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甘肃灵台，半辈子在关中边上打转

有些事实没法蒙混过关，所以事先坦白，我的家乡灵台县并不出现在西安、咸阳、宝鸡等任何关中城市的行政地图上，虽然在悠悠的历史长河中它于陕甘两府之间来回横跳，但最终还是被划归到甘肃境内。

这个地缘上无限靠近关中的小城，无论你是骑摩托车，开拖拉机，还是坐大巴，驾小车，过了独店就是咸阳治下的长武，穿过邵寨就是彬州，向南川里迈进，兵分两路，过了羊引关是宝鸡下辖的凤翔，往大山深处还是归宝鸡管的麟游。

■ 灵台县 | 图源：灵台县人民政府

如果要去西安，不可避免的要走邵寨这条路，判断你是否出了两省交界线的最直观、迅速、精确的方法并不是那块路边的界碑，而是路况。如果前一秒钟你在后座被颠得像簸箕里的豆豆起起伏伏，而下一秒可以正襟危坐，那就说明出甘肃了，返程亦然，在暮霭沉沉的时分，不被猛颠一下，你就很难腾地升起“快到滴连！”这种归家的兴奋感。

关中ABB式的叠词和铿锵有力的方言我们也有，只不过可能是被周文王征服过的古国，气势上稍微弱一点点。“泾渭分明”这个成语里那条泾河的支流穿城而过，关中的麦子黄了半个月之后麦客就西下灵台。油泼辣子加酸汤是灵台饮食的主基调，关中有的吃食，甄糕、油糕、扯面、麻食、搅团、酿皮、肉夹馍、羊肉泡、肉臊子我们都有。所以对少年的我来说，去关中豪华的大都市，并不是为了吃这些，在电视上看到的订餐电话是4008208820的肯德基，才是我宏伟的夙愿。

十五岁那年，我第一次去西安，像我们这种不富裕的工薪家庭，去西安最大的驱动力就是到西京或者唐都治疑难杂症。父亲带着我去看反反复复的咽炎，在班车上他夸下海口：爸引（带）你吃西餐！对，在21世纪初的西部贫困县人民的世界观里，快餐就等于西餐。

■ 90年代西安肯德基 | 图源：陕视新闻

班车在夜幕降临时出发，可能是深夜才到康复路，司机允许大家睡到天明，那时候西安的夏季就已经很炎热了。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和大多数乘客一起，朝着某三甲医院的方向走去。当十分年轻的大夫开了“强的松”这样的激素药时，我感到父亲对于这个杏林圣地的信念产生了一丝动摇。紧接着，在一楼大厅碰见一个陌生男子，很热络的跟父亲打招呼：“哥！我是建国呀，你忘了吗？”“算算算！撒人嘛，还装不认得我。”父亲非常懵逼，想了一下午，恍然大悟，这人不是医托就是骗子。

西安真的好大，我们到处寻找歇脚的住处，没有GPS和地图。如果从城墙上俯瞰，大概就是一只大蚂蚁带着一个小拖油瓶在四四方方的格子里乱窜。父亲在前头上公交车，我目睹一只手从他的后腰里拽手机，幸好挎在皮带上的塑料绳够长，让父亲来得及回头按住。后来，我们又上了一辆车，问是不是去某某地，司机摆手，坐反了。我们又连忙下车。如何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抵达对面，这是我在西安上的第一堂社会实践课。我已经忘了那个路口有没有红绿灯，只见一辆辆车子掠过脚面，从耳边嗖的飞过，我一直原地踏步。父亲说，在城里，你要是想等没有车了再过去，等一天都等不住。最终，我们混入人潮，过了马路，我还是心有余悸。

后面几天，我经历了许多头一回，比如头一回吃浇麻酱的酿皮，头一回坐扶梯，头一回逛那么大的新华书店还没有人赶客。然后我们来到了钟楼前面的广场，我看到一个巨大的金黄的M，能吃上麦当劳也是极好的。我跟在父亲后面绕着麦当劳不疾不徐的逛了三圈，透过玻璃看到客人用薯条蘸番茄酱，口水咕咚咕咚回流的时候，父亲幽幽的说：西餐贵滴。

■ 图源网络

后来，我就长大了，越长大越发现，壮志未酬的事多如牛毛。毕业就回平凉工作，一年后因为不甘心，一次次的坐上大巴奔赴西安参加各种考试，然后一次次铩羽而归，跟我的家乡灵台一样，我的考试名次也是无限的接近这里，却又始终无法从属于这里。半年前，我考到了省会兰州，拥有了一份并不比陕师大、兵马俑差，某些角度看好像还好一点的工作，但我时常想起陕师大出的那道考题：“梁园虽好”典出哪位历史名人？

在离家500公里开外的遥远的金城，几乎没有朋友，我就只好刷朋友圈。一位在西安地铁工作的朋友隔几个月就发一条热烈祝贺西安几号地铁线开通的消息，前几天，是第14号。我心里顿时泛起难言的苦涩，就像一个你加把劲兴许能追到手的小美女短短几年出落成了高不可攀的绝代佳人，西安和你，都不再是年少时的模样。虽说“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虽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可世上的姑娘千千万，北京上海，成都昆明，环肥燕瘦，万种风情，而你真心爱过的，只有那个邻家妮子。

那里是关中，这里是河西，有截然不同的地形，风格迥异的文化，并驾齐驱的房价。你可以说河西敦厚淳朴，也可以说它冥顽不灵，你可以说关中钟灵毓秀，也可以说它多奸多诈。真正应了那句话：如果你爱一个人，就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一个人，也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人生悲喜交织，城池何其无辜！

■ 灵台县 | 图源：灵台县人民政府

来到省城后，还是受制于该死的交通，我和在家乡的铁牛若想见面十分困难，看来看去双向奔赴宝鸡是最佳的路线。于是在很多个周五下午，我坐着高铁，他开着汽车，花大致相等的时间，在宝鸡南站相会。那天出站，看到了如瀑布般壮丽的音乐喷泉，配上气势恢宏的“渭水河边看宝鸡”的宣传歌曲，我想没有人能不为所动吧？铁牛说这叫“社火耍到家门口”。那几日，我们用灵台话和当地人无障碍的交谈，看久违的青山绿水，下着新蒜吃没改良的油泼面，在宝鸡民俗馆看木偶戏、皮影戏、高跷社火等物件，不需要它在那里动，在我的记忆中它们从小动到大。

周日晚上，到了分别时刻，我们拥抱，吻别，挥手，各自钻进虽然发烫但是没有感情的铁笼子。跟许多小地方都会有的“特价清仓，给钱就卖”能嗡嗡嗡循环一整天的音响声一样，那晚在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重复播放的是李煜的词：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吃不到肯德基，吃麦当劳也是好的，到不了长安，留在宝鸡也是好的。就怕，像我们的灵台一样，始终在关中边上打转转，像十五年前的我一样，始终在餐厅门口打转转。

在那道题的四个选项里我是否勾选了正确答案“司马相如”已记不大清，但是比起它是谁说的，它的下半句话更让我意难平。梁园虽好，终非久恋之家。

人生匆匆到错失很多良机，又悠长到掰着指头难以忍耐。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作者 | 瓜娜 | 甘肃灵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