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聪：栀子花开

她是我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栀子是她的小名，栀子花开是她的微信名字。长大了，她在沿海一座城市打工，有时候会回家来看奶奶。

早春的时候，夕阳西下，漫天晚霞，我开着电动轮椅到原野上看日落。来到出村口的红绿灯处，有一喊“李老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停车转回头去看，是个穿白衣的姑娘。她来到我身边，我才看清，这个人是栀子。她问：“老师，您要去哪里？”我说：“出去走走。栀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栀子回答：“奶奶生病，回来看看她，照顾她几天。我要去卫生所给奶奶买药，看见您，我就过来了。老师，我知道您爱读书，这次回来我给您买了套《明朝那些事》。等您散步回来，我送书过来家里给您。”几片祥云从天空飞过，初春的山地里麦苗青青。我说：“谢谢！你这样客气，回头我从微信上转钱付你。”栀子满脸吃惊，阻止说：“快别这样，滴水之恩，报以涌泉。以前我没这个能力，现在有了，送套书给老师，怎么还要您开钱？您要开钱，我就不送给您了。”

我的电动轮椅来到一个叫蚂螂桥的地方。一河春水缓缓向前流去，柳树的枝头透出淡淡的鹅黄，田野里的蚕豆正直花期，绿色中透出粉白来。我坐在这里，思绪浮动，又想到了栀子，想到了栀子花开。

栀子幼年孤苦，父母早早地没了，她和奶奶相依为命，是奶奶把他抚养大，奶奶是她唯一的亲人，唯一的牵挂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五年级的时候，栀子11岁。这个年岁，别人家的孩子还躺在父母的臂弯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洗澡还要等着妈妈放好热水才会下到浴盆里去。可栀子完全不是这样，已经变得坚强和独立起来。

一个雪天，很冷，屋面白了，山林白了。公路上由于车来车往，雪倒没有，只是路面湿漉漉的。周末，我有事到邻村亲戚家去。回来，开着电动轮椅行在寒凉中。红土高原上，下雪的年份并不多，难得有这么个机会，一边走，我一边欣赏雪景。来到一条小河边，河沿上摆着辆弯梁自行车。我看见栀子走上小河的石阶，手里提着一桶洗涤过的衣裳裤子，穿双高筒塑料雨鞋，两手冻得通红，仿佛火龙果那样的颜色。我说：“栀子，这么冷的天你还来河里洗衣服？不怕冻了感冒？”栀子一笑，告诉老师：“我不怕的。我奶奶昨天去大棚里帮老板栽青笋，衣裳裤子弄脏了，脱在那里搁着，趁今天周末不读书，我把它洗出来晾干。读书的时候，要做作业，没有时间帮奶奶洗。”我在心里感叹，这是个懂事的孩子，勤劳的孩子。我说：“天冷了，栀子，你赶紧回家暖和暖和。”栀子走过去，跨上自行车，把一桶衣裳裤子放到自行车弯梁处，用膝部固定着，骑了自行车回家去。

暑假的日子，教学工作告一段落。早晨，我到集市上逛逛，体验市井的热闹。接连几天我都看见栀子在卖菜。一张三轮车，货箱里放着菜品，种类不多，主要是土豆、黄瓜、嫩红豆、青豌豆之类。未见青菜、白菜、茼蒿等。我从栀子旁边经过，和栀子聊几句：“栀子，假期出来挣钱，菜是奶奶种出来让你来卖的吗？”栀子说：“不是的，老师，是我到滇南农产品交易中心趸来卖的。”我翘起大拇指夸奖说：“不简单，有本事。为什么不趸蔬菜，只趸瓜豆来卖？”我向栀子提出自己的疑问。栀子告诉我：“瓜豆今天卖不完，明早还可以拿来卖。蔬菜趸过来卖不出去，搁到明早就瘪了，没有卖样。”经验来自实践，实践出真知。要走的时候，我嘱咐栀子说：“公路上骑车小心些，骑慢些，注意安全。”栀子答应着，拾几条黄瓜装进袋子递给我。黄瓜我喜欢吃，接过来，我放20元钱在栀子的菜车上，赶紧开了轮椅走开。她追着送钱过来，我说：“快别客气了，老师平时给你钱你怎么会要，装着，拿去买碗米线吃吃，就当老师请你吃早餐。”

我工作的36号教室里，课外阅读是一定要开展的。为了激励同学们多读课外书，我想尽办法。其中有一个办法是这样：如果谁在半个月内读完一本不少于200页的课外书，并写有读书笔记，需要老师奖给他/她什么奖品尽可以提出来，老师会满足的。当然有个前提条件，奖品价格在50元以内。自己教的学生，自己了解。老师的目的是希望同学们多读书，同学们也知道多读书是为自己，并非真的希望老师奖励什么，这是师生之间的心里默契。

栀子来找我借书，她的家庭境况老师知道，不能像那些来自富有人家的同学，每个月添置一二本自己喜欢的课外书。我向栀子推荐说：“你看看这本《绿山墙的安妮》，就是厚了点，能不能挑战一下自己？在半个月内读完……”栀子接过我为她推荐的新书，翻了翻，看了看，没有说什么。看得出来，小姑娘还没有做出决定，能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把《绿山墙的安妮》读完。

半个月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老师开始统计班上学生读书多少。检查下来，栀子读的书最多，居于全班第一名。《绿山墙的安妮》总共是342页，27万字。无论页数，无论字数，远远超出老师的要求。美中不足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读书笔记有好几个段落是抄书上的。比如：“安妮是个身世凄凉的小女孩，出生不久即父母双亡，成了孤儿。好心的邻居把他养到六岁之后，她又到另一户人家帮忙看孩子，后来被送到孤儿院。11岁的时候，孤儿院的马修和玛丽收养了她……”后来我想，栀子抄录这段话作为自己的读书笔记应该是有原因的，因为她的身世和安妮的身世有相同的地方。她阅读这本课外书，发现了自己，寻找到了自己。栀子在书中究竟获得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不知道，也许是甜蜜吧。

课堂上我询问栀子，希望老师送给你的奖品是什么？栀子站起来，有些腼腆，脸红了一会，小声说道：“我希望老师奖励我一桶方便面。”我虽然在讲台上， 距离栀子有些远，但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同学们却笑了起来。此一刻，我有一种说不清东西涌上心头，大声制止说：“不哄笑”，但觉得还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接着又补了一句：“你们没有权利笑话栀子！真的没有！”一桶五元钱的方便面，许多同学吃够了，吃腻了，烂简单的，像喝杯水那样容易，可我们的栀子……

初中毕业，栀子接受完义务教育，考取了高中，但由于家庭的原因，她不能去读了。有一次，栀子骑着电动车，驮着一兜菜送回来给奶奶，我们相遇，栀子跟我说了她的情况，她在一家米线馆打工，白天在厨房里帮着择菜净菜，给客人端茶倒水，清扫洗涤，做一些服务性的工作，夜晚辅导老板娘家上三年级的孩子功课。老板娘家供吃住，每月1500元工资。自己可以挣钱，有收入，能帮助奶奶，很显然，栀子是高兴的，眉眼间洋溢着喜悦。

栀子说：“馆子里的活计，不重。早晚客人来吃饭，忙一些，中午就闲下来，可以休息。老师，我告诉您，您教我们的时候，培养起来的读书写日记习惯，我还一直保持着。闲下来，我就在饭桌上看书写日记。老板娘见我爱学习，每月会多给我50元钱，让我自己买书读。也正因为这一点，她才会要我辅导她儿子的功课。”我听了很感动，和她握握手说：“栀子，只要你还读着书，你的进步就没有停止。你就像一轮朝日，在冉冉升起。以后想读书，来我书房里取，我的书房向你开放。只是要注意，一个人孤身在外，照顾好自己。”

后来栀子辞去馆子的工作，南下深圳打工发展。时间向前推移，又过了几年，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栀子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带了个帅气的四川小伙回来，摆了喜酒，结了婚。小伙子手艺好，做装修。栀子有时跟着丈夫到工地上干活，绝大部分时间在家照顾奶奶，奶奶老得走不动了。栀子夫妻齐心合力，辛勤劳动，富裕起来，把原来的土坯房扒了，修建了一栋四层楼的房子。车库、阳台、花园一样不少，还买了小轿车，一家人过着幸福的生活。“栀子花开，是如此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