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聪：天道酬勤

我的著作出版，要带一套给朋友，因为手边工作繁忙，抽不开身到城里去请快递公司邮寄。雷林的爸爸跑客车，一天要往返昆明一趟。电话联系好，请他带到昆明，再让朋友到车站取件。雷林是我教过的学生，他从一家大学毕业出来，现在一家外国企业工作。结了婚，在大城市买了房，他们这代人中，雷林算是成功人士了。

晚霞满天，暮归的老牛甩着尾巴从山坡上下来，慢悠悠走向圈舍。我穿行在石榴树掩映的街巷里，向雷林家走去。路上，一幕幕当年教他时候的往事，出现在眼前。

雷林身体很壮实，第一次见到他，我就想起古小说里的鲁智深，想起“孔武有力”这个词。但雷林的学习成绩并不好，记忆力尤其不佳。学习《桂林山水》那课书，课后要求背诵默写。众所周知，语文教学，背诵课文是枚难咬的坚果，学生需得下苦功夫才能对付下来。记忆力好的学生，哇啦读几遍，会背了，找老师背了书，带着骄傲和喜悦走下去。记忆力差的学生，背一句两句，背不下去了。老师提醒，继续背，也还是背不下去。在下面已经读了会背，来到老师面前又忘记了。当然，主要还是没有真正读熟悉，功夫不过关。遇到这种情况，老师学生达成共识，继续读，继续背诵，下次再来。

通常地，学生读了能背一个段落，上来站在老师面前背诵。完了，老师用红笔做好标记，再去读下一段落，直到把一课书背诵完为止。也有极少一部分学生，他们天分高，一课书全读了能背诵，再来找老师背诵完成。雷林背书，非常地刻苦，用两个手指塞住耳孔，聚精会神高声朗读，一遍又一遍。脑门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那种用功，那种竭尽全力，在一个班上绝无仅有。就我教过的学来看，像雷林这样勤奋的也很少见。

可惜，取得效果并不理想。别人是一个段落，再一个段落地背书。雷林做不到，只能一句一句地背。我的观点是，只要能背，学生就在努力中，就在拼搏奋斗中，就值得老师鼓励。雷林会背诵一句，上来站在老师面前背诵。完了，老师在他的书上用红笔画下一条竖线。雷林又拿了课本，坐到座位上继续读书，继续背诵。全班同学背诵完课文放学走了，老师还在教室里陪着他背书。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色渐渐暗下来，雷林过意不去，说：“老师，您回家吃饭，等我读了会背，再来您家找您背。”我回答他说：“不怕，你继续背书，你有这个信心，饿着肚子坚持，老师怎么可以随便离开岗位？”一直到天黑了，雷林才把《桂林山水》的课文背完成。

骨头是很难啃的，但蚂蚁并不畏惧，一点一滴啃下去，一天一天啃下去，最后达到目的，产生了一种让人类感到敬佩的精神，蚂蚁啃骨头！在雷林身上，我看到的就是这种精神。他坚信，再远的路，只要迈开双腿，一步一步，总会走到的；再高的山，只要勇于攀登，总会到达顶峰的。教学相长，学生向老师学习，老师一样向学生学习。

数学老师，私下交流的时候，说到雷林同学，对他的发展前景，颇为担忧。雷林这个人，不调皮，也不惹是生非，课堂上专心听讲，每次按时交出作业，但就是做错的题比做对的题多。在勤奋这一点上，没什么可指责的，但得承认，在天资这一点上，他确实不如别人。最后，数学老师的判断是，像这样的学生，能上完初中就不错了，可后来的发展却大大出乎她的预料之外。

农村孩子，不比城里，读书就是读书。雷林家养着头大牯牛耕地犁田送粪肥。爸爸还没有买大客车前，开着张小卡车，在石场上给人家运送石料。谁家要建新房，把石料运过去，从中赚取一笔运费。雷林爸爸很舍得吃苦，天不亮发动机器，轰隆隆出门，天黑了才归家。只有到了农忙时节，才会停下车来几天，帮助妻子，下地干农活。稻秧插下去，包谷种下去，平时就由雷林母亲一人薅锄管理。雷林爸爸继续开着他的车，到采石场去干活

农活是很繁杂的。晚上放学回家，雷林要赶牛到沟溪里饮水，给牛割青草，有时还要兼做饭菜给母亲下地归来吃。有一晚，雷林到河边菜园埂子上割草回来喂牛，水沟这边埂子上的草割完了，看见对面埂子上的草绿茵茵的，长得好，要跳过沟溪去。起跳前，先把镰刀丢到沟那边，然后赤脚纵身跃过。坏了，脚掌踩到镰刀口上，划成重伤，鲜血淋淋。父亲把他拉到医院，医生给雷林进行了缝合包扎，要求住院。可雷林父母有自己的考虑，没按医生要求做，把儿子带回家来，请村里卫生所的医生去给雷林打消炎针。

得到这个消息，我去看他。雷林家住在山脚下的院落里，三间大瓦房，还有一排猪舍、牛舍、鸡舍。院子里种着两株柿子树，树枝旁逸斜出，在地上投下大片浓阴。雷林的小妹在柿子树下摆放了张小木桌，坐在凳子上写作业。见老师进来，小姑娘笑着欢迎，说：“老师，我哥在屋里。”进到屋里，我看见雷林左脚上裹着纱布，点点的血痕渗出纱布来。一个木架，缚在桌的腿部，瓶子挂在架子上，针管连接着雷林的手背。雷林一边打点滴，一边在背诵数学公式。看到这一幕，我很是感动，说：“雷林，生病了，安心养病，安心休息，别太累着。”

打着针，没大人在旁边照顾，我很担心，说：“雷林，你妈妈不在家，要是针水注射完了怎么办？”雷林说：“老师，不怕的，张医生的诊所距我家不远，针水完了，妹妹会跑去喊医生来拔出针头的。”我把几套语文试卷交给雷林说：“方便的时候做做这份作业，能做多少做多少，做不来的等你病好了，带到学校来我辅导你。”雷林听了，心里有些难过，跟我说：“老师，我不能去学校读书，课落下了，自己脑筋又不灵活，真是……”说着，脸上浮现出痛苦来。我安慰他：“不怕的，等你病好了，回到学校，多用点功夫，以你这样刻苦学习的精神，不用太多时间就能赶上来的，一定不会落后。”

小学毕业了，雷林读初中去，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有时我见到他母亲，会询问一下雷林在中学里的学习情况。雷林妈妈告诉我：“这个小娃，老师反映说，勤奋，舍得吃苦。同学休息去了，他还在背诵着英语单词；大家睡午觉，他在床上背书。只是大人仍然担心，期中考试，成绩只在中间状态。我和他说，雷林，你再多努把力，争取考上高中，将来能读读大学，那就好了。”

初中毕业，雷林真的考上了高中，不简单。暑假里，他来找我玩。雷林长大了许多，知识也丰富了许多。我们在一处聊聊，他说：“老师，这读书很难，就像挑着东西上山，不想流下汗水，不想咬牙坚持，怎么能够走到山顶呢？每个学生读书的目的，都是希望攀登到达山顶。那里有诱人的生活，诱人的工作，诱人的风景，诱人的美好。我上学到初中，觉得自己距离山顶不远了。如果不继续奋斗，继续拼搏，半途而废，那就不划算了，不甘心了。考上高中，这样的愿望更加强烈，不管怎样难，哪怕跪着爬着，我也要坚持……”听了雷林的话，我觉得我已经不需要再和他说什么了。这个孩子已经懂事了，长大了，觉醒了，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对自己的人生真正负责了。一个老师，没有比看到学生的进步，看到自己教育的结果更高兴的事了。

春天一个的早晨，我到原野上看日出。蚕豆花开，粉白一派。蜜蜂飞来，落到花蕊上，专心致志地采蜜。这是个周末的，农事也不甚繁忙。我欣赏着大自然的美景，嗅着豆花的香味，在不远处的田野小径上，看见一位母亲背着喷雾器走向油菜花黄的地方，身后跟着个大男孩，一只手提着小桶，一只手捧着本书，目不斜视。凉风飘飘，隐隐有叽里咕噜声传来，不过仍能分辨得出，是在背诵英语单词。那个大男孩是雷林，因为注意力集中在背书上，没有看见我。娘儿俩越走越远，我逐渐看不见他们身影了，阳光依然灿烂。

在这个世界上，天才肯定是存在的。自己是不是天才？是不是学霸、学神？你去想，答案百分之九十九点五以上是否定的，这很令人沮丧。可另外一句话却又很令人振奋，勤奋出天才。天道酬勤，人道酬勤。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