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聪：怀 念

我七岁入小学校发蒙，一年级的书写工具是铅笔，升到二年级，老师便要求用毛笔写字。写毛笔字是读书人的传统，我们按照老师要求去做，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爷爷是乡间的识字人，父亲读过高小，家里存着个圆形铜制墨盒，里面放了被墨水浸透的蚕丝，毛笔到供销社买一支来。我把它们放进书包里，背着来到学校。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右手握着笔管，在讲台上举着示范、讲解，孩子们学着老师的样子拿起笔来。老师说：“同学们，这样握笔，这样下笔。蘸墨的时候，要轻要少……”我们遵照着，笔尖蘸少许墨汁上去，在描红本上描画起来。一页描完了，交给老师去“签瓜”。描了些日子的红，老师便要求我们写作业也用毛笔。我的字写得轻一笔重一笔，轻的地方像苍蝇脚那样，重的地方仿佛鸡踩了一下。只是，虽然写不好，但仍然奋力去写。老师也不批评我们，带着我们继续描红，继续用毛笔做作业。

不知老师怎么想的，忽然不准我们带墨盒到教室里去。他给班上每个学生准备了一个碗口样大的土砚台，让大家去买一锭方形的墨来。同学们中午到校，在书桌上摆开砚台，淋进几滴水进去，老师讲解着，指导大家磨墨。说：“衣袖要捋起来，三个指头要捏紧墨，在砚台里来回磨圆圈。要磨到水变成墨汁，稠了才可以用来写字。”老师的做法，我颇不解，用墨盒里的墨写字不是很方便么，为什么一定要用砚台来磨墨？回家问爷爷，因为爷爷写字也经常是把盘子样大的砚台摆开，慢悠悠磨墨，然后才拿起笔来蘸了墨汁写字。爷爷说：“写字前先要静心，谋划一个字怎样来布局，正好可以利用磨墨的时间来静心，来谋划写好字……”爷爷的话我听不懂，既然他说写字前要磨墨静心，我想老师要求我们这样做一定有道理。可惜到了二年级结束，文化大革命爆发，我们不再写毛笔字了。

若干年后我总在想，倘若我一直坚持用毛笔写字、记笔记、写文章。几十年坚持写下来，练习下来，墨水被我写干了一瓦缸，几瓦缸，右手的中指尖磨起老茧，成为一个书法家是瓜熟蒂落的事情，举办作品展览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我刚走上工作岗位那年月，班级开展勤工俭学是教育所倡导的，学校所倡导的。仲春时节，田野里的蚕豆成熟，收获了。农民割下蚕豆，在田里晾干、晒脆，担到场上来用连枷拍打。太阳火辣辣的，风干物燥，担回的时候，田里遗漏些豆粒，路上掉落些蚕豆。老师带领学生，举一面少先队旗在前面引路，来到豆田里，孩子们呼啦散开去，手里提个小袋子，或是竹篮子，弯了腰，盯梢着龟裂的田块，慢慢走，开始拣粮活动。拣到豆粒装进袋子里，拣到豆荚，手指用力捏开，得到豆粒装进竹篮里。拣粮累了，躺在阡陌上看一会蓝天白云，看一会燕子捉虫飞来飞去。闭着眼睛，听风从耳边呼呼吹过，体验大自然的美好。这是别样的课堂，别样的教学活动。

拣粮来到小河边，男生嚷嚷着要洗澡。老师看了看，下水试探检查，河水并不深，流速也不急。让学生在这里游泳是安全的，于是同意学生的要求。一群男生欢呼着，脱去上衣，女生避到柳荫深处去。一个跟一个，象群小鸭子跃进河水里，蛙泳、蹬白鱼晒肚、潜水……水面上乐开了花。大家在河里玩够了，耍够了水，赤裸着上岸来。沐浴着明晃晃，暖和和的阳光，不断地摇头，水花四溅。不断地用手抹头发，把水抹干。此时此刻，虽然在河水里拣不到粮，但却拣到了童年的欢快时光

粮拣回来，卖出去，得到钱，买一些作业本、墨水、笔来，发给同学们。困难年月，减轻了学生读书的家庭负担。有一年，村里一刘姓人家失火，房子被烧，粮食没了，家具没了，箱柜里的衣裳裤子也没了，陷在绝望中。我们班拣了128千克蚕豆回来，还有76千克小麦。面对别人的厄难，怎么办？我跟同学们商量，将班上的小麦送给受灾人家，献出一点少先队员的爱心。同学们同意和支持，我带领学生，扛着小麦，去捐献做好事。

回归自然，自然教育，我们今天的学校早已不再这样做了。把孩子们关在教室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写作业，一心一意追分数。缺失了流汗，缺失了吃苦，缺失了同情，缺失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缺失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今天回想起当年那一幕，仍然让人怀念不已。

1978年，我在一所中学接受英语培训，为期半年。培训回来，要在乡村小学附设初中班开设英语课。教我们的是一个姓王的女老师，毕业于国民党中央大学英语系。先生五十多岁，一脸富态，经常发出爽朗的笑声，脾气极好，头发花白。来上课的时候常在肩上挎个黑色皮包，包里放着水杯，还有一种红色的小药丸。那时候，县城经常闹停电。一停电，黑灯瞎火，读不成书。

功课任务重，学习很紧张。回去就要给学生开这门课，谁都希望多学点，学好点。停电是很让人闹心的事。有一晚，先生来辅导，手里提个布袋子，一进教室，她把布袋子放到桌上，同学们以为老师要分什么好吃的给我们吃，因为这样的事曾经发生过。原来不是，她给我们每人做了一盏煤油灯，发给大家，说：“以后停电就点燃煤油灯照着学习。”多少年了，我怀念这样的老师，向往着成为这样教书育人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