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底探索」第一章 1

内心底探索

T·赖克 著

侯平文 译

第一部

第一章

我们每个人都对自己的某些经验和特质引为骄傲,而对其他的某些经验和特质则羞于提及,但是我们有时候会碰到一些人,对于我们所耻于挂齿的,竟然津津乐道;也有一些人,对于我们所乐道的反倒耻于提及。从自我的观察以及与他人的比较中,我们知道:同样的经验或特质并不引起我们相同的感情;我们把这种不相称的感情称为“假羞耻”或“假骄傲”。

新的心理学对于假骄傲与假羞耻的详情,已增添了一些有意义的解释。心理分析的经验显示:世上的男男女女并不一定一直都知道他们所感到羞愧或骄傲的是什么。对于大多数人所引以为骄傲的某些特质或经验,有些人却焦虑地欲以隐藏,就像它们是不名誉的事似的;但是大多数人所羞于挂齿的其他特质,有时候又被公然宣扬。在这种隐藏和宣扬里面,包着比平常的观察所能见到的有更多的意义。骄傲和羞耻这两种相反的感情并非互不关联的,它们之间有一种秘密的联系,而我们发现在大多数情形之下,那些被替换了的或歪曲了的假羞愧和假骄傲是有着关联的。如果我们仔细分析这些令人困惑的感情的起源,我们常常会发现:它乃是经过一种替换的过程才使它们显得那么浓烈。这种过程使感情的重点从重要的关键转移到显然无意义的琐事之上。

这里所要阐述的便是我个人经验中的一个假羞耻的例子。许多年来,我一直小心地隐埋着一件事实,对这件事别人很可能引以为自豪的,那便是:我十九岁的时候就已读过歌德所出版过的每一行字,我读了怀玛勒或苏菲恩的版本,五十五卷的诗歌、十三卷的科学论著、十五卷的日记以及五十卷的书简,我还读了许多歌德的对话录,以及当时维也纳大学图书馆所藏有的论述歌德著作的书籍之大部份,那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目。重要的并不是我念了这么多的书,而是为什么我从来未曾向旁人提过这件事呢?为什么我对它一直守口如瓶,好像它是一椿见不得人的丑事呢?

其后也有很多机会可以让我夸耀自己曾读过歌德的每一行文字,譬如说:和文学界的朋友或作家们谈话的时候,我记得以后曾有许多这种场合。那该是一九二六年或一九二七年,在我的歌德狂二十余年之后,有一个夏日午后,佛朗兹威尔飞,阿尔玛玛莉亚——居士达夫马勒的寡妇,当时已再嫁成为威尔飞夫人——还有一个朋友和我,我们坐在这位作曲家所买的位于维也纳郊外真玛岭上布莱顿斯坦地方的一座美丽别墅书房里,威尔飞夫人指着许多卷的歌德书简,告诉我说,马勒以前常说:“我留待晚年时才来读这些书。”当我们接着谈论起歌德的时候,我感到有点禁不住要吐露出来:在十九岁时我已读了所有歌德印行的著作;但这种冲动随即就消失了。还有其他的这种场合,但除开我自己的分析以外,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年青时强迫性地研读歌德的著作这回事。我为什么对它感到羞耻呢?

为了了解我的私密,我必须回想我年青时的一段重要时期,唤起悲伤和悔恨的痛苦记忆。有些作家说这种对过去的唤醒是不难的,但我却不以为然,时态的改变,只有在纸上是简单的,在情感经验方面则不然。要回想我们曾经引为羞耻的情感和冲动,要对别人承认我们甚至不曾对自己承认的感情,绝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对于这些事情我们的记忆是易于疏忽的,我们不仅非常容易忘记事情,也非常易于忘记我们所不喜欢的情感和意向。尼釆有一次所想象的对话,在这种意义下便应该更订:“我曾如此感觉,如此思想。”我的记忆说;但是:“我不可能这样感觉过,这样思想过。”我的骄傲说。结果是我的记忆让步。在令我们不悦的回想中,我们的记忆总要顺从让步的。如有人以全部的道德勇气及诚实来回忆重建已被我们有意无意地抑制了的东西,则他应该满足于不完整的结果,而不应该奢望达成对过去的完整的重建,这是不可能的。

至于我四十余年前强迫性的研读歌德著作,我的记忆由于当时的一件具体的事情而得到一点支撑。在我重读我几年之后所写的一篇关于它们的文章时,我那奇怪的努力所由生的情感经验生动地再现了。在这篇文章里,我回顾着藉新学来的自我分析方法来了解我的古怪行为。现在这篇文章就摆在我桌上,它的题目是“论演意识死亡欲望之影响力”,这是一九一三年写的,也就是我开始我的歌德研读之后七年,它在一九一四年匿名发表在弗洛伊德所编的国际精神分析杂志,其中一段脚注是这么写的:“以下的分析大部份是对于一个我没有理由怀疑其心理健康的人所作的,即我自己。假使我们这些分析学家们,在我们的导师和他的一些学生已经发表了他们对自己的梦的阐释之后,而不自己分析自己的幻想,则显得心胸不够开阔,个人的牺牲与这些报告所能产生的益处相比,则算不上一回事。我们希望,读者对这些复杂问题的学术性兴趣,将使他忘记被分析的是分析学家自己。”

假使这篇文章签有作者的名字,则这些句子的精神将更可称道。我可以稍稍原谅他,因为在他的分析报告中提到一些人,而他们当时都还活着,为了能自由裁量,确有必要匿名。但我猜疑,自由裁量的借口却占去了勇气的大部份。然而,这个年青人现在已变成一个老年人了,他认为,为了道德的勇气,为了征服我们在面对自己的思想时所感到的惊惧,这种勇气与这种征服的表现什么时候都不会太迟。他仍旧相信,仍旧以他四十多年以前写的当为他心理学探究的信念。在以下的几段,我将按照一九一三时出版的片断的分析之原来样式,只有在涉及我的歌德研究时才加以补充,歌德研究当然在那篇文章中是没有提及的。底下是在那篇文章以前发生的事情和经验——这棵奇怪的植物生长的土壤。

我的父亲在一九〇六年六月十六日死于动脉硬化症,我当时十八岁,这个打击发生在毕业考试也是大学入学考试的前几天。在当时,这个毕业考试并不只表示完成了中学的学业,就其名称所示,它除了表示应读者在学业方面的成绩外,也表示他已达到了成熟阶段。

(我念中学的时候,成绩最差的一科是数学。当我在父亲出葬以后,回校上课时,我常感到数学老师的眼光老是凝视着我,当时我的脸色看起来一定是非常忧戚,因为这个在容貌和风度上都肖似我父亲的老人注视着我,好像很同情我。考试的前一天,他在学校的楼梯喊住我,道过几句客套之后,就在我的手中塞了一张小纸条,上面竟写着隔天他将考我的题目。他只说了声“再见”,就径自下楼去了。考试过后两天,他死了,患的是和我父亲同样的病。后来,这件事情也被编入我那些困扰性思想的模型中。)

我父亲的去世,使我陷入一种非常奇怪的情感激荡状态,当时我并不了解那些发生在我身上及心里的一切事,我不能领悟困扰着我的那些感情与思想的意义,而我像一个瞎子摸索出路一样地想寻求一个解答,却又惘然无功。

我内心的感情冲突,是以我想摈斥我父亲去世那一晚上出现的一个念头开始的。那个晚上,我所敬爱的人呼吸困难地坐在安乐椅上呻吟,两个医生在他旁边照料着,其中一个叫我到药房买一剂为注射用的樟脑。药房离我家约有十五分钟路程,当时又没有汽车或电车,我十分明白这个命令的急迫性,我知道这一针将能救我父亲的性命,我尽快地奔跑,好像为救自己的生命似地,不久我不得不停下来换一口气,然后继续狂奔。突然间,我的脑中出现了父亲已死的景象。当我以疾行代替奔跑的时候,我为自己解释说:我,我实在喘不过气来了!但是接着我想到,我的速度是多么重要时,我就跑得更快一点,以弥补适才失掉的几秒钟。到达药房之后,我立刻转身又往回跑,几乎不支倒地,我冲进我们的公寓。父亲死了。我还记得,我惊惶得就像受到电击一样,绝望地趴倒在父亲的尸体前面。

以后的几天充满了悲伤和哀悼,对于那熟悉的面孔,他的声音和微笑,他的慈祥叮咛的一种渐增的渴望折磨着我。当我放学回家的时候,总以为他在起居室中,然每一次总又痛苦地想起他已不在那儿。当我听到一句好笑的话或是得到好分数的时候,我就想道:“我要告诉爸爸。”我想象他会因此而高兴,但几分钟之后,我才想到他已经死了。接着,脑中就出现了那个可怕的晚上初次显现的那个疑虑,假使我跑得更快一点,能不能救得父亲的性命呢?这个疑虑不久便成为自责与罪恶感。在那些时候,我常问自己,我愿不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父亲的性命呢?起初,我回答道,只要父亲能复活,我当然乐意代他而死的。但这一回答却在内心中被一种巧辩的议论所拒斥了,我辩解说:假使我死了,我对他的渴望并不会因而缓减。

接着,这个赌注在我的思想中变小了。我对自己说:假如我能延长他的性命,我极乐于牺牲我自己的几年生命;但内心的诚实禁止我强迫自己相信,我情愿付出这项代价,在这么一连串的思考和幻想之后,我必须惶恐地向自己承认,就是为他只牺牲一年的性命,我实在也是不愿意的。

在以后的几个礼拜里,每当我发现自己为了一句诙谐的话而发笑,或是耽于一段有趣的谈话时,我的罪恶感就增加起来,我想,甚至于一段短短的时间忘掉了我父亲刚刚去世这回事也是不对的。紧随着来的却是更坏的自责,令我非常狼狈地,一股性欲冲动的浪潮冲上了我,我拼足了力气与之搏斗,由于性欲冲动的力量折磨,使我晚上不能成眠,虽然我的父亲去世不过数天,我便一心追求性交的机会。当我终于找到这种机会的时候,我的自责变得无法忍受,那就是:当我所有的思想和情感都应该用在追思死去的亲人时,我却放肆于性的乐趣,然而性欲冲动的力量强过于我的意志,每一次性行为之后,总是跟着沮丧、自责与悔恨。我记得,当时我对自己之所为感到颤栗。我在意识中并不相信永生或是来世,但我总驱逐不掉心中的一个思想:死去的父亲知道我的每一件事;他知道,我曾在他将死的时刻跑慢下来,知道我在这几个礼拜追思的日子里感到性欲的冲动。

我常常感到一种灾祸将临的预兆,好像我的父亲将因我的作为而惩罚我。所有的这一切经过我的表达陈述,都显得过分尖锐明确,它们实际上都是一些闪现即逝的思想,一些不时在我心里出现的迷糊观念,但这恰恰是早期困扰性的特质,困扰性思想最先便是以这种典型形式踰越过意识的阈域的。如此,我恐惧或认为我的父亲可能会让我生病(最后让我死去),而这个困扰性观念使我尤其恐惧花柳病。当然,所有的这些思想和恐惧都被我从内心加以反驳,用理智加以拒斥,但是面对那些促使我那样想那样做的感情力量,理智又能做些什么?起先我看到在这种疯狂之中有多少方法;不久又发现,这种方法中有多少疯狂。几年之后,当我开始研究心理分析的时候,我明了了,在我的态度中有多少典型的特征,而这些特征几乎具备了困扰性神经病的临床征候。困扰因素与反困扰因素在我心中互相搏斗着,有好几个礼拜我成了那些奇怪的思想、强迫,和情感的牺牲品。

从这个情境就产生出一种强迫性的工作方式,成为其最明显的病征,它伴随着一种有意的欲望,想要完成一种超出我年龄所能的范围之外的工作。在我上高中的期间,我对功课颇为懒散,除了我最拿手的几个科目之外,我是即懒惰且粗心的。当我的数学、物理、化学得了坏成绩的时候,我的父亲常为我感到忧虑,他表示他的忧虑说:假使我继续这样轻率地过日子,我将不会有什么成就的。

“我曾在这方面使他悲伤”——这个思想,当然也曾出现在我的自责中,但是关于我要整个献身于研究与工作的这个决定,似乎是仅仅从我的悔恨当中所产生的。我还记得,我突然想起:我要成为一个著名的人——我的野心和我对于父亲的回忆之间的关联,后来绕了一条迂道而出现,我想道:我要使自己的名字成为众所周知,而来荣耀他的名字。

对于当时的情感,现在我只能再寻获一丝微弱的而且稍纵即逝的回响。(几年前一个剧作家在心理分析的过程当中,向我描述他第一本戏剧上演第一晚的情形。他的父母是穷苦的移民,住在纽约的“下东边”,过着极度贫困的生活,但是他们牺牲一切以供给他们的孩子良好的教育。当欢呼的观众把这位剧作家请出到舞台的时候,他的目光立刻落在他的父母身上。他们哭了。我的病人说,这个时刻是他生命最大的成功。以后其他的成就,都没有能和他向喝釆的观众鞠躬致谢的时候,注视着两位老人家那瞬间所感到的满足相比拟。当我听着他叙述的时候,我心中兴起了一种鲜明的羡慕之情,就是在这迂道上,我重拾起对于古老的感情的记忆。)当我父亲卧病不起的那一段期间,我尽了全力准备最后的一次考试。我希望向他证明,我是能够很认真工作的。我希望表现给他看,我会有成就的。我常在夜晚偷偷地用功,因为我希望以考试的结果让他惊喜。在他去世后的几个礼拜里,我很悲痛地感到,我是太迟了。命运不给与我这个机会来使他相信我能在这世上为自己谋取立足之地。

「内心底探索」第一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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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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