了，只是本土啤酒消亡史中的一朵酒花罢了。

在青啤汉斯完成对渭南、汉中两个啤酒企业的收购兼并之后，2003年1月20日，随着青岛啤酒西安有限责任公司与宝鸡啤酒股份有限公司（宝鸡啤酒）正式签署《租赁合同》。几年之后，宝鸡啤酒被青啤收购。

属于宝鸡啤酒的时代过去了，西安的夜市再无白宝鸡。

■ 图片来源：微信公众号“欢聚青啤汉斯”

但在互联网上，依旧有人怀念宝鸡啤酒。实际上宝鸡啤酒现在依然在产。

人们热烈的交流第一次接触宝鸡啤酒的记忆，努力回想宝鸡啤酒的口感，最终得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如今的啤酒不如那时候的宝鸡啤酒，太淡。

又是夏天，人们需要更多的冰镇啤酒来抚平夏夜的燥热。西安人夏夜啤酒的种类愈来愈多，从原来的九度、干啤到雪花、纯生，再到夺命大乌苏以及各种精酿啤酒。

偶尔有人会发现夜市上有宝鸡啤酒，尽管口感上已经与当年不同，容量也从当年的600多毫升变为500毫升，但加上回忆的滤镜，这种产自西安的宝鸡啤酒，仿佛入口的还是来自虢镇的啤酒一样。

十几年后依然有人意难平，在网上追问：宝鸡啤酒为什么会失败？

同样的追问，似乎一直环绕在宝鸡周围。

有人讲，宝鸡确实很奇特，这座火车拉来的城市，辉煌似乎永远是发生在过去，八九十年代，陕西这片土地上曾经风行“宝鸡造”，从人生路漫漫，宝啤永相随，到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长岭冰箱，从“秀兰，额把洗衣机给你买回来咧！”的双鸥洗衣机，到风靡三秦，穿梭于西府城乡的维扬摩托，再到熊毅武方便面。

大都是短暂辉煌之后，又迅速转入沉寂。

记忆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当人们在怀念“宝鸡造”时，你很难分得清楚，到底是这些东西确实好用，还是这些“宝鸡造”仅仅作为一种谈资。

■ 图片来源：宝鸡统计

2021年，陕西省公布全省人口普查数据，宝鸡人口332万，十年时间，宝鸡人口流失约40万。

当我们读懂了宝鸡啤酒，也就理解了脚下这片复杂的土地。

参考资料

《中国啤酒简史 ，审美学》

《宝啤：一个品牌的没落》

《陕西啤酒市场欲起圈地风暴》

作者 | 陈锵 | 贞观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