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之声」第四十四章勇于“不了解”(全书完)

第四十四章勇于“不了解”

对于心理分析学中最重要的发现要想能够领会,必须经历某种程度的“受苦”(suffering)。这个真理是我们每个人几乎都知道的,它就围绕在我们的四周,因此必须有一个人把它说出来,而不论把它说出来的结果对心理分析学的学生有什么影响。这个话说起来很简单,但必然会引起争论——即使在心理分析家也会如此。在每个社会中都有某些东西,被那个社会的人认为理所当然。然而只要有人把它说出来,却必然会产生各种不同的意见,成为争论的题材。

好啦,我故意选“受苦”这两个字。我本来可选“痛苦”(pain)。但我的意思是要指在获得心理分析最重要的经验之际,我们内心所感到的痛苦中至为重要的成份,而要说明这个成份我认为除了用“受苦”之外没有更合适的字眼。

什么?具有客观真实性的真理,每个人都可以证明的病例,竟然需要观察和学习者受苦吗?我们常常听说,这样一种主观性的东西,可能是在科学研究中未曾听闻的。人们会说,这使人想到宗敎的得救信条,若要实行这种信条,个人可能要受苦。但是科学的心理学知识也需要学习者这样受苦吗?纷至沓来的辩论我无法一一回答,而且我也不善于争辩,因此我不想对这些问题作各别的回答。我要提醒读者的是,有些知识,其获得的条件,并不依靠老师的意志,而最重要的是那种知识究竟是什么知识,也就是说,以知识的性质而定。

心理分析学知识的性质证明我的话是正确的,这种知识不仅是知识,而且必须经验。心理分析学方面的知识除非我们把种种的抑制移除,我们便不可能充份的有所认识。这里就触及到中心问题。抑制的动机与目的都是在避免痛苦。把抑制移除必然会导至痛苦——痛苦二字是用最广泛的意涵。但是要想获得心理分析最重要的知识,必须把抑制移除,把对于某些观念和情感的抗阻作用克服。当然这里所触及的不仅是个人的敏感,骄傲和虚乐,还有其他的东西在内。我们最“珍贵”的幻像都被怀疑起来;这些幻像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要我们作太多的牺牲,以便维持它们的存在。我们最热切喜爱的观点和信念,心理分析学都会给我们拆台,心理分析学使我们割断许多旧有的习惯。这种新的知识使我们面临一些的危险,是很久以前我们自以为已经克服的了。心理分析学又使许多思想浮现出来,而这些思想我们原先不敢去想,它也触及了一些情感,是我们原来一直避免去面对的。心理分析意昧着侵入我们知性的和感性的禁忌领域中,因此会引起我们一切的防卫反应。这些领域中的每寸土地都受着顽强的防卫,因此要克服它们,我们必须经过极大的困难。但是心理分析学要想走入人心最深和最敏感的层面,就必须忍受痛苦强行进入。

心理分析学的知识,必须由个人亲身去经验;但这样说仍旧不算正确,我们必须说,必须亲自去“忍受”——也就是说,必须为了它亲自去受苦。

我们所要做的,是要把问题最黑暗的角落照明;个人忍受痛苦——或者说接受与消化知识痛苦的能力,乃是心理分析学最主要的特色。在我看来,我们没有权利向学者隐藏这个事实,就是,最深的知识必须通过痛苦才能获得。然而,忍受痛苦的能力却不是可以学得的。忍受痛苦的能力也是一种秉赋,那是一种恩宠。让我把我的话说得更为清楚。在我目前的患者之中有一个很有才能的剧作家,他的写作技巧,剧剧感,他的风格都是毫无疑问的。他聪慧,观察力敏锐,懂得人间的事物。可是他为什么会失败呢?哥德提出了回答,他说:诗人乃是神给予秉赋,要他去说出他所忍受的痛苦,以及所有忍受痛苦的人。这个年青的剧作家有能力说他所感受到的东西。问题是他不敢感受痛苦,他总是选择最方便的道路从冲突与痛苦之中脱身出来,他不要面对无可避免的悲伤与绝望。我们心理分析家们常常不能免除患者所必须面对的痛苦。为了要做蛋糕,你就必须把蛋打破。

但心理分析者如果自己不能够忍受痛苦,他又如何了解别人?在这里我们又可以回想到前面所说的话:为了要成为一个心理分析家,性格上的特征要比智能上的特征来得重要。

然而,许多知识不也是必经过痛苦才可以获得吗?当然,在这里我所说的是心理分析学中最为重要的部份,而这些部份却必须把抑制移除。要想对人内心最深处有所了解,必须把心理分析者自己心中的冲突矛盾厘清,必须要看清自己心中最脆弱和最危险的部份,要把他沉睡中的一切都唤起。这种知识唯有通过自己的痛苦才能求得。在心理分析者能够坐在躺椅背后为他人作心理分析以前,他必须自己先面对生命。

就以这种意义而言,阅读心理分析的著作,听心理分析的课程只不过是准备而已,它们绝不可能给人透视的能力,但是透视却是唯一重要的东西;由书藉和听讲所能获得的只是知性的领会,在这个层面很少遭受抗阻。可是为什么在这里我只强调受苦呢?那领会了人的深沉经验的人不是也感觉到欢乐吗?但,那能够经验人类深沉痛苦的人,便不必担心他领会其他情感的能力。心智的自由对于心理深刻的洞察力只能由忍受痛苦而获得,没有其他的道路。

有时候为了减少痛苦,我们也减少了我们对心理的洞察能力。我常常提到的那种无意识的知识,有很大的一部份是从我们的痛苦中产生。使我们获得智慧的并不是不幸的遭遇,灾难和噩运,这些东西只能使我们变得精明而已,但是受苦——一旦我们经历到并掌握之后——才会使我们获得智慧。

在我结束这一段讨论之前,我还要提一下“内在的真诚”这一个主题。对于无意识的认识,我认为这是一个最必须的条件,不但在征服人类心灵未探测的领域,这种真诚是必须的,即使要兑服虚假的合理思想,也必须依靠内在的真诚。在心理分析的工作中,我们常常会走向表面合理的路途,因为我们思想的习惯最容易向着这方面前进,把那些看起来奇怪的,滑稽的,不合理的抛在一边。再者,这些意念往往一瞬即过,难于捕捉。

别人往往告诫我们不要听信胡言乱语,这种话在一个心理分析者听起来,就像他内心的回音一样,那是代表着抗阻作用,这种声音往往压盖了其他的听音。社会的告诫,智慧的家常话,以及古人的忠告和现在的精明,都联合起来要他忽视那模糊不清的踪迹。如果对于所有这些一般“合理化”的解释不留情的看穿,必须道德勇气。一个刚刚开始工作的分析者,如果想拒绝这些东西的诱惑,坚持他自己找到的踪迹,就像猎犬一般不肯为别人的召唤分心,他就能感到那种孤独者的冷漠,然而,他却仍旧可以得到宽慰,因为那种只听别人的声音的人,将听不到自己的声音,那总是走向别人的人,不会走向自己。

周围的人在我们心中所造成的痛苦,实际上比我们心中所愿意承认的程度还严重。别人的评论往往使我们心情失去平静,但不会使我们失去勇气。但是当我们所寻求的东西似乎没入黑暗之中,或者没入遥远的未来,我们就往往处于更危险的心理状态,尤其是别人似乎经由宽敞的大道到达目的的时候。

对于心理过程真正的认知,不仅是别人有抗阻的现象,我们自己也有抗阻的现象。我们也像别人一样,陷于这种诱惑之中,就是想用已经定好的公式来探讨问题,来看待事物。有时候在理论上我们也觉得心理分析学就像其他的科学理论一样,有可疑的地方,因此更增加了我们疑豫不定,以及态度上的怀疑。我们必须警告年青的心理分析者,在心理分析的领会上不要走快捷方式。匆促得来的知识没有力量,而只有一种若有所知的外观。

一个从事过几年心理分析工作的年青人,如果对于潜意识心理过程的解释,不那么快速,我倒认为这是可喜的现象。不久以前有一个年青的心理分析者向我哀叹道,有一个病情他觉得数据非常复杂,他无法立即掌握和领会其中的关系。我劝他等待,不要变得不耐烦。一件事情如果变得容易,必然没有什么值得了解的东西。他犹豫着告诉我,自从他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一直到他后来跟学术界的朋友碰面的时候,一直都没有别人那样易于领会,一直都没有办法将错综复杂的病情弄清楚,他感到嫉妒和羡慕。他的这个例子可以让我们提出进一步的讨论。这种情况我们大部份的人都相当了解。在心理分析学会上,某些人吹嘘着如何轻易解决了心理分析上的问题,如何轻易的穿入某个神经官能症的结构之内,他又如何轻易的辨别出心理的构成条件。

当我还不能领会问题究竟在什么地方的时候,别人竟然老早就把它解决了。我当时也是既嫉妒又羡慕的看着这种既轻易又迅速的领会力,而我却永远无法达到似的。我总是显得鲁钝,缓慢。当时我觉得一个人的智慧秉赋可能就跟这种快慢有关,而科学心理学也似乎再再证明这种迅速的领会力是何种重要,又是何等不可改变的秉赋。

随着年青岁月的过去,我对于这种轻易的领会力的赞美慢慢消失。难道是经验使我怀疑吗?经验并不能告诉我们什么,除非我们有心从其中学习。我慢慢学习到的是,在智慧上轻易而浮华的东西都是不可靠的。我想起了在维也纳的时候有人形容一个政治家,说他:什么东西都懂得很快,可是什么东西都搞错了。慢慢的,我对于别人这种轻易的领会力有了不同的看法,我开始抗拒这种轻易的途径。而且别人的经验我也审慎的加以考察,因为别人的经验只是传统的幌子,所传达给我们的东西并不是可靠的。要获得真正的东西,必须我们亲身去体验。

心理分析学的日常工作让我们知道我们是如何容易陷入这种诱惑。譬如说在一个梦境的两个显在内容之间有某种相关的关系。这种相关的关系可能只是表面的,在下层隐藏着宽广的深沟。然而心理分析家们常常用很多的理论,用以前的例子,来牵强的把两种显在的内容加以连接。但所连接的只是一个人为造作的结构,并没有深入作梦者潜在的内容。分析者对于口误、笔误,往往也作这种轻便的解释。如果我们一旦向这种轻便的解释投降,我们往往便不知所止。我们很快的就认为就是这个样子,而不可能再有别的解释。在心理上我们慢慢撤消了对这种轻易解释的抵抗力,而向这种表面上很合乎逻辑的说法投降,一切都很轻易,一切都飘飘忽忽,一切不可能衔接的东西都衔接了起来,一切矛盾冲突都掩盖了起来。凡是不适合这个解释的,都把它刻意安排,作新的排列组合。因此我们对于年青一代所提出的忠告是这样:不要向太迅速的了解投降。

我们常常听到心理分析方面的人物吹嘘道,在一般人认为荒谬的或无意义的行为下面,有着一种秘密的含义,而这种含义已经被心理分析学发掘。这种成就固然了不起,可是还有另外一项更了不起的成就。心理分析学曾经拒绝接受联想的理论,只因为联想的理论太合理了,心理分析学也拒绝承认内在因果中的关系,也是因为因果关系似乎太合理了。身体的刺激可解释梦的现象,青春期是性欲的开始,这些都是言之凿凿的理论,在这些方面如果我们提出疑难似乎不应该。另外一些生理的现象也指明歇斯底里症,恐惧症,以及强迫性的神经官能症如何产生。所有的这一切的看起来似乎都已经明白无疑。如果在这一方面我们还要坚持认为其中隐含的问题,那等于是鸡蛋里找骨头。即使不说你心灵偏颇,也相去不远。

我必须再三说明,不了解心理现象之间的关系,要比浮浅的领会更进一步。浮浅的领会等于是把人带入死巷。而不领会却仍旧有一条宽敞的道路在等待。在别人看来样样都清楚的关系,而自己却觉得困感,这并不是愚蠢的征迹,那可能是自由心灵的表征。别人都觉得毫无困难就可以领会的东西,自己硬是觉得难以领会,这可能是新的知识的开端。就这种意义来说,迅速的领会以及浮浅的理论,都是荒瘠不育的,因为它只触及到事物的表面。从这里看来,中庸的才份再加上迅速的领会,以及分门别类的能力,对于文化的用处往往是弊多于利,倒不如暂时不能领会,还有更深一步探讨的可能,因为这种疑虑与不能领会,乃是更深一层领会的先驱。

有些情况中原来清清楚楚,井然有序的东西,突然变得混沌起来,我们每个人曾经都有过这种经验,就是原先我们很明白的东西变得不明白了起来,究竟为什么会如此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曾经原先测验过的,检査过的,认为一切都很恰当,可是后来竟发现样样不对,感到没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在阳光之下我们发现了暗影。在许久以前解决了的事情却重新成为难题。

每一个人或许曾经都过这样的经验,一块地毯的图案本来是很熟悉的,可是突然间那图形变得分散了,和他原先熟悉的样子不同,这里边有着其他的变化,其他的排列方式。我们的眼睛很习惯于原先的图案,我们从来没有看到别的图形呈现出来。可是有一天我们熟悉的图案分解了,老的图案模糊不清了,那线条拒绝再用原先的方式结合。我们对心理上的认识也有这样的现象。以前我们曾经加以分门别类的,作过判断的,清楚认识的,现在突然变得不可解,变得处处都呈现着问题。这时候那问题的考察者就会说:我不再能够领会这些问题。

这种不了解的勇气是知识勇气最重要的一环;我的意思当然不是指那些明明白白的事,而是那些外表上似乎清楚,而实际上还有许多隐含的内容的东西,一般人都以为已经了解,但真正的探索者会发现其中还有许多问题,他必须具有承认不了解的勇气,他不要参加那些似是而非的论点。我们内心会对不了解产生不耐,但需要我们内在的真诚去忍受这种不耐。我们不能以为我们的思想什么都知道,而且我们还要有勇气去拒绝承认这点。

有一批科学上的虚无主义者告诉我们,人跟真理没有任何关系。这绝不是正确的说法。我相信人的心中对于真理都有极大的渴望。阻止知识向前进步的是另外一种东西,那是人们以为早就获得了真理,早就拥有了全部的真理。人类能够作真正新发现的领域,绝不只是未曾探讨的领域,已经探讨的领域中仍旧可以作更重要的,更令人惊奇的新发现。我们并不只是要在未知的地方探险,而且要在有精确地图的地方探险。在这种地方我们往往可以发现许多令人惊奇的东西。这就像古希腊的戴奥尼索斯一样,在雅典挤满了人的市场中找人。但是对于那些看起来已经解答的问题还要在其中去找寻问题,也必须要有智性的勇气。而这种勇气终究会使我们克服通往黑喑世界的阻力。


吿 别


在这本书的开端,就提到弗洛依德的名字,在这本书的未尾,我还是要提到他。我从阿姆斯特丹搭乘飞机到维也纳,跟弗洛依德说再见。我们两个都知道,以后再也不能相见。在握过手之后我站在门口,一句话都说口不出。我的两片嘴唇贴在一起如此之紧,以致于无法分开。他必然感觉到我所感觉到的心情。他把手臂绕过我的肩膀,说:“我一向就喜欢你。”(他以前从来就没有说过类似的话。)我无言的鞠躬;他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说——好像在安慰我一般——“相合的人并不一定都要在一起。”

自此以后,当我想到弗洛依德,或是想到我的亲戚朋友,有些多年不见,有些永不再见的人,我就许多次的反复着这句话。我一再的这样说:“相合的人并不一定都要在一起。”后来当我发现弗洛依德的某些学说,由于新的研究结果需要修改的时候,有些批评家认为我是弗洛依德的叛徒。这种指控根本不值一驳,我要引用弗洛依德的一句话,或许可以让这些人可以自我反省一下。有一天弗洛依德对我说:“Moi, je ne suis Pas un Freudiste.”(“我么,我不是弗洛依德学派的。”为什么弗洛依德要用法文呢?可能是一句法文古语的变奏吧,可是这句话的原文我并不知道。)当我想象到这本书要到达读者的手上的时候,我又再次的想到弗洛依德的这句话。无疑这本书将会到达许多年青的知识人手上,有些人是这本书适当的读者,有些人则不是。有些年青人对于心理分析学抱着强烈的好奇心,对于人类的深度心理学抱着渴望的求知欲,对于这些人来说,这本书将要像强烈地震后的余震一般,作为证言,使这些年青人能更进一步的了解弗洛依德的学说与思想。

这本书特别是为那些具有第三只耳朵,能够谛听内在声音的年青人而写。他们不但是能够谛听已经发出来的声音,甚至可以谛听字里行间的以及没有说出口的声音。我知道在年青的一代之中,有许多人是具有敏锐的心灵,对于人的无意识心理过程能够灵敏的察觉到,他们有观察与分辨的天才,能够辨别出心理问题的微差,他们具有独立的判断和道德勇气。我对于这些年青人要提出告诫,同时要鼓励他们。我要像帕沙候爵(Marquis pasa)去世以前对他年青的朋友,西班牙的王子卡洛斯先生(DenCarlos, Infant of Spain)那样说:“告诉他,”这个年老的朋友在去世以前,请别人转告卡洛斯说:“告诉他,当他长大成人以后,要对他年青时的梦想抱着尊敬。他的心不要开向那些垂死的、低等的理性的虫子,不要被那些尘世的智慧沾污的热情引到歧途上。”那些在心理分析研究上的青年男女们,将会知道这些垂死的虫子在什么地方,也知道这些虫子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们这些在六十之年的人,很快就要离开人生的舞台,我们应该对那些二十之年的人致敬。我们代表心理分析学过去的一代,代表它第一段的英雄奋斗时期,也见到了它最初的光荣胜利。他们则代表着心理分析学的未来。我们不认识他们,但我们觉得跟他们相近。那些相合的不并不一定要在一起。



「内在之声」第四十四章勇于“不了解”(全书完)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3-24

标签:秉赋   年青   真理   全书   勇气   痛苦   现象   声音   智慧   领域   东西   能力   关系   经验   心理   知识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