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 假 蚯 蚓 段

燕 子

当这些玄鸟在屋檐下第二次孵出新雏的时候，小学校里的暑假开始了。橙黄橘绿时，青草池塘蛙，阳光很明媚。我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挥洒，看天、看云、看流水，看孩童蹬着秃尾巴自行车风驰电掣。燕子恋旧，去了又来，聚在巢旁的电线上，黑溜溜一串，呢呢喃喃说话。完了，展开亮翅，冲天跃起，像些黑色的闪电，蹿进深邃的空中。共逐一只虫，同倾一腔情，有时比翼而飞，有时参差而行。把爱情写在蓝天上，把欢乐染在白云间，把幸福播种在仰望者的心坎里。

夜未央，黎明还在山那边，我慵懒地躺着。燕却早起，三声两声鸟语传来，拂晓便被她唤醒。这些黑色的精灵，抖擞精神，翅翼一剪，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平畴阔野，稻花芬芳，朝霞如火，露珠烁着斑斓。小青虫、小灰虫、小花虫睡眼惺忪。还有多嘴的麻雀、大眼睛的蜻蜓、花翅膀的蝴蝶。好风轻轻地吹，奏出低沉舒缓的晨曲。巍巍的山、婷婷的荷、青青的柏，气象台高高立着的风向标，掩映在柔柳中的河闸，这一切，构成了早市的风景。燕是这早市上最忙碌的顾客，大自然创造的琳琅商品，她都看不中。串到这里看一眼振翅就走，落到那里问个价，倏忽而去……只留下自己的芳踪丽影。

看 花

一道粉墙，蝉立枝上吟。艳阳一抹，绮窗明净，坐在书桌前，那紫色的繁花开得蓬蓬勃勃，甚是惹人喜人。这是一株算不得名贵，但却顽强不屈的叶子花。冯宗璞、汪曾祺诸先生笔述西南联大，都描写过她。如今，叶子花已从昆明富人庭院，飞入乡间寻常百姓家。

原来院里还种有一株枣，许是环境逼仄，日照稀薄，长势并不理想。儿子说这枣只生叶不结果，征得母亲同意，将枣连根除却。就着这个坑窝，将叶子花从陶盆里移栽地上。栽下当年，未见旺盛，疏枝瘦叶，孤孤单单，阳光肆虐，大片大片霸气倾泻在地。今年入夏，落了几场透雨，叶子花像待命的士兵接到征战号令，摩拳擦掌，一显身手。前几天才萌出一凸嫩芽，现在便抽出数杆新枝，便花发蔽日。叶子由浅红变成深红，继而又变成胭脂样殷红。饮日月之精华，接天地之灵气，一朵两朵、千万朵，凌霄怒放。一时间，呆板的小院精神起来、活泼起来。蜂来蝶来、画眉鸟来。孙儿走过，花影照人，稚庞绯红。昨夜风雨，一院落英，数点如霞。有一株鲜花陪伴，犹如红袖添香，生活充满了诗情画意。

纳 凉

溽暑炎天，阳光在东墙上跳跃闪烁。宠物狗花花伏在丁香花下，我靠在躺椅上。一株不高的无花果树，比邻一棵硕大巍峨的老枫。枝叶掩映，投下大片阴凉，把我严严实实罩住。就这样，我静静地微闭双目，让闲适，让绿叶创造的愉快缓缓滑过眉梢，流向面颊，抚摸我那裸露的肘臂。

熟了的果，离开枝头，“啪”地砸在地上，地上溅出一朵黄花。几缕淡淡的香甜飘透出来，沁人心脾，如饮一杯果汁下肚。芦花公鸡抖动着雄冠，嘎嘎叫着跑来，几口就把落下的果啄食下去，还斜着眼瞅瞅，希望有好事连连。树木把烈日遮挡住，我才享受到这自然的爽凉。我感恩，心相携、心相连、心相感，相看两不厌。蝉不懂宁静致远，仍在高枝上发出聒噪，像是要把一个夏天喊碎。渐渐，我睡过去了，做了一个梦，梦中见到杨万里，他正吟诵着《初夏睡起》，向我走来。“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观 雨

几声闷雷响过，乌云垂了下来，天地一派茫茫。远山锁在雨雾中，近树有些模糊，枝上吊着的鸟笼越显低沉。“沙沙”“嗒嗒”……声音由远而近，即刻间，拖着亮亮雨线的雨点砸在屋面上。一派冷凉、一派嘈杂、一派混乱袭来，令人想起“城头嘭嘭擂大鼓”的战场。

风赶来凑热闹。雨得风助，越发骄狂和癫狂，呼啦啦，在屋脊上放肆地奔跑。电线前后悠荡，窗页颤动，鸡惊得伸长脖子，沟溪吵闹起来。我在屋檐下，置身雨外，说不上欣赏，也没有生出“满天风雨满天愁”的情感。檐水如瀑，雨花乱溅，院子里像一锅煮沸的饺子，世界涨潮了。有一种叫“磅薄”的东西正在屋外弥漫和喧嚣，在天地间展现自己的力与美。如果说临水观鱼是陶冶情操，感悟禅意哲理，那观雨就是一种斗志激励，浪遏飞舟，雨中行，从来就是壮美勇敢的赞誉。

读 书

我希望，有一段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可以重读经典。让经典化为一汪清泉，洗涤我世俗的身心，获得某种高尚，哪怕只是一刻。我们在红尘中为名为利为情为乌纱，为油盐酱醋茶挣扎太久了。寒凝大地，雪夜不是读书天。陌上花开，草长莺飞的日子，煮一杯清茶，一册在手，孔夫子、苏霍姆林斯基、黑柳彻子，曹雪芹、先生们好，我们坐下来谈谈。

先师在杏坛授徒，一枚黄杏落下，弟子颜回捡起，问先生、看同学、想自己，于是就有了那段千古对话；那个隆鼻深眼的乌克兰人，他是那样爱他的学生，爱这个职业，终日不辍，悟育人之道，修仁爱之心，悠悠岁月过去，终成正果，流芳百世；给每个孩子分配一株树，让他们去攀爬，从另一个视角看世界，带孩子到野外过夜，不怕神来鬼来，风来雨来，啊，《窗边的小豆豆》中那位校长；黛玉小姐无疑是良苑仙葩，王熙凤，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女强人，因为有了女强人，贾府才被她打理得蒸蒸日上……“有书读，就幸福”，金庸说的。

写 作

我因腿疾，向往冲浪，却只能在远离大海的地方怀想；向往挎起行囊，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却只能在院子里走走；向往登上珠穆朗玛峰说我不伟大，却只能在屏幕上画饼充饥。海明威讲：“人可以被打败，但不能被打倒。”行路难，上下求索，我开始了自己的人生突围。用笔来记录思想、记录生活。把自己经营成自己，把自己铸造成器。我不要最好的，我只要合适的。

黎明即起，用笔在纸上耕耘，谓曰“业余”。工作总是像匹饿狼，在后面追赶着我，我匆匆落笔，忙忙收笔。长长暑假来临，终于可以闲暇一时，舒口长气。把几案拭净，熏香不用，敞开窗，翻开本子，握住那支“永生”牌钢笔。思想和着情感，人物伴着故事，文采充盈在字里行间，如滔滔水流，滚滚而来。一行又一行，一页又一页，一册又一册。文思泉涌的时光，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了。我在纸上指点江山，我在纸上针砭时弊，我在纸上颂扬真善美，我在纸上纵情恣肆，活成自己是因为我把自己写成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