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年，在陕西小县城度过青春

十八岁之前，我就知道外面世界的广阔。

但没坐过轮船和火车，没有见过沙漠和大海。世界统统都在书本里，地图里，电影里，歌声里，传说里，在梦里。我所有真实的生活是在陕西的一个小县城展开的。

那时我家在一楼，缺少阳光。父母忙着吵架和生病。我最想的就是离家远走并渴望父母离婚。

我沉默而寡言，死党费老转去了邻县的一所重点学校。离朋失伴使我失去了至少一半说话的兴趣。

初中时候我追求未遂的女孩萱倒是和我成了同班同学。放学或上学树影斑驳的路上，我和萱一前一后地走着，影子叠着影子，装不认识。

这让我失去了另一半说话的兴趣。

01

学校在高处。从校门口的青石台阶上远眺，小小的县城尽收眼底。

那石阶不知道被多少个小城少年踩过，光洁水滑。石栏杆上刻着很多字。我曾经在上面发现过萱的名字。这说明了是美女总会有很多人暗恋的。

学校每张课桌的桌面都被密密地刻画和涂鸦过了。我喜欢在教室里人都走完的时候，一张桌子接着一张桌子的细端详，仿佛在看一本神秘的书。

我那时瘦高个子，白衬衣，再配上青春期的忧郁。总之那时候的形象文艺极了。

在学校里我看许多乱七八糟的书，做许多乱七八糟的遐想，本子上画满了乱七八糟的画。还写一些乱七八糟的句子，在百无聊赖中为赋新词强说愁。

学校给学生发好多辅导教材，将其摞在课桌上就是一个碉堡掩体，藏身其中，大有天地！老师在上面讲他的，我在底下看我的，各不妨碍。所以那个时期我在课堂上看了很多闲书，金庸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就是那个时候钻研的。

■ 《请回答1988》剧照

我的学习成绩很糟糕。好在父母也不怎么过问。懒得理我，免得动气。

英语测试写作文时我洋洋洒洒，用充满了欧洲贵族气息的花体字写就。不过那些单词都是我在卷子里拼凑的，所以英语老师看不懂。但又不忍零蛋，赏我两三分。至今想来，依旧感恩。

高一的时候，学校搞元旦晚会。几个老师推荐我去做主持人。负责晚会的老师嘱咐我上场的时候穿西装。结果有好几个女生主动帮我借西装，帮我打领带，令我受宠若惊。但这件事并没有将我彻底改变成一个开朗的人。

学校升国旗的时候常常天还不亮，黑灯瞎火的。校长还要讲话。但是又不讲笑话，一点意思都没有。底下黑压压的，年轻的身体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北方小县城冬季特别长久。天永远不明朗。玻璃永远不透明。张口有白雾。街边永远有龌龊不白的积雪。

教室里没有暖气。桌椅只有硬座，没有软卧。冬天手得了冻疮，痒地想去死！当时，萱也得冻疮。用手套遮着。我暗中觉得我们同病相怜。

但是学校也有它的好。运动会真好，停课三天，操场疯跑。音乐课真好，听小段老师在有混音效果的阶梯教室唱美声。自行车车棚的顶真好，雨天砰砰作响。打雪仗真好，打湿了黑板，老师都省的写板书了。校门口的芝麻烧饼真好，酥皮，五毛一个。

■ 《奔跑的少年》剧照

有一个骑自行车上下学的同学人也极好，经常在路上遇到我，要载我，而我总是不愿意欠这个人情，婉拒婉拒，到最后我都不好意思碰到他了。

学校有个“十三太保”的学生流氓团体。穿着统一的黑色西装，留长头发。他们从楼道走过的时候，一帮人神情倨傲，目不斜视，其余同学迅速闪开，为其让路。打架用双节棍。但是大多数时候，用的是椅子腿。

我妈问我，有没有参加黑社会。我还没有回答。我妈就说，你不会的，你又不会抽烟。

在她看来，不抽烟的孩子就是好孩子了。

02

我的确在学校没惹过事。也没有人惹过我。但是有一次上体育课，一个刚大学毕业的体育老师用篮球当众砸过我。那是很羞辱的经历。

这个体育老师很高很胖。他为自己辩解说，他的肥肉只要稍加锻炼就可以转化成肌肉。但是他欺骗了我们。他每天挥汗如雨、肥肉乱颤地打球，也没有变成一个肌肉男。

教历史的李老师是一个穿隐形高跟皮鞋的小个子男人。他有一次在课堂上提问我，好象是问我武则天的历史功绩有哪些。我可以拿出课本照本宣科念几句，也可以信马由缰瞎扯几句的，但是我还是选择了无话可说。

李老师很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坐下。

我其实心里也急。不知道这样混下去前途在哪里。一捧课本就焦躁不堪。最后为了静心，干脆彻底不碰它们了。

■ 《最好的我们》剧照

人还是规规矩矩待在教室里。看闲书，写字画画。放学就回家。活得和离退休老干部一样悠闲滋润，却没养胖。

班上不学习的学生大有人在，他们后来的归宿都不错，大部分人在父母的运作下混进了这个县城的各个机关单位。如今，许多人都走上了领导岗位。但我在心里从来没有将自己和他们归为一类。祖祖辈辈做这个小城的人，想着都可怕。我不想要那样的生活，我只想飞走。

和我一样想飞走的还有费老。

那个时代没有网络，费老和我一直保持着不定期的通信。我们在信里多聊罗大佑。那是我们共同的偶像。我们靠购买各种磁带妄想收集齐全罗大佑的所有作品。信里他也语重心长地劝我努力奋斗。他比我成绩好，所以有资格勉励我。

我还交过一个北京的笔友。信里说了那么多云淡风轻的话。这些信我现在还保留着，放在一个铁盒子里。搬家多次，不曾丢弃。

03

高中第一个暑假，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我在理发店剃光了头发。然后一个人搭车去西安。

我妈在西安的一家医院住院治疗。

推开病房的门。我看到了因为激素药而发胖的妈妈，她也看到了和尚头的儿子。母子俩看彼此都有些陌生。

那一次，我在西安吃了荔枝——以前我在小县城没有吃过。因为荔枝，现在回想起那探病的几日的回忆里就不仅仅只是医院的来苏水味了。

等到开学，头发就长长了，覆盖住了年轻的额头。年轻的时候朝气蓬勃，自然草长莺飞。

上课了，心思飘飘荡荡的。

■ 《天才枪手》剧照

小县城没有公园，但城外有河。逃学了要么去打桌球要么去录像厅看录像，但最好的是躲到河边去。坐在邮局附近的桥头听随身听。桥下是臭水沟。臭水沟里有青蛙。

河边有一种半风化的石头，很软，方便雕刻，我坐在河边刻了许多小玩意，有印章，也有浮雕的李白头像。

我送给邻桌老张一个口琴。

老张从此一下课就趴在教室的窗户上吹“天边有朵雨做的云”，鬼叫一般，令我异常后悔。他作为回报，他告诉我怎么和女生“逮鱼”，也就是亲嘴。老张有经验，异常卖弄。

老张后来成为了我们同学中吹口琴最好的人，逮女生鱼最多的人。

04

其实后来我和萱又开始说话了。

甚至有几次我们下晚自习后故意找背街小巷一起回家，这样路上可以多聊一会儿。法国梧桐树下的两个影子看上去近了不少。我们聊天的内容——我说是文学你们会不会呕吐？

有时候我也想过，当时黑灯瞎火的，我要是拉住她的手，或者像老张传授的那样吻上她的唇，会是一个什么结局呢？

因为有那一段不说话的尴尬。我们在后来的来往中，都尽量回避着和情感有关的东西。

我倒是给另外两个女生写过情书。我从实招来。

学校舞蹈队里有个女生舞姿曼妙，让人倾倒。我当时高二，她已经高三了。但我还是写了求交往的信，妄想谈一场姐弟恋。

一个高三的师兄知道了此事后要对我进行“维修和保养”。

这个小姐姐非常及时的挺身而出保护了我，约我出去谈心。在校园的冬青树后，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一席学业为重的话，最后说愿意让我做她的弟弟。

面对这样的情况，我感觉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　

有时候在校园里见到她，我想躲过去，倒是她大声叫我过去，问我几句什么才放我走，仿佛她真是我姐。　　

没多久，她就上大学去了。还经常给我写信。主要是抱怨学校的种种不好。再后来。就渐渐没有联系了。　　

■ 《童年往事》剧照

另有一封情书，是我高三的时候写给高二一个小妹妹的。我喜欢她那张洁净而青春的脸，她走路时马尾辫一甩一甩的样子，似乎在撩拨着我的心。

有一次，在教学楼楼道遇见了，我捏着一手心的汗叫住她，说有话想和她谈一谈。结果惊吓了她，她不愿见我。　　

我连夜写了一封长信。下晚自习后，她和几个同学结伴回家。等她们拐进一个小巷子的时候，我跑过去，递信。她摇头不接受，她的几个女伴含笑看我。我大窘，强塞于她。她撕了信，丢在路边的女贞树下，跑了。

后来，我脑子清楚了一点，意识到，那信丢在街边不好，就返身去捡。结果远远看到这个小妹妹一个人蹲在那颗女贞树下借着路灯的光亮把那封信拼好，在读信。我怕她不好意思，躲开了。　　

可是此后这个小妹妹见了我还是不理睬我，脸儿用熨斗熨烫地平平展展的。我没辙了，只能偃旗息鼓。

两次写情书给女生，其实在此之前我都不认识人家，一次话都没有说过。只是远远望去，觉得她们在人群里是那么美，和我理想中的女神形象契合了而已，现在想来，那两次发骚纯粹是闲的冒泡。

这些事情写信告诉费老，费老笑我痴，笑我荒唐。

05

学校来过一群做社会实践的清华大学学生。校长请他们来和我们学校的学生代表座谈，用意是激励我们中状元，考名校！

我居然成了三十名学生代表之一。

那次座谈，我的收获就是大学真好——可以自由谈恋爱，可以睡到中午再去上课，可以泡图书馆看小说，可以全国各地旅游（社会实践）…… 　

我被激励到了，当时真他妈想上大学了！于是，我收起了闲书，摸出了久违的课本，认真地读了起来：春风吹，春风吹，吹绿了柳树，吹红了桃花……

费老回来了。因为户籍的关系，他要和我们一起考试。高考让费老变得陌生了。他比我还瘦，皮包骨，整天埋在书本里，也没有工夫和我聊罗大佑。

高考的前夜，我妈给我带回了几片安眠药。很多家长都是这么做的，因为怕考生考前失眠。但是把安眠药拿给我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就有讽刺意味了。

■ 《请回答1988》剧照

考试成绩很糟糕，这在意料之中。

但是我语文成绩牛逼，全县第一。这是我唯一的宽慰，并且没羞没臊地收藏了成绩单，也装进了铁盒，收藏至今。　

费老高考成绩很好，各科倶好。他大学学医了，现在是医学博士，人在上海，住洋房，娶娇妻，做了上等人。　　

这个夏天，我不知道我去向何处。焦躁、彷徨、自暴自弃、无药可医。我的青春期综合症到达晚期。

这期间，那个面冷心冷的小妹妹找到我，说有人追求她，然后欲言又止。

我嗓子哑哑地问，那你怎么办呢？

她低着头说，我就说我交男朋友了，就是你。　

我的大脑先是空白了一下，然后笨嘴笨舌地拿自己做反面教材，劝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知道你成绩很好，我不敢影响你。除了读书，我不知道我们这样小地方的孩子还有什么好的出路。　　

我说的是肺腑之言。那一刻，我想到了舞蹈队那个劝我学业为重的大姐姐。我告诉她，我估计自己上不了大学了，实在不行了，我想去外地打工。比如杭州，听说西湖很美。

当时是晚上六七点钟的样子，我们在工人俱乐部大院的旱冰场外的栏杆上趴着说话。几步外有棵巨大的垂柳。垂柳投下巨大的阴影把我们包裹在一起，是一个庇护。　

后来，她抬手看看腕上的表。说九点了，太晚了，要回家去。

我们一前一后走过了她家门前的那棵女贞树，我看着她的背影把她送回了家，一路上什么都没有说，一路上我们都走得很慢。

她穿着碎花裙子。身上有好闻的香皂味儿。

06

高考完后的那个夏天，小县城里有毒的夹竹桃开疯了。

我和费老等人常在一起喝啤酒。喝醉后唱的是郑智化的《凤凰花》：“……互道珍重，临别依依，几番晨昏的笑语……” 　　

老张考上了省内的一所高校，带着口琴和舌头继续谱写传奇去了。我们一直有走动。如今，他改了心性天天守着老婆和闺女做起了善男子。

萱考上了南方的一所高校，她要我给她的本子上留点文字做纪念。我想了想，写了一句“南方温暖，你的手以后不会有冻疮了”。她送我一块法国梧桐的树皮，上面抄了两句唐诗。此后，我们再未相见。

后来，我没有去杭州看西湖，坐车看了一路山高水长，去西安读所谓的大学。

那个小妹妹，再次被提起，则是个噩耗：她得了病，做过手术，很快复发，不到一年人就没了。

我开始不信，托人求证，果真如此。

后来偶尔读到《旧约》里的句子“生来如花开，去如花萎，无常迅速，逝如光影”，我瞬间想起了她。

多年后，我在故乡的街头遇到了她的妈妈。

她叫住我，拉住我的手，寒暄了好久，仿佛我是她的子侄。我想，她应该从女儿那里听说过我，不然她为什么会这种态度和我说话呢？言谈中，我们小心翼翼的，不触及已经不在了的人。　

那次回乡我是去给我妈扫墓。但是我心中的祭奠里，也包含了那个穿着碎花裙子，身上有好闻的香皂味儿的小妹妹。　

作者 | 蟠桃叔 | 工艺美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