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变迁记

兄弟分家的时候，父母说我腿脚不便，就住老房子了。后来我拆除老屋新建，家没怎么搬迁过，可使用的书房却搬来搬去。一直到我56岁的时候，才彻底安定下来。一个读书人，书房不仅是他安身的地方，还是他安心的地方。心安不下来，就是永远是一个漂泊者。

上高中的时候，我在楼阁上有小半间书房。说是书房，那不过是叫着好听些。陋室，十足的陋室。南面一道通了孔洞的墙壁，光线从洞里漏进来。西面的墙壁已经倾斜，好在是朝着外面倾，不是朝内，所以人在里面不怎么担心它崩塌下来。东面是横着的竹帘子，和邻居家隔开。一张地铺，一个木箱，木箱里装着我读的书，有《三国演义》线装本、《中国通史简编》、《中国哲学史》、《绘图千家诗》、还有《毛泽东选集》，以及批儒评法方面的宣传小册子。木箱里收藏着一个圆形的铜制墨盒，一支狼毫毛笔。星期日和寒暑假的夜晚，我就伏在书箱上，借着一盏煤油灯读书。有时也会写写毛笔字，或是记点日记。

十八岁，我到小学附设初中班去教书，学校没有宿舍安排教师居住。小学办在古庙里，山门后面的厢房有闲置的屋子。我跟校长反映，最后和一位姓刘的老师住到小学闲房间里去。这样，我的书房也就搬迁出去。我用来做书房的屋子，小学时代我老师住过，墙壁尚好，石灰浆粉刷成。支张床，放架书，摆张书桌，够了。后墙上开了道木格窗，木格上覆着玻璃，窗外是一片荒坟。由于距离村子远的缘故，夜晚异常地寂静的，寂静到只听得见蟋蟀的叫声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我在这古庙书房里住了三年，读了一批外国文学名著，练习写作散文和小说，开始了最初的文学创作。

夜猫子在黄连木上，冷冷地发出啸叫，把我从睡梦中惊醒，禁不住想起那些鬼怪故事，以后便久久不能入眠。干脆开了灯，坐在床上读书，用阅读来驱散漫漫长夜。遇雨天，瓦沟水淋在地上，滴答滴答，发出让人害怕的声音。屋后排水沟里的水涨起来，顺着石基的缝隙灌进书房，浸漫成患，书房变成沼泽。我只能开一条小渠，把水从门槛底下引流到屋外，其潮湿可想而知。还好，住在这样的屋子里，我并没有患什么关节疼痛的病症。

待到初中部有了宿舍，我和刘老师同时搬迁出来。刘老师住里间，我住外间。仍然斗室，置一榻一桌一书架，剩余的地方不多了，不过这里的书房比寺庙上好许多。那时我单身一人，放了晚学也会留下来，在书房里读一会书才回家。夜晚偶尔会有学生来书房里坐坐。学生走了，校园空荡荡的，一派冷清。

刘老师军人出身，在部队搞测绘，走过许多地方，见多识广。他40多岁，我20余岁，一老一小，下夜自习，在书房里点燃小炉子，烧一壶开水，各人面前摆一只大碗，放点粗茶进去，注满开水。我做刘老师的学生，一边喝茶一边听他聊自己的军旅生活，聊看见的民俗风情，聊社会人生，聊世相百态，聊街巷里听来的逸闻趣事，当然也聊学生，聊教育教学，还聊读过的书。多少个夜晚，我们就这样嗅着柴草的烟味，品着淡茶，说话到夜深人静。

1986年，学校建了钢混结构教学楼，设三个办公室。二楼的办公室没有使用，校长让我住进去。到了周末，老师回家度假去了，我顺便看守着学校。我把书和床移进去，这个书房18平方米，墙壁上开着四道窗，采光很好，通室明亮。白天坐在里面，可看见满山包谷青青；夜晚开了灯，可读书写作；关了灯，躺在床上，透过窗户可看见天上的星星月亮。楼阁的书房，春天夏天不太理想，山雨欲来的日子，风像个喝醉酒的汉子，拼命地拍打着窗子，撞击着墙壁，发出轰轰的声音，仿佛就要把房子吹趴下去那样。如果是夜深遇到这样情况，会吓得你合上读着的书，赶紧躺倒床上去，拉了被子把头脸捂严实……

后来，学校为教师建了九间小平房，做了简单的装修，我分到一间。这时，我的孩子开始长大，上三年级，我让他住到书房里来。下了夜自习，孩子住在这么一间书房里，没有电视和手机陪伴，只有几架书在那里。他到书架上选本爱读的书来，站着读、坐着读、躺着读。时间长了，阅读习惯养成。小学阶段，他在我的书房里读了《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说岳全传》、《隋唐演义》、《民国演义》、《红楼梦》等，还读了一些自然科学方面杂七杂八的书。这个人学习成绩很好，后来上了大学，做了教师，跟这间书房和这段读书生活存在着密切关系。

改革开放，经济发展，教师宿舍建设得越来越好，1999年，我分到了一间。这宿舍中间隔开，像个“日”字。我再一次把书柜、桌椅、沙发搬进去，布置成书房，这当然是很好的了。后来学校又给我配备了电脑，拉通了网线，实现了书房现代化。我在这间书房读书，在这间书房里备课和批阅学生作业，在这间书房里进行教育教学研究和从事教育写作19年。我的许多教研文章就是在这里写成发表的，我的十几本教育著作是在这书房里著述完成的。2020年摄制组来，特地进到这间书房进行拍摄。

2016年，我家的住宅楼兴建完成。一楼我有个30多平米的大书房，条件比以前好多了。我重新配置了书柜、桌椅、电脑，把书房从学校搬到家里去。2018年我退休，工作转移，住到家里来，准确地说是住到家中的书房里来。不用到学校去办公，不用到教室里去给学生上课，我完全可以按照我的个人意志，自由自在，在这间书房里读自己想读的书，写自己想写的文。然后一本一本把书写出来，印出来，真正地成为一个职业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