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都不能少

昨日，整理和学生在一起的照片，翻拍一下，准备做成电子相册。一张张翻过去，拍照完了，我仿佛重走了一遍自己42个年头教书育人的“长征路”。那些人，那些事不断浮上心头。杨梅花、张贵云、王宝福……这些学生啊，他们中途辍学不来读书，即将成为流失学生，是我和同事一个一个喊来的。如今个个开花结果，事业有成。在他们成长的路上，关键那一刻，我这个班主任老师拉了他们一把，唤回迷途的羔羊。张艺谋导演了电影《一个都不能少》，乡村教师的工作就是在实践这样的宗旨。学校分多少学生给你，教到最后，还应该是多少学生，一个也不能少。

新学期预备周，学校召开教师会，校长特别强调说：“各位班主任老师一定要注意，检查学生到齐了没有？一旦发现流失，就要赶紧去做思想工作。开学第一第二周，劝返工作好做。过了这个最佳时期，做起来就难了。做流失学生返校工作，是学校重中之重，半点马虎不得。”校长接着说：“义务教育阶段，适龄儿童入学是立法的，入学率要达到百分之九十九，实际也就是一个也不能流失。否则学生家长违法，村长违法，校长违法，班主任老师违法，我们这些人都成了违法的人……”

同学们背着书包来到学校，分发新书后，准备上课。杨梅花没有到校，询问同学，和杨梅花家住一个片区的马莲同学反映：“杨梅花不想读书了，一放假就到馆子里帮人家洗碗去。”我听了，感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不是苗头，已经很明确了，杨梅花流失了。不用多想，得亲自去她们家一趟，查明具体流失原因。

公路上车来车往，穿过一条不深的巷子，这里就是杨梅花的家。三间土坯房，老旧异常，摇摇欲坠的样子。左面山墙用一根粗木斜支撑着，典型的危房，但一家子还住在里面。院子里没有果木树，只有一辆手推车，车厢里装着四只大肚子塑料桶，其余的是全是从垃圾场捡回来的垃圾。塑料片、纸盒、废铁线、烂盆、废锅、饮料瓶、饮料罐……看上去不像个农家院落，倒像个出售垃圾的铺面。

杨梅花的妈妈没了，爸爸弱智，能干的活就是捡拾垃圾。奶奶和我坐着，她说：“老师，这个家你也知道，穷，杨梅花我是供不起她读书了，给她出去打工，苦钱，养活她自己。她爹又不能像人家其他的，到工地上卖工挣钱，连地里的活计都干不了。我这个年纪，七十多些的人，田坝活计要做，家务活计也要干……”怎么办？这实在是个问题。要是杨梅的花的具体问题得不到解决，流失就是必然的。反映给学校，涉及到钱，学校没有扶贫资金，难事情啊。让杨梅花返校，就一个字，钱，读书的费用问题如何来帮她解决？义务教育，国家承包下来，教科书免费，发放营养早餐，可买本子、买学习用具、买学习资料的钱，政府没能力来包干。

我说：“杨梅花奶奶，孩子得到学校去读书，这是一定的，我们要按照政策规定执行。这个年岁让她去打工，又是个女孩子，不合适。你看，从今以后，杨梅花需要的开支，一切学习费用由我来负责，只要她把书读下去就行了。”杨梅花奶奶听了，感激地说：“老师，难为你了，等到下午，我就进城去把杨梅花接回来，送她来学校读书。”我掏出50元钱，递给杨梅花奶奶说：“老人家，你拿着这点钱，下午坐公交车进城喊孙女。”老人推辞着：“老师，你来喊我孙女读书，为我孙女出钱，大恩大德，我哪里还敢要你的钱……”我说：“不客气，杨梅花来读书就好，这是老师应尽的责任。”

如今社会，相当多的年轻夫妻，打着个性解放，追求自由，追求享受，吵个嘴，闹个矛盾，不是冷静坐下来考虑，也不为孩子着想，拍拍屁股，丢下一个家，到沿海城市打工去，张贵云的母亲就是这样。小贵云身材瘦小，没有同龄人的脸色，黄飘飘的，像庄稼缺少肥料那样，发育不良。只是，走起路来还算有精神。

张贵云读五年级，在我们班上。星期一我去上早课，发现他没来读书。问同学 ，大家也不知道。我安排学生读着书，赶到贵云家去。贵云爷爷跨上电动车正要出门，我问：“你家张贵云没去读书，是不是生病了？”贵云爷爷显得有些气愤，说：“上个星期，他爹他妈两口子嚷架，不为什么，就因为要买电视机，一个要买大屏幕的，一个要买小屏幕的，意见不合，争吵起来。后来贵云他妈收收东西拿的，到深圳打工去了。他爹不知去了哪里，几天没有回来，把小娃丢在家里不管。这几天吃饭挨着我，星期天去他外婆家，没回来。挨我吃饭不方便，我在工地上帮老板拌着沙灰，他奶奶去昆明帮他二叔家领小娃去了。午饭我在工地上吃，张贵云回来得自己做。两口子这样，把小娃整了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

又过了一天，我到贵云家去。看看客厅里，没有人。进到厨房里去，还是没有人。只看见电饭煲在灶台上，显示着绿灯。锅水沸腾，里面煮着几个土豆。既然门开着，又做着饭，人肯定在家。我喊了两声贵云，有人在楼阁上答应。我说：“贵云，老师来找你。”贵云听说是老师来，赶紧从楼上下来。我问他在上面做什么？他说：“我养的鸽子在楼上，上去给它们喂食。老师，我的老鸽子孵出小鸽子了！要不要带一只回去给你孙子？”我回答他：“不需要了，你自己养着吧。”

土豆煮熟了，贵云拿出一个，递给我，让我剥了皮吃，这孩子还是很懂事的。师生在一起，吃着热土豆，我说：“贵云，父母的事，他们是大人，我们管不了。他们离家出走，过两天，想通了，会回来照顾你的，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家里。老师的意思是，你还回到学校去继续读书。”贵云说：“老师，书我还是想读的，但放学回来没人做饭给我吃。”我说：“老师来喊你，这个急需解决的问题当然要帮你解决。这样吧，这些日子你就到我家来吃饭。不要担心，一个小孩子家，能吃多少？等你父母回来了再说。”贵云背着书包又回到了学校。

王宝福是插秧那段时间辍学的。快到期中考试的时候，数学老师安排大家做《同步指导》四单元上的作业。班上同学的作业都做完交给数学老师，就王宝福的没交。老师检查，一片空白，一道题也没做。问他干什么？他不出声气。同学替他回答说：“他在街心里骑自行车，用他妈的手机在家里打游戏。”这是作业，这是最重要的学习任务，学生不做作业，就像农民不种田，岂有此理？老师当然不高兴。上课的时候严厉批评了王宝福，说：“对不起，不做作业是不行，你还是学生，今天下午必须交出作业。否则，到了放学，就留在教室里做，老师来陪着，什么时候交出作业，什么时候回家去……”

数学老师行使自己的教育权，这个批评也不怪。留下你写作业，是对你的学习负责，并非和你有什冤仇，要跟你过不去。听了数学老师的话，王宝福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就不来学校。我是班主任，敏感地意识到，这个学生要流失了。

放了晚学，我家也没回，约上数学老师，走几里山路，到王宝福家去。王宝福家门前有棵高大的黄连木，枝繁叶茂，树冠像把巨大的绿伞。老黑狗拴在石榴树上，发出汪汪的叫声。土坯垒砌的围墙不高，纵身便能跃过去。王宝福在的，正提着桶水过来，准备给花园里的波斯菊浇水。看见老师来，放下桶，花也不浇，转身跑回去，躲进房间里，紧闭门扉，从里面闩起来。然后不管他母亲在外面怎样呼喊，就是不开门。母亲气起了，愤怒了，用棍子去敲打门，王宝福在里面，一言不发。老师在外面，左等右等，太阳慢慢滑到西山后面，眼看今晚是没有希望见到王宝福了，起身对王宝福母亲说：“等他出来，好好劝劝他，让他明早来读书。”

第二早仍不见王宝福来学校读书，我和数学老师，还有校长，再次赶到王家去。王宝福起床来，正打扫着院子，他父亲扛着锄头要下地。王宝福又看见老师来了，丢下扫帚，爬上围墙，逃了出去。校长看见了，反应很快，冲出大门。王宝福在巷子里跑得飞快，校长也跑得飞快。终于在转角处，抓住王宝福。校长跟王宝福家长说明情况，将王宝福用自行车驮回学校来，做通他的思想工作。若干年后，王宝福成了一名优秀的客车驾驶员。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