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该找人聊聊」第二十二章 牢笼

第二十二章 牢笼 Jail

「呣。」温德尔沉吟。我花了好一段时间鼓起勇气,告诉他书写不出来的事。

这两个星期我默默挪到座位B,打算将一切从实招来。可是每次坐到沙发犄角跟他大眼瞪小眼,我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谈我儿子的老师(怀孕了)、我爸的健康(不好)、某天做的梦(怪异)、巧克力(完全离题,我承认)、额头浮现的皱纹(居然切题?!)、生命的意义(当然是我的)。温德尔试着让我专注,但我灵活敏捷地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一一化解他的攻势。至少我以为如此。

怎料,温德尔张口打了个大哈欠。那是假哈欠,战术性哈欠,一个超大、超夸张、高调到让人傻眼的哈欠。这个哈欠说的是:除非你老实告诉我心里在想什么,不然你会一直卡在这里。他重新坐好,盯着我瞧。

「我有事要告诉你。」我说。

他用眼神说别再鬼扯。

于是我一口气讲出整件事。

「呣。」他又嗯了一声。「所以你不想写这本书?」

我点头。

「然后,你如果交不出去,在金钱和工作上都会有严重后果?」

「对。」我耸耸肩,像是在说:看我搞得多惨?「要是我当初写那本教养书,」我说:「我就不会陷入这种处境了。」这是我过去几年每天唉个想个没完的副歌──有时是每小时都唉。

温德尔如常使出「耸肩-微笑-等」连环招。

「我知道我知道,」我叹气:「我犯了一个天大的、无法收拾的错。」一阵恐慌再次袭来。

「我倒不是这样想的。」他说。

「那你怎么想?」

他开始哼歌:「我下半辈子完了,喔耶。我下半辈子不见了。」

我翻了个大白眼,可是他照唱不误。是首蓝调。我在想是伊特·珍(Etta James)的还是比比金(B. B. King)的?

「我好想回到从前,喔,改变过去,多点时间,把事做对……」

我突然懂了:这不是什么名曲,是素人音乐家温德尔·布朗森的即兴创作。歌实在很烂,但他的嗓音浑厚得令我惊讶。

他显然乐在其中,边弹指头边用脚打拍子,唱个没完。要是在外面,我大概会觉得这个穿开襟衫的家伙是怪胎;可是在这里,他的自信和自然令我震撼。他敢于完全做自己,毫不在意别人觉得他在耍宝或不专业。我无法想象我在病人面前这样做。

「因为我下半辈子完──ㄢㄢㄢㄢ了。」他总算唱到结尾,以爵士舞手势作结。

温德尔停了下来,一脸严肃看着我。我本来想跟他说这样很讨人厌,把别人焦虑不堪的实际问题编成歌胡闹,一点也不好笑。但一股忧伤无端而起,我还没开口就觉得千斤压顶,脑子里继续飘着他的歌声。

「我觉得跟玛丽·奥利佛(MaryOliver)那首诗讲的一样,」我对温德尔说:「『你打算做些什么?在这狂野、珍贵、唯有一次的生命里』。我以为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是现在什么都变了。我本来应该要跟男友结婚。我本来应该要写对我有意义的东西。我从没想过──」

「──会陷入这种处境。」温德尔看我一眼。又来了。我们现在变得跟老夫老妻一样,随便就能接上对方的句子把话讲完。但温德尔陷入沉默,而且不是我熟悉的那种刻意的沉默。我突然在想是不是连温德尔都难倒了?我晤谈时有时也会这样,病人卡住,我也卡住。他已经试着用哈欠和唱歌把我带回来,准备要问重要的问题,结果我还是走回老路,死抓着失落的故事。

「我在想,你想在这里得到什么?」他说:「你觉得我能怎么帮助你?」

他的问题让我一蒙。我一时不知他是把我当心理师同业,还是当他的病人。但不论是哪一种,我都没有答案。是啊,我到底想从心理治疗中得到什么?

「我不知道。」话一出口,我一阵心惊──会不会温德尔也帮不了我?会不会没人帮得了我?是不是我非得学会面对自己的选择?

「我觉得我帮得上忙,」他说:「不过帮的方式可能跟你想象的不一样。我没办法挽回你男友,也没办法让时间倒流。今天你讲出这本书的事,希望我救你。可是这我也做不到。」

我哼了一下这番谬论。「我才没有要你救我,」我说:「我靠自己打拚养一个家,不是什么娇弱无助的大小姐。」

他定定看着我。我别过头。

「没有人会救你。」他静静地说。

「我说了,我没有要人救我!」我嘴巴很硬,但部分的我开始动摇,欸?我真的想吗?从某种程度上说,人不都想被救吗?寻求心理治疗的人都希望能变得更好,但什么才是「好」呢?

有人在我们诊所厨房的冰箱上贴了一块磁铁,写的是「平静」。平静不代表没噪音、没困扰、没难题,而是指身处这些干扰之中,心依然安宁。我们能帮助病人找到平静,只不过这种平静可能跟他们寻求治疗时希望得到的不一样。心理治疗师约翰·魏克兰(John Weakland)晚年有句名言:「心理治疗成功之前,是同一件屁事一再发生;心理治疗成功之后,是一件屁事接着另一件屁事。」

我知道心理治疗没办法让我的问题全部消失,没办法防止新问题出现,也没办法保证我从此以后言行举止永远清明。心理师做的不是人格移植,而是帮你修磨棱角。病人在心理治疗后可能情绪反应不再那么激烈,态度不再那么苛刻,心境更开放,也更能接纳别人。换句话说,心理治疗是认识真正的自己。不过,认识自己的一部分是除去对自己的认识──不再受你告诉自己的、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的故事所束缚,让你活出自己的人生,不被你告诉自己的、关于你的人生的故事困住。

至于怎么助人做到这点,是另一个问题。

我在心里把问题重新想过。我得写书养家。可是我拒绝了能让我养家好几年的出书机会。我似乎写不出这本题材蠢到让我难过的书。我得逼自己写这本愚蠢又让我觉得很惨的快乐书。我试过逼自己写这本愚蠢又让我觉得很惨的快乐书,结果是挂在脸书,嫉妒每一个顺利解决麻烦的人。

我想起爱因斯坦的一句话:「没有哪个问题能由制造它的同一意识层次解决。」我一直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可是我跟大多数人一样,也以为只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自己是怎么掉进问题的,就能想出解套办法。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不只是书而已,是这整个状况──什么事都不对劲。」

温德尔让自己陷进沙发,放下脚又翘脚,然后闭上眼睛。他整理思绪时好像都是这样。

等他睁开眼睛,我们一语不发坐了一会儿,两个心理师自在地沉默了一阵子。我稍往后挪,享受这段空白。我真希望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多一些这种时光,只是单纯同在,没手机,没计算机,没电视,没言不及义的闲扯。只安住于当下。这样静坐能让我既放松又恢复精神。

终于,温德尔开口了。

「我想到一个满有名的漫画,」他开始说:「画的是一个囚犯。他关在牢里,死命摇铁窗,使尽吃奶的力气想逃出去──可是他左右两边明明开着,没有铁窗。」

他稍稍停顿,让脑海里的画面更加生动。

「这个囚犯其实只要巡巡牢房,就能找到出口,可是他疯了似地猛摇铁窗。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如此。我们觉得自己完全困住了,囚禁在自己的情绪牢笼里,可是出口明明一直都在──只要我们愿意去看。」

他再次停顿,让最后一句话沉淀下来。只要我们愿意去看。他用手在空中画了一个想象的监牢,邀我去看。

我别过视线,但感觉得到温德尔盯着我看。

我长叹一声。好吧。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开始想象牢房。这里空间窄小,黄褐色的墙斑驳陈旧。我想象粗厚生锈的铁窗,想象自己身穿橘色囚衣,怒气冲天猛摇铁窗,求外面的人放我出去。我想象自己关在狭小的牢房,里头空无一物,只有刺鼻的尿臊味,以及黯淡无光、备受束缚的未来。我想象自己尖声叫喊:「放我出去!救我!」想象自己惊慌失措地左顾右盼──这才猛然看见左右两边都有出路。我发现整个身体都起了反应,全身轻快,像是一千磅的担子一下子没了,我霎时领悟:你是你自己的狱卒。

我睁开眼睛看温德尔。他挑挑右眉,像是在说:我知道──你看到了。我看到你看到了。

「继续看。」他轻声鼓励。

我再次闭起眼睛:我在牢房里走了几步,然后朝出口走去。一开始有些犹豫不决,但接近出口我就跑了起来。出了牢房,我的脚踏在实实在在的土地上,微风轻拂皮肤,阳光温暖脸庞。我自由了!我全力奔跑了一会儿,接着放慢脚步,看看背后。没有狱卒追来──当然,因为本来就没有狱卒!

大多数人寻求心理治疗时觉得困住了,觉得陷在自己的思考、行为、婚姻、工作、恐惧或过去之中,无法自拔。我们有时会以自我惩罚的叙事禁锢自己。当我们可以从两套叙事中选择一套相信(例如「我值得被爱」和「我不值得被爱」),而两套都有证据支持,我们往往会选择让自己感觉不好的那个。为什么坚持要听充满噪声的电台(「别人的人生都比我好」台、「我不信任别人」台、「我没救了」台),而不试着重新调整频率?换个频道。巡巡牢房。除了自己之外,谁会阻止我们?

有出口的──只要我们愿意去看。竟然是漫画教导了我人生的秘密。

我睁开眼睛,笑了。温德尔也对着我笑。这是同谋之间的笑,它说:别被骗了。虽然你好像有了惊天动地的突破,但这只是开始。我完全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挑战,温德尔也知道我知道,因为我们都知道另一件事:自由需要负责,而大多数人心里多少害怕责任。

待在牢里感觉更安全吗?我再次想象牢房和它的出口。一部分的我劝我留下,另一部分的我叫我走。我选择走。不过,在脑袋里巡巡牢房是一回事,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出路是另一回事。

「洞见是心理治疗的安慰奖」,这是我最喜欢的心理治疗业箴言,指的是你就算听过世上所有洞见,要是你回到现实世界时不做改变,洞见(和心理治疗)就一点用也没有。洞见能让你自问:这种事是我运气不好碰上呢?还是我自找的?答案会给你选择,但怎么选择还是由你决定。

「你准备好要讨论你的战斗了吗?」温德尔问。

「你是说跟男友的战斗?」我说:「还是跟自己的?」

「都不是。我说的是你跟死亡的战斗。」温德尔说。

我楞了一下,但马上想起在购物中心巧遇男友的梦。他:你那本书到底写了没?我:什么书?他:那本谈你的死亡的书。

喔,我的老天吶。

心理师通常会超前病人几步,不是因为我们比较聪明或比较有智慧,而是因为旁观者清。当病人买了戒指,却好像老是找不到时机向女友求婚,我会对他说:「我不觉得你决定好要娶她。」他会反驳:「哪有?我当然要娶她!我周末就要求婚了!」可是到了周末,他还是没有求婚,因为天气不好,而他想在海边求婚。我们会重复同样的对话好几个星期,直到他有一天摸摸鼻子说:「我好像不想娶她。」很多人听完心理师的话会说:「哪有?我才不是这样。」结果一个星期、一个月或一年后改口:「没错,我真的就是这样。」

我有种感觉:温德尔早就准备好这个问题了,只是在等出手时机而已。心理师总是在培养信任和碰触问题之间权衡,让病人不致一直受苦。我们从一开始就既缓而急,慢慢释放内容,加速建立关系,沿途随策略播下种子。跟自然界一样,播种太早不会发芽,播种太晚虽然还是能生长,但你错过了最肥沃的土地。如果能在对的时间播种,种子就能充分吸收营养,生长茁壮,结实累累。我们的工作是错综复杂的舞,在支持与刺激之间往复周旋。

温德尔问得正是时候,我的确是该面对自己与死亡搏斗这件事──但原因很多,多到他想象不到。

「也许你该找人聊聊」第二十二章 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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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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