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底探索」第四章

第四章

当我在一九三八年重读了在这里略述过的歌德研究时,距完成该著作整整已有十年。我已定居美国,在考虑把我一些著作翻译出来。当我读这本书的时候,我感到我对自己懊恼。我的自我批评不仅关乎本书的内容而且在于写作的方式;它不仅涉及书中若干特殊的部份也涉及结构的问题。譬如说:我对我常常依照德国学者的科学作风,用“我们”这两个字,感到恼怒。我现在宁愿用“我”(这个字)——不是为声言自己的主见,而是因为我对于一种我觉得近乎谦逊已感到厌倦。我发现其中有一种从短调到长调,从长调到短调的变动。(而且速度也没有持稳;我发现其他还有多事值得批评。)

不仅批评的声音伴着我阅读,另外还有不同的声音隐约可闻,有时候,听起来就像是对那些自我批评的抗辩。我突然找到我自己的路,我找了那些不可忽略其心理意义的Circumstantai的证据,觉得相当惊异。那些线索是很微细的,但却不可小看了它。那像是先前被海水淹没了的无人小岛,现在从海里浮了出来。那是,我过去生活的返回,且在一种新的亮光下显现。大多数,我所记得的事情并没有被遗忘,但它的意义,它与它对我的生活,心理上的影响之间的关联,我却不能了解。当我现在面对这些事实时,是处于一种尼釆所谓的“最静谧的时间”里。我自己的某些经验反映在我写的研究里。十年前,我并不知道当我试着深入那位已作古两百年的诗人年青时恋爱的奥秘感情生活时,我实在是在叙说我自己。

心理分析曾说过,我们不是自己在生活,而是被指使着活下去,那就是说。我们所体验的绝大部份并不是我们的意识行为,而是由种种存在我们内心的未知的力量所做出来的。心理分析更进一步强调说,只在一个非常小的范围之内,我们才了解我们所经验的,或对我们发生及发生在我们内心的事。一个经验就像一座冰山一样,其绝大部份隐散着,我们经验它的时候,并不认识它。而一个事件,如其全部则不应称之为“经验”。它的力量会在一瞬间爆发出来,而不会带有深刻且持久之感情效果。这种意识的效果愈强,则经验的持久性愈弱。在当时被感觉得及表现得最强烈的,必将很快的消失。在当时引起感情激动的,则存留得较久。而那些永不磨灭的,在到达我们的感情生活的深层之前,需要有一段长的时间。领悟我们自己的经验对我们有着什么样的意义以及它心理的本质和回响,它的影响及后果到底是什么。对此,尼釆用了一个很漂亮的隐喻,他说:“深井,要经过长一点的时间才能知道究竟是什么掉到了它的底。”

十分奇怪地,甚至那些当我读我自己的书时所出现的心理学的线索,最初也是以文学批评的形式显现。它们出现于当我怀疑着材料的某些奇怪的特征时。在那本书的开头有4段,我在第一次读的时候,只匆匆浏览一遍,但却发出了回声,就像要回忆什么东西似的。它是在书中描写到弗丽德莉克出现,歌德深深地望着她清澈的碧眼的那一情景时出现的。我在书上读到关于弗丽德莉克的容貌,“成为某种女人的典型,她能唤起了每个人对他年青时感到最迷人最可爱的人儿的回忆。”弗丽德莉克的影像,正如歌德所描写的,顿时栩栩如生的变成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一双碧眼注视着我的眼睛,于是爱拉这个名字浮现在我脑海中。就像我自己的话唤起了这个亲爱的形象,好像舞台上的一句对白,暗示女主角的出现。爱拉的影像,突然间无由的出现。我看到她,正是我在十九岁时看到的那样,她活生生的站在我跟前,可是,当我写着“弗丽德莉克唤起每个人对他年青时,最钟爱的人儿的回忆”的这句话时,我并没有想到她。我没有想到哪一个特定的女孩,那只是一句普通的叙述,是文中一句适当的穿插,说不定我是想到了她,但没有在意识中显现,而她的影像在我心灵的深处操纵了那个句子。说不定我初遇她时所见的影像,只是一种再现。我怀疑着,撇开这些想头,继续读下去。然后,我又停住了,这次却惊骇了。

有一章,标题是“暴风雨后的快乐与激情”。开头是这样写的:“当歌德在维也纳附近的海里根斯塔德草拟他的自传的计划的同时,贝多芬正在玄想如何把丰富的旋律嵌入他日后称为‘田园交响曲’的乐曲里。”我读到第六交响曲,正是以拿来和歌德对于杰贞汉的风光及气氛的描述相对照。“这可真是一种该死的转渡!”我这样想,歌德传记的这一部份和贝多芬的交响曲之间连贯的不多:两者确实是同时构想出来的。但从阿尔萨斯的牧师的家庭到环绕着海里根斯塔山丘,从莱因河到多瑙河是何等的一种跳跃——想想看,田园交响曲的旋律竟是杰贞汉田园诗的对照——事情就这样没有怀疑的余地了。而这不是偶然的。在思想中,这种联系,是一种被纯属个人的联想暗地里决定的。“不随意的各种记忆,现在是互相聚合了。我的眼前,出现一个又一个的景象,好像从大海的深处有浪涛把久埋的珍宝带到海岸来。海里根斯塔德的游览,我和爱拉从志洛斯特诺依堡漫步到贝多芬构思‘溪旁小景’的旋律的地方。我们的初吻……不,那不偶然的。当我读到另一章的标题‘友善的景象’时,我这样的确定。我发誓,当我把那首李查·史特劳斯的歌曲名拿来作那一章的标题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但是,现在,我好似听到爱拉柔和的声音唱着:我不是在睡眠中梦到它……史特劳斯的歌……而我回想起来了。

现在我再度打开我的书,以新的眼光阅读它。其中有许多关于个人的,甚至是相当亲昵而在我当时却全未注意的事情,它充满了对我自己求婚及刚结婚之际的琐事细语之引述,充满了我自己稍后的经验;甚至对于爱拉那孱弱的健康的指涉,而我对这些暗示,竟然毫无觉察。我为了歌德某一面的生命的一份科学研究,一篇关于一位生于两百年前的作家年轻时的一段经验的客观心理学论文,而我竟不知道我曾写下自己的经验——跟他很相似的。有多少我自己内心的冲突,曾不知不觉地爬进这篇客观的报告中!

关于它的一件令人惊异的事就是,那本歌德的研究,客观的,也是主观的,而那些有关我的私事被隐藏得那样天衣无缝,以致不仅读者看不出来,连我自己也没察觉。而有些涉及私事的地方,特别是各章的标目,是那样醒目,以致不可能被疏忽掉!这就像那些记忆被排置在窗子里,而我径自路过却没有注意到。其中不仅有贝多芬的交响曲和史特劳斯的歌曲,而且还有一章“间奏曲”。但“间奏曲”是阿图·史氏茨勒所作的一本戏剧的名字。爱拉和我曾经在维也纳的戏城堡剧院观赏过它的演出。其他还有些唤起快乐和悲伤回忆的章目呢!

我的注意力慢慢转移到心理学的问题。何以一个十九岁大的我,对弗丽德莉克发生那样大的兴趣!不久以后,兴趣慢慢减退,而十九年后,兴趣复炽,竟使我写了一本研究这段情史的书。为什么我一直都没有体认出我少年时代的经验已偷偷地潜进我对歌德在杰贞溪这段时期的探究呢?要把这两个问题分别来解决是不容易的,而必须要合并起来处理:两个胡桃互砸才容易弄出响声来。

我也觉知了关于我自己及我年青时代最重要的方面的一些隐秘或未经识别的事情。现在,我必须将它写出来,我并且希望尽我的能力,客观地来加以描述。如众所知,这种客观性因论题的性质及一个人本身的性格而有很大的限度。这种种干扰的因素有很多可以缓和下来,当我所要申述的生活片断,因时间的流逝及一种决定性的情感发展,而远离一个人的自我时,往往是这样的。于是一个人的经验好像是属于他人,好像是居于他人的生活,自我变得像是迎接了一个陌生人似的来迎接它过去的自己。当歌德年近花甲,回顾他和弗丽德莉克的罗曼史时,它本身就是这种态度的一个最好的例子。然而,当歌德向他的秘书口述往事时,有时还得忍住眼泪呢!

我十九岁时的恋爱经验将在以下数章讨论。那是隔着四十年的时光来回顾的,假如我在五年或十年前来写,一定和现在不同,也可能这已是最后的形式了。因为当老年的自我已失去可塑性,过去的情景也不再有重大的改变。现在和我年青的经验也受其他因素的影响而固定了。我童年时代的维也纳也不存在。二十年前,我告别了故乡。而当维也纳市民庆祝希特勒入城的时候,故乡已是一片地狱景象。维也纳!维也纳!只有妳才是我梦中的都市!我梦中的都市变成噩梦的都市了。如今,我在美国已住了许多年,认定美国是我自己和我孩子的家邦了。我的初恋早已在维也纳中央公墓安息多年了。在以下数章里,我所将提列的人物,几乎全已作古。我也再娶了。自从我将在以下讨论的那个时候起,我生命的外在和内在环境都已改变了。

对一个经验过这些事的人来说,我已经变成一个陌生人了,因此,我相信我可以把这个故事说出来,就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初出茅庐十九岁的维也纳少年与一个接近生命旅程终点的老人之间的相同之点已寥寥无几了。

我年青时代的经验曾一再地显现,就像它希望我以获得的洞察力再加以塑形,加以呈述似的。不仅是由于缺乏道德的勇气与自由裁量的功夫,依照弗洛伊德的说法:“一个人甚至也会亏欠他自己。”使得我迟迟不敢着手写作这本心理学的研究,也为了我怀疑自己是否能够抓住任何潜意识的材料,那样不可捉摸,那样不愿表露,那样敢于抗命的潜意识的材料。然而,现在,我感到不可再拖延了。一个外在的时间因素帮助我开始行动:歌德在六十岁的时候开始他的自传(我已经过了六十了),以前那种潜意识里的相似,还存在吗?

存在于歌德的恋爱经验的描述(那是自传写作中最伟大的成就之一)与我自己的描述之间决定性的差异,在此,显然是不需要强调的。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已经就一桩年青时代的经验描绘出一幅无可匹比的图画。——就是这个经验使人间有了一部《浮士德》,而且它也成了杰贞溪故事的《真实与小说》中那种诗意的创作与魔幻的回忆的主题。——这个概述将成为对于运用自传资料来做心理学的探讨的一个小贡献。以下的篇章中,将以我自己的经验作为心理学的探讨与分析的对象。目的的差异不仅决定了表现的方式将有所不同,而且也决定了题材取舍的差异。在歌德的创作成就中,人物和事件被幻成图形摆在读者的面前。而这个青年的隐秘情感和思想过程,则只以暗示手法或间接方式出现,然而他以绝妙的艺术手法使用这件比直接论述更有力量的方式来处理。在一项心理学的探讨中,物质的事件,经验的外表,只不过占了小小的地位。情感的经历才是探讨的真正内容。美感和意蕴是诗人的目的;而心理学家的鹄的则是了解。歌德在他神秘的描述中所造就的,甚至也不是心理学家所能希冀以及的。在他的描述中,他无法创造出宿命的气氛。他无法把他的经验具体地表现出来。因而,它不够成为一种人类共同境遇的映像;他不得不满足于这么多的缺憾。而当他找到并指出一些穿越在潜意识生活的纹理中的线索时,将感到满足了。

回顾我年青时代的经验,我岂不是也可以像这位大诗人这样说吗?

你那飘逸的形象可再度移近

当你久已从我迷茫的眼前逝去

这次我当奋力,以紧紧捕捉你

我的心仍追求那奇异的幻象?

你挤迫着我?既如此,你尽可横肆

当你从霭雾中,绕我冉冉升起……

如同这个诗人一样,记忆带我回到许多熟悉的脸孔中,还有:

……许多如此,如此亲爱的影像伴同你的升起

就如那光阴只拭去一半的某个老故事

爱情,第一个移近我,友谊也来了……

而随着那些记忆,“现在”似乎退去,而“过去”再度变得活现

……我所拥有的似乎远不可见

而那曾悄然飘逝的,如今再度浮现

「内心底探索」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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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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