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老龙槐

古老的灞河，发源于西安城南的终南山，绕过西安城东侧，缓缓流入西安城北的渭河。它的上游是蓝田原，下游则是一片平原，这块由浐灞渭三条河流交接的三角地带，是关中土地最肥沃，人口最密集的地方。河两岸是一马平川的田野，每隔不远，就可以见到一片树木葱茏的村庄，村村相连，就好像结在灞河这条瓜藤上的繁盛的瓜果。

我的故乡吕家村，就坐落在灞河东岸不远的一个小村庄，距离西安城区大约30华里。我就出生在这里，而且我9岁前的童年，也是在这里度过的。村子不大，只有30几户，一百多口人。除了村口有两家外姓户，其余全部属吕姓。很小就听爷爷说，我们的祖先是从山西大槐树下迁来的。“问我老家在哪里？山西洪洞老鸹窝”不仅有传说，还有村里那棵老龙槐为证。

吕家村最显明的标志的就是坐落在村中央那棵古老的槐树。据说这棵树就是祖先当年迁遣时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移栽来的。在我的记忆中，槐树很大，足有十搂粗十多米高。树虽槁老，却枝叶苍翠茂盛。树冠几乎遮满了村中央的大广场。最奇特的是它的形状像一条龙，基部的树心一半已经干枯，恰如张开的龙口衔接大地；往上有两枝大股向南伸出，又像龙的两只角；树身由粗渐细，扭曲蜿蜒而上，满披甲麟，到尾梢部则干枯无叶，如同龙的身子；而树身的几个大枝又像是龙的肢爪。凡见到的人谁都说他活像一条龙，远近村的人都称他为老龙槐。

谁也说不清老龙槐的岁数了。传说树长过百年，就成了神。不知从何时起，就有人来求药看病，据说还很灵验的。还有的人不远百里赶来，把孩子“锁”在树上（注），以求孩子平安。后来香火越来越多，本村人就在树下盖了一座小庙，庙是空的，只搁了一个香炉，供人进香。小小的吕家村也因此有了名气。每到正月或者秋后逢过会的时候，唱戏的、演皮影的、演木偶、耍社火的总要来我们村在大槐树下热闹一番。为的是向树神祈福，以求好运。

1958年，大跃进的风吹到了这个小村。这一年逢上了好收成，爱热闹的村民们，打着红旗，敲锣打鼓，跟着大队干部，又是搞高产实验田，又是搞技术发明，争着放卫星、闹得热火朝天。不久公社搞食堂化，全村老幼全集合在一起吃饭。秋天又搞大炼钢铁，男女老少拿着脸盆到灞河里去浪铁砂。我那时9岁，小学老师带着我们停了课也去浪铁砂。为了完成炼铁任务，队干部要社员都把铁锅铁盆全都砸烂，送进大队的土制炼铁炉。

炼铁缺煤，就用木柴代替。木柴能烧的全烧了，就挨家挨户搜寻旧椽旧檩，只要谁家有，就立即“共产”了。能烧的木头烧尽了怎么办？大队干部没法儿了，报告给公社。公社领导脑袋一拍：有了！吕家村不是有一棵老槐树吗？

可是大队干部却为难了。这老槐树可是吕家村的老根本，该村村民肯定会说不通。“有啥说不通的？”公社领导态度很坚决。第二天便派了一个蹲点干部住进了我们村。当天晚饭后，召集全村社员开大会，由公社蹲点干部给大家讲话。这位干部能说会道，讲党和毛主席的号召，表扬全队大炼钢铁的成绩，又讲眼前遇到的燃料困难，终于引出正题：为炼铁要伐老槐树当柴烧。吕家村的村民一下子给懵住了，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大家都不说话，会场死一般的寂静。

“都咋了？洋蜡掉在青石板上——冷凝（静）了？”蹲点干部想打破僵局

“谁出的瞎点子？”，村东头的八老爷第一个开口了。八老爷八十多岁了，全白的胡子在发抖。

“人老几辈留下的遗业。哪里缺了这点烧的了？非要造这个孽！”

“对！这树可是吕家村的根呀！”

。“那树有神气呢，谁敢伐呀”

。。。。。。。

人群一下子沸腾了，一片反对的声音。有的人愤怒地站了起来，会场乱了。

那天的的会没有能再开下去。第二天晚上蹲点干部还想继续开动员会，但社员都不到会。这期间，村里的一些青年还跟大队长提过建议，只要不动老槐树，哪怕全村小伙子出动架子车到蓝田原上去拉木柴。但据说公社那位领导的态度很坚决，始终没收回指示。蹲点干部还住在大队部，但也没有再开过动员会。又过了些日子，事情好像平息了，人们也再不提伐老槐树的这件事了。

然而，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一天早晨，早起准备上工的村民突然发现，那棵遮天蔽地的老槐树不见了，地面上只剩下残留的一大片树根。

原来，公社领导看村民实在动员不下来，想了一个妙计，明着停止动员，按兵不动，等村民都放松警惕后，到外地搬兵，请泾阳县某公社协助，组织在附近灞河浪铁砂的一伙泾阳农民，趁夜里村民熟睡之际，偷着把树伐了。如此大一棵老树，一夜之间，怎么伐倒，又怎么拉走，而且全村一个人都没有惊动，真是神不知鬼不觉。这帮家伙着实费了心机。

当天晌午，村里几个老人跪在树根前烧香祭奠，痛哭失声，全村老幼不约而同的来到广场上，围着树根跪成一片。

吕家村的一百多口村民面对苍天，欲哭无泪，但树已伐倒，又是政府干的事，谁又能奈何？

很快四面八方都知道吕家村的老龙槐被伐了，发生这样的事在乡间老百姓看来是件惊天大事，但地方政府却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那一年冬天，吕家村里在同一个月里有三个老人先后去世，其中包括八老爷。

也就在那一年年末，中国向全世界宣布：我国实现钢铁生产大跃进，赶英超美，一年生产了一千八百万吨钢。

注：关中民俗，小孩体弱，父母就把孩子带到古庙或古树前，托付神的保佑，给孩子脖子上带一个打着中国结的红缰绳，谓之“锁住”，满12岁时，孩子若平安无事，要给神还愿，烧香

作者简介

吕熙安，生于1948年1月，曾任教师、编辑、记者，现为自由撰稿人。曾在报刊杂志发表通讯、论文、杂文多篇，其论文《试论马克思主义人性观——学习马克思1844年哲学经济学手稿》，被收入《陕西省纪念马克思100周年论文集》；论文《试论中国龙源于恐龙》被国内社科核心期刊《学术探索》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