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聪：家

有人说，一个人的根须长在童年。但我认为，准确地说，是长在家里。家分为物质的家和精神的家。物质的家会随着社会发展，告别老牛破车，走向高楼大厦。精神的家却不是这样，它是一根扯不断的游丝，永远牵扯着你。哪怕你浪迹天涯，哪怕你荣华富贵，哪怕你高官厚禄。下面我想写的是那个艰难年月里，物质的家。

拆“家”字可知，上面有间房子，下面要养头猪，这才叫家，这才是个家。以前的家，这个条件是符合的。不光我们家符合，农村人的家都符合。我们家有三间土坯房，养着一头母猪，下了一窝猪崽。这土坯房子虽然狭窄，虽然简陋至极，但假设没有，问题一下就严重起来，不寒而栗。下大雨，一家人非淋成落汤鸡不可，非患感冒病不可；下大雪，一家人的下场会是什么？结局一定像寒号鸟那样可怜。所以，穷家难舍，即便陋室，一样要感谢它。是因为有了这所屋子，我们哥几个才长大，才从这里走出来，创造自己的事业。我55岁的时候，把原来的土坯房扒掉新建，远方的弟弟特意打来电话，嘱要拍几张照片保留着。那屋子是我们的家啊，那家里有我们泯灭不掉的记忆啊。后来我编写李氏家谱，把这照片印在家谱扉页上。

房子虽然低矮，但还是有个小楼阁。春末的时候，队里收回蚕豆小麦，分给社员，粮食就存储在楼阁上。秋天，大春作物收上来，分稻的社员扛了麻袋来，母亲在堂屋里铺好几床草席。扛稻人弯了腰，解开袋口，哗啦啦将稻谷倒在草席上，继续给别的农户扛稻去。然后，母亲就要忙到深更半夜。燃一盏煤油灯在楼阁上，一盏在堂屋里映照着。草席缝制成的席包已经摆放好了，竖立着。母亲用一个大提篮，一篮一篮地装好，弯在臂弯里提着，攀上木梯。一转又一转，把稻谷提去装到席包里。父亲明天要早早地出工，在队里分完稻子回来就睡了；我们兄弟明早要上学读书，也早早地睡去。一觉醒来，母亲还在提着稻子上楼；再一觉醒来，母亲的工作还没有结束，她还在为这个家操劳着。

包谷是连着壳分回来的，还堆在堂屋里。农家的客厅，很多时候用来充当临时仓库。我们家人多，分到包谷就多。一担又一担包谷挑回来，一间屋子里堆得像山头一样，眼看就要接着楼板了。我们到房间里睡觉，要从包谷堆上爬进去。此时此刻，一家人、一队人、一村人，对丰收的感受是很真实的。玉米棒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嗅在鼻孔里是粮食的香味。

一盏白炽灯吊在楼木上，为了节省点电费，母亲只舍得用15瓦那种。所以光线并不明亮，比煤油灯亮不了多少。一家子坐在灯下把包谷的壳剔去，撕裂的声音不断发出来。母亲手快，一下就剥了满满一箩筐，端给父亲去编成包谷辫子，扛到楼阁上晾着。我们人小，手上力气不够，剥起包谷来总是缓慢。母亲剥出两箩筐包谷，我们兄弟几个一箩筐都没剥满。只是母亲并不怪我们，参加劳动就行了。那时候家里没有计时的钟表，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母亲催我们洗脚睡觉去，担心明早喊不起来上学。母亲继续剥下去，夜深了，猫头鹰在黄连木上一声接一声号叫，听了让人脊背毛酥酥的，拉了被子捂住头……母亲继续剥包谷，父亲继续编包谷。

我们家的猪舍修在住宅对面。父亲上山挑柴，顺便挑回几棵枯松树，用来做横木，担在土坯墙上，铺了竹条子，上土泥建成土掌房。母猪关在里面，已经养了好些年。父亲提出重新蓄养一头年轻的母猪，把现在这头老母猪卖了。母亲说：“还会下小猪，舍不得，继续养着吧。”这头母猪为我们家做出了很大贡献。我们兄弟上学的费用是这头母猪挣的，每餐的油盐，还有大人小娃量布来缝衣的钱也是这头母猪挣的，它是这个家的有功之臣。母亲照顾这头母猪，尽心尽力。在院子里喂猪，她总站在旁边，看着母猪吃食。如果母猪跑开去，母亲用锅铲敲着盆边，把猪唤回来。如果母猪嫌弃猪食太过粗粝，母亲会用木瓢撮点包谷面来，在猪食表面撒一点。母猪知道好吃了，低着头啪啪吃去一层猪食。母亲继续撒面，继续哄猪吃食，耐心好极了。

那时候，我的祖母尚在世，放学回来经常见她坐在屋檐下，挥一把不大的刀子，把绵竹破成大块，继续破成小块，最后划成一片一片的篾。够一束了，捆起来，拿去挂在墙的一角。我问祖母篾用来做什么？祖母说：“用来缝锅盖你都不知道？”责怪我不懂事。缝锅盖，想起来了，我见过。缝锅盖用的是麻花草，春天长出来，夏天里开出一串串棉絮样的白花，高矮不一，最长的可达一米左右。麻花草长在山路边上，或是山地埂子上。祖母经常会到山上采撷麻花草。不是每一株麻花草都可用来缝制锅盖，过粗过细的她都不要，选择是很严格的。所以祖母出去采撷一天，也就采到比手臂粗点的一捆背回来。

然后，就见祖母背依着墙坐在草墩上，一束麻花草放旁边，篾片浸了水横在面盆上。抽一片篾出来，用剪子嗒地剪去左边，再嗒地剪去右边，形成一箭头。弯曲的锥子，在草束上扎个孔，篾片塞进去，拉紧，链接牢实。锅盖是为邻居家量身定做的，人家预先送来“比子”（麻线量好的大小尺寸）。祖母一边缝，一边用比子测量，不够，再缝一圈两圈上去。要保证用户拿去，盖在锅口上，不大不小，刚好合适。

小时候的家已随清风流云远去了，留在心中的只是一缕缕不绝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