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陕北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小镇做题家

走出陕北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小镇做题家




1


16岁那一年,我要走出黑木川,去榆林中学读书了。


那一年的我,削瘦而冲动,木讷而敏感,除了考试成绩不错以外,其它方面乏善可陈。不关心娱乐,不喜欢运动,也没有出过远门。当年 “小镇做题家”的调侃还没有流行起来,但这个标签如果贴给当时的我,大概是差不多的。


父母践行了他们的承诺,毫不动摇地支持着我的求学之路,几乎满足了我所有的物质需求;等我明白父母当年的压力,已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但即便到了那时候,父母也不愿多聊当年的困难。


而我的野蛮生长,从母亲把我送到学校又当天离开之后,就开始了。


2


1999年,榆林的西沙新区正在缓慢地建设,整个城市的灵魂还依附在那个被称为“小北京”的老城的格局里。


在那个时候,学校以外,还是一片迷雾中的世界。


走出陕北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小镇做题家


当时,我们是从宿舍到教室的两点一线间开始慢慢扩大的活动范围,彻底了解学校的过程应该用了很久。


榆林中学斜躺在东山洼上,校区东高西低,南高北低。在空间上完全是一个独立的小天地,学校在坡顶和坡底,又分别设了一个有值班室的出口。对于两个大门的印象是最深的,它们是学校的边界,也是当时我们和城市的边界。


从校区坡顶的大门出去,有一小片专门服务于学生的小商铺群,为学生提供生活必需品和餐食。住校生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这个区域里解决吃饭。


那些年,可能是长身体的原因,饥饿是永恒的主题,每天中午最后一节课一下,我们一大群小伙子像是逃难的饥民向东山方向的坡上冲去。现在想来,估计是一个很滑稽的场面,但当时每天差不多,快点出去的人能少了排队的麻烦,省出很多时间。


门外面有好几家卖饭的小店,都是租了附近民居搞的,共同的特点是菜品简单但分量很足。印象最深的菜品是红烧茄子,油炸透的茄子是肉的味道,那个菜的菜汁又非常下饭,不管哪家店的这道菜都很受欢迎。几家小店为了竞争客源,各显神通;我们常去的一家店,老板姓张,店里有一个碟机是全天播放的,各种电影都有,什么狂蟒之灾,各类盗版周星驰都是在他那里看的。周末或下午人少的时候,也会播点儿血腥、暴力之类的片子,我们不管之前看过没看过,在看的时候,都会表现出一种见过世面的样子——时间久了,也就真的见过世面了。


走出陕北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小镇做题家


东门口的小店,对榆中学生都有一种特别的信任,印象里当时每家店都可以随便赊账,给个名字,记上一笔,后面凑到一定钱数了,到时候去一结就行。当时大家也都很守信用,我们周围的同学好像没有谁被催过债。那个会做生意的张老板,大家甚至还可以从那里借钱。


当时榆中还有一个特殊的保管业务。一位退休的老师,可以帮住校学生保管钱,需要的时候,拿着一张学校制作的卡片去老师家里取钱。后来银行卡迅速普及了,我们可能是最后经历过这项优待的学生。


主大门我们基本只有周末出去,巷口两家店,基本是我们几个同学必去的。一个租书的店叫名古书屋,还有一个卖小吃的小店“海味饺子馆”。


饭馆的面条特别好吃,照看饭馆的是长相相似的几个人,应该是一家兄弟在共同经营。“海味饺子馆”现在还开着,多年后从别人拍的照片上看到这个家店,一看到店的名字就感觉到亲切。


更远的地方还有一个星元图书馆,是一位港商同乡对故乡的捐赠。我在那里借过一套舒婷文集,一共三册,印象非常深刻,后来再也没有找到那个版本,也再没有看到那样动人的诗集。可惜那边借书效率比较低,后面几次借到的书都看不下去,慢慢地去的就少了。


走出陕北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小镇做题家


高一高二两年,学校对我们管理很宽松,校门可以随时出入。但我们真正出去的时间很少,多数时间,不是在教室就是在宿舍。


在教室还好,听课,做题,时间过得飞快。在宿舍就比较麻烦,那些年一闲就饿。我们每个人的铁皮柜里都会放干粮。但宿舍里常常还是闹粮荒。


有一位大姐晚上会偷偷地提一筐子死面油饼来宿舍里售卖。她的饼做法很简单,千层饼用油煎一下,也没有别的佐料,就是加了一点儿盐。但特别受欢迎,一是当时也没有别的选择,二是她的饼份量足,沉甸甸的一个饼、光是捏在手里都有饱腹感。


整个高中时代,我们宿舍应该都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大家早上起得早就直接去早读。


大概高二左右,忽然流行收集小浣熊的水浒卡。这个莫名其妙的活动当时搞得非常热闹,大家当时每拆一包方便面,都像今天开盲盒一样激动。在最上瘾的那几天里,能开出一张稀有的卡片,绝对比一个测验取得好成绩还要令人开心——一整套一百单八将的卡片,和我一沓日记本一起放在陕北老家,父亲给我做的那个木箱子里,日记本好像一直在,那个卡片后来好像送了我表弟。


这种幼稚的活动很难用理性来理解,但确实是个挺有趣的记忆。


3


陕北的夏天不算热,只要开着门窗,就还比较舒服。没什么课业安排,大家就无所事事地躺在宿舍闲聊。


当时的宿舍楼可能刚修好不久,楼道里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可能跟凝固中的水泥在炎夏里的蒸发出的味道有关,可能跟少年人的汗水味卫生间尿骚味和一些方便食物的香味也有关系。


走出陕北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小镇做题家


宿舍同学杨三带了一个复读机,复读机那些天里反复放着一盘叫《怀念雨生》的磁带,在张雨生极具辩识度的高音里,同宿舍以及相邻宿舍的同学很快就混熟了。我们大概讨论过各自的中考成绩,熟悉了彼此的细分方言(陕北各个区县的方言其实差别挺大的),也乱七八糟扯了些别的。


在以后漫长的三年里,我们宿舍成员调整过几次,还经过一次班级重组。但周围始终就是这些相似的人,大家许多年以后,都还记得《怀念雨生》那盘盗版带。


我们从第一次见面,就都以主动的姿态接近,以很快的速度彼此熟悉,这大概是让我意外的,一群人面对一个未知的东西,总是比一个人容易一些,哪怕这个未知的东西叫做青春。


学习最专心的是老冯,比我们要成熟一些,显得格外严肃。佳县人,佳县有一处道教胜地白云山,白云山和无定河都是我们这片贫瘠土地明珠一般的存在,但我们宿舍中多数人也都没有去过。当年好强的我们,也不太彼此请教学习上的难题,但如果有难题时,找老冯研究往往是一个很靠谱的解决方案。


另一位很成熟的舍友胖子,在后面很多年里和我保持着联系。他为什么被叫做胖子已经想不起来了,但好玩的是他从来都没有胖过;甚至在这些年我们普遍身材失控后,他反而有了几分洒脱的清瘦感。后来,他硕士读了一个细分的专业,在专业路上越走越远,成了我们宿舍里最接近科学的人。


走出陕北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小镇做题家

■ 《匆匆那年》剧照


最痴迷给难题求解的还有罗子,他是我整个读书生涯中的另类。理科学得极好,但英语基本一直持续在及格线附近徘徊。我们都无法理解一个人为什么理化差不多能拿到满分,而英语却及不了格。真实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都只是我瞎猜的原因。所幸,他后来大学考得很好,去了知名的985。


我和阿秀老申一起相处的时间长一些,我和阿秀常讨论点儿文史知识,他容易冲动,我不记细节,所以我们各有胜负。老申性格温和,语速极慢,他话少而角度刁钻,常有语出惊人的效果。


杨三后来好像换了宿舍,雷霆好动、在宿舍呆得少。杨三爱开玩笑,脾气又很好,他在的地方往往欢声笑语;雷霆在那时候就表现出了很强的交际能力,我们住校生后来组织的几个小活动,主要都是他张罗的。10年我结婚时,他们都去过我陕北老家,但后来交集很少。前两年在西安又见了一面,当年的小雷如今已经发胖;杨三蓄了几根胡须,多少有些韩剧大叔的模样。


还有一些同学不是我们宿舍的,但基本上算我们的编外成员。有爱脸红的刚哥,后来和我坐过很长的同桌。多年后我们的饭局再见,他讲着流畅的段子,但还保持着腼腆的笑容。有百科知识贼丰富的小白,当时一起看比赛,他对很多选手的资料都如数家珍;三四年前一起在上海五角场见了一面,他和高中时的气质几乎没有变化,现在的流行说法,叫保留了很好的少年感。还有伟哥他们几个教师子弟也常来宿舍厮混,他们给我们讲过不少学校的轶事。后来他们留在榆林,母校后来的一些变化都是通过他们得以了解。


回忆里还有更多的人,他们的笑容非常清晰。但现在只有一个抽象的印象,和很多事情的细节对不起来了。


我们共同的特点是都还比较擅长考试,大概也都能从学习中得到快乐,所以都还有不错的学习习惯。但在入学前一两年,我们更多的共识是在学习之外,凡是学习以外的提议,反而一拍即合。


走出陕北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小镇做题家

■ 《青春派》剧照


带着大家开始看武侠小说的是凤强还是老宋我记不准确了。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句话肯定是我从凤强那里第一次听到的。


我家里基本没有藏书,成长路上,基本有啥读啥。凤强应该看过更多杂书,在他或者其它哪位同学的推荐下,我们知道了完整“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依碧鸳”。


在看完金庸之后,大家趣味开始分化,猴子去看卧龙生,申飞、阿秀好像是看萧逸,我大概是古龙温瑞安,后来大家又一起看过一阵子黄易。在那些课业不太重的周末,大家周六在水房洗完衣服,就出去大街上,先去名古租书,租以后在海味饺子馆吃个炒面改善一下生活,然后周六晚上和周日上午窝在床上看小说。如果书看得快,大家还能交换着看一到两轮,相当于租了一本书,实际上能看两到三本。如果看小说的时间是在下雪的冬天,那感觉就更棒了,外面冰天雪地哪儿也去不了,看“闲书”就更心安理得了一些。


飘雪的日子里,我们周日往往连午餐也不去吃了,吃个泡面对付一下,或者就在暖气片上热个前一天买的馍馍或油饼对付一下。宿舍里,有几个人是供粮大户,老申家在镇川,给我们带过很多的镇川干炉;猴子带自己家里打的糖粸子,非常的甜,比外面能买到的那些味道好出太多。看小说在很长时段是一周最重要的休闲,一直到周日下午,我们还了小说,换上晾干的校服,一起抱着教科书去上晚自习,开始新的一周循环。


我们还一起在有限的业余时间里尝试过一些别的活动,但都无疾而终。


滑旱冰持续的时间长一些。


在旱冰场上,我们见到了榆林真正无所事事的辍学少年,他们技巧娴熟地在那块简陋的场地上一圈又一圈地刷着圈。在旱冰场上,我们见到过社会少年间的斗狠,见过他们谈笑风生,也和他们有过一些轻微的摩擦。


走出陕北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小镇做题家


后来网吧兴起,我们也一起去网吧玩过几回。我们大多数人玩几次就回来了,但也有几位同学在游戏里消耗了很多的时间。其中一位同学,后来还转了学。这位同学比我们小一些,反应很快,本来是一个读书的好苗子。


我们断续地在外面玩,短时间地在一些事情上沉迷过,但基本上都没离开学习的主线。


也许是那个时段对我们来说,学习带来的快乐更多一些——我现在仍然怀念深夜里给一道难题找出一个灵动的解法的快乐。也许,虽然父母不在身边,但那条隐约的羁绊在一些重要的节点上帮我们暗中做了选择。


4


老师们的课,普遍都讲得极好。


当时有个地理老师,口头语是给所有的名词加上“我的”前缀。同学们一度作为笑谈,但习惯以后给了这位女老师极高的评价。她知识体系非常清晰,讲到很多知识点时,都非常从容,完全脱稿。在这种类似演讲的情境里,“我的长江”“我的黄河”显然听起来不但不会觉得别扭,反而有了一种带有温度的生动。


音乐老师是个慈眉善目的女老师,她当时可能有快50岁,始终保持着优雅的笑容。她上课时,不急不躁,遗憾的是,在音乐上面,当时我既没有基础,也没有兴趣——这位老师的女儿也是学音乐的,她中间来给我们代过一间课,那位姑娘很漂亮,有一种榆林街头罕见的时尚与活力。在当时我的眼中,那陌生姑娘代表的,就是更大城市的样子。


教物理的甄老师常常喝的醉醺醺的来给我们上课。他很少有老师的架子,讲课过程中常常插科打诨地调节气氛。他喝到微醺的时候,往往更是妙语连珠。但马有失蹄,他也有受窘的时候。据说有一次晚自习,喝高时的他碰上了爱较真的罗子,两人为一道题的解法曾争到面红耳赤。当然,只要清醒的时候,甄老师的教学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当年课本上都用直角坐标系解题的时候,他用小半节课就讲清楚了其它坐标系的逻辑,那是一种游戏开挂的感觉,那也是我自己离“学海无涯”几个字感受最近的一次。


语文老师曹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他最擅长的是诗词朗诵。他曾经在一个中秋节组织我们去榆林东沙的一个沙梁里举办了一个篝火晚会,在晚会上,他给我们朗诵了《明月几时有》。我忘了当时的其它环节,但永远地记着自己曾参加过一次以月亮为主题的晚会。陕北的秋天,群星璀璨,如果穿越回那个夜晚,从半空里看回当年的自己,一定是一幅绝美的画面。曹老师曾好几次在讲堂上读过我写的作文,在高三备考的枯燥中极大地鼓舞过我的自信。作为班主任,他在中秋节还组织过一个活动,要求每个住校生邀请一个走读生去家里做客——现在想来,种种迹象里,他应该是一个浪漫而温情的人。


走出陕北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小镇做题家

■《老师·好》剧照


当一直向着远方奔跑时,身边的一切风景都是风中的剪影,当回望过往,所有过往的片断才在温情中清晰。所有同学叠加起来,大概就是镜子中的自己,而当年的这些老师,大概就是我们在陌生海域冒险时的航标。如果活在一个小城里,我大概会期望自己,就活成某一位老师的样子。


当时教过我们的老师还有很多。


教数学的柳老师又高又瘦,走路基本都是笔直的直线。和甄老师不同,柳老师很少开玩笑。他有个孩子考了清华还是北大,他有时会讲起,非常骄傲。英语曹老师当时还很年轻,她才从子洲调到榆中,走路带风,讲课非常有激情。几年后,听说她调到了西工大附中。我的英语阅读能力就是在她教学的那一段时间有了很大的突破。这个能力帮我应付了后面的很多考试,算是受益匪浅。


可能一些事就是这样,当时觉得普通,后来明白,那时的命运曾多么慷慨。


走出陕北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小镇做题家

■《谁的青春不迷茫》剧照


5



几位精力充沛的舍友组织过一次郊游。那是高中阶段仅有的一次外出。


组织这次活动的初衷,肯定和一些青春期朦胧的情愫有关。不过,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我和我身边的几位朋友,都没有因此多出直接表白的勇气。


那些年里男生和女生的差别还是比较明显的。男生普遍灰头土脸,不洗头不洗脸出门是常事,做题做到兴奋的时候把头发抓成鸡窝,袖子捋到肩头,我甚至今天也保持着抓头发和捋袖子的习惯。而女生恰恰相反,那个年龄的女孩子多数都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即使同样都穿校服,女生从身边走过,也是一种洁净的香味。而且我当时心仪的女孩,学习成绩也比我好的多,这让我有了更大的距离感。


宿舍熄灯铃后,我们每天都会闲聊一会儿。


“我想上中科大,我没别的爱好,我就喜欢钻……”


“我想去西安上大学,我还没见过城墙……”


“我想去南方,我想去看大海,青岛应该是靠海的对吧?听说海洋学院很好……”


“我想上武汉大学,不知道能不能考得上。”


“我要上陕师大,回来当老师。”


……


我们能想象的未来,终点最多就到,上哪所大学,或到哪个城市,其它都是茫然的。对于专业名称,和每个专业都是干什么的,要到后来填高考志愿时,从招生资料里,才第一次有个直观的了解。


2003的春天,大雪中的榆林火车站广场忽然又播到那首《大海》。


从那遥远海边

慢慢消失的你

本来模糊的脸

竟然渐渐清晰

想要说些什么

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有把它放在心底

……


那天我在歌声中步行穿越了整个广场,雪花飘过眼前,几乎迷失视线,但一点都不冷。到西安,我写了一个有头无尾的武侠故事,然后搁笔很多年。


今天回看,这首歌里的主角,不一定是一段找不回的爱情;也可能是一段念念不忘的青春回忆。


作者 | 风哥啊风哥 | 一级注册建筑师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5-19

标签:陕北   榆中   复读机   榆林   住校生   都会   海味   剧照   小镇   当年   宿舍   印象   同学   老师   时间   学校   时尚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