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上压饸饹的日子

白鹿原上压饸饹的日子

一日,我走在街头,忽然一股久违了的香味扑面而来,独有的饸饹香直沁我的心脾。我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头戴黑皮帽,身穿黑大袄的老头儿,微驼着背,面前摆着一大盆饸饹,在大声叫卖,那黄黄的饸饹犹如一团棕黄色的锦缎在闪耀,这一画面立刻勾起我满满的回忆。

我是一名七零后,出生在白鹿原上。在我能记事时,我们家是那么的穷啊!炕是泥土盘的,锅台是泥土垒的,甚至连支案的腿,也是两个土台台。家里唯一值钱的,便是圈里那头从鼻头到尾巴尖都如墨染的黑猪了。一家人起早贪黑,都只为了改变这种一穷二白的局面。不知从何时起,村里十有六七家都压起了饸饹,当然也包括我们家。我们那时压饸饹可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卖钱。那时候人们虽然生活俭朴,但乡情浓郁,民间集呀、会呀很多,尤其是每年正二月间,各个村都要过庙会、耍社火、舞狮子、走柳木腿、扭秧歌……狄寨的清明会后,就到了忙农会了。如白庙村的三月二十,炮里、吴村庙的三月二十八,焦岱四月初一,高桥四月初二,前卫四月初八等。集会期间,一个村镇比一个村镇热闹,一个集会比一个集会人多,乡民们走亲戚,看大戏,置办家什,忙得不亦乐乎。这些重要的集会就是我们压饸饹的日子,名曰跟会。

白鹿原上压饸饹的日子

打听到起会了,爷爷奶奶就准备压饸饹了。半夜时分,当雄鸡第一道悠长的啼鸣响起,我们全家都起床了。这时,繁星满天,深蓝色的苍穹笼盖着大地,一道银河横贯南北,那璀璨的星光正如牛郎织女亮起了灯笼。

记忆中,一米八的大案旁,爷爷弯着腰和面。荞麦面不像小麦面那样粘,它是糟的,水放得少了,就捏不到一块儿,水放得多了,又太软拾不到手。和荞面有个讲究,叫“和硬调软”,这样压出的饸饹才会筋道,绵而不断。爷爷就这样撅着屁股,一下一下地揉,累得满头大汗,刚开春便只穿着一件粗布汗衫。与此同时,奶奶领着爸、妈、姑,给尺八的铁锅添水,生火。我和哥负责抱柴火,我拾半笼硬柴,哥便提到锅台前,等他再来一趟时,另一笼也拾好了。

我们那时的房子,既是卧室,也是厨房,更兼客厅、餐厅、书房为一体。一大间房,靠窗户盘一个大炕,炕连着锅台,用泥土垒一个笨栏,将炕和锅台隔开,笨栏上还能放碗。这时候,炕上的被褥早已卷起,放到炕对面的柜盖上,苇席被妈用长长的木杠撑起,恐怕炕过热,把席烧着了,饶是如此,直通烟囱的那一道,还是被烤成了焦炭色。姑使劲地拉着风箱,旺旺的炉火把她白皙的脸颊映得通红,鼻尖上已渗出了亮晶晶的细密的汗珠。妈在锅台和案之间依次摆上三个大盆,揭开盛满井水的瓮盖,拿一把葫芦瓢把清冽的凉水舀进大盆里,准备给饸饹除腻、降温。水开了,爸揭去锅盖,把饸饹床子支到锅上。所谓饸饹床子,名字叫床,其实是一根三尺多长、三寸见方的木头楞子,靠一端三分之一处掏一圆洞,洞底用铁板钉住,铁板上布满密密的大针粗细的眼儿,再用一根莽汉胳膊一样粗的圆木作为杠杆,杠杆上的柱子刚好塞进床子的洞里。爷爷早已把荞面揉光,搓成条状,盛在洋瓷盆里。一切准备就绪,开始压饸饹了。

白鹿原上压饸饹的日子

只见奶奶头上包着一条褐色的头巾,腰上围着一条粗蓝布围裙,尖尖的小脚撑着胖胖的身子,吃力地把洋瓷盆递给爸。爸接过洋瓷盆,放在笨栏上,,再揪下一截荞面,塞进圆洞里,然后放下杠杆,将柱子对准圆洞,坐在杠杠上,凭着自己的体重,把杠杆往下压。细线一样的饸饹面条垂直地落进翻滚到沸水中,沉下去,再漂浮起来。奶奶用长长的竹棍轻轻一挥,饸饹面条便彻底和床子失去联系,完全跌入锅中。爸便抬起杠杆,重复下一次操作。奶奶用竹棍把面条一搅,向下一按,面条便没入水中,等面条再次漂浮起来,奶奶伸进笊篱,把煮熟的饸饹面条迅速捞起,一个闪身,饸饹面已被倒进注满清水的大盆里,经过妈三遍淘洗后,放在竹筛里控水。控去水分的饸饹面条被送到爷爷面前,只见爷爷撸起袖子,抄一捧黄澄澄的压榨菜油,拌在饸饹上。棕黄色的饸饹在爷爷手中上下舞动,渐渐披上了珠光宝气的外衣,一团团排列在案上,最后整整齐齐的被码放进箱子里。

我和哥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耳朵却随时待命:“来,女子,加水。”“来,娃子,端盆。”爷爷看着眼巴巴的我俩,捏了半碗饸饹递给哥。我和哥用手拉扯着一根根饸饹面条,放进嘴里,仔细地嚼着,看得大人都笑起来。昏黄的电灯在霭霭白汽中发出柔和的光晕,竟然闪着七彩霞光。等饸饹装满两个箱子时,压饸饹终于结束了,这时,东方刚刚泛出鱼肚白。

白鹿原上压饸饹的日子

爷爷挑着担子,奶奶拉着装着家什的架子车出门去了。那是怎么的担子啊!一根弯弯的桑木扁担,两头向上翘起,两根细长的竹片对折成四个点,各拢住两个四棱见线的长方体桐木箱子。那箱子外面漆黑,里内盖则是大红色。饸饹摊子支好了,黄黄的饸饹摆放在红红的木盘上,黑得闪亮,红得反光,黄得油亮。小桌上摆放着一个白底蓝花景德镇瓷的箸笼,一个盛着浓香蒜汁的海碗,紧挨着漂着香油的淡醋花坛,一把洁白的汤匙浸在醋坛里,一个小巧的芥末勺靠在精致的瓷碟上,接着是雪白的盐碗和红亮的油泼辣子罐。爷爷抓起长长的饸饹,盛在喇叭头碗里,撒一勺盐,上一点芥末,拌一勺辣子,浇一勺香醋,淋一些蒜汁,不等饸饹的香味飘到远处,摊位就围满了人。来人各自抢坐在长凳上,一碗香辣美味的饸饹下肚,还犹自咂巴着嘴儿,余味悠长。

当爷爷奶奶疲惫的脚步踏进院子,已是万家灯火了。昏黄的灯光下,爷爷仔细地数着一毛、贰毛、五毛、一元的票子,把它们抚平,匝起,那笑意荡漾在每一道皱纹里。我知道,那皱纹里,不光藏着喜悦,还藏着我和哥哥的学费,爸爸的棉袄,来年的麦种……

白鹿原上压饸饹的日子

身边浓郁的香味又把我拽回现实。金灿灿的油糕,热腾腾的甑糕,冒泡的胡辣汤,淋着红油的凉皮,流油的肉夹馍——我只点了一份饸饹,却怎么也吃不出爷爷当年做的地道的饸饹味。

是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门前的那片地,种了一地荞麦。那嫩红的秆,碧绿的叶,雪白的花,在风中摇曳。爷爷站在花田里,手覆在荞麦花上,眼睛定定的望着我。蓦然,我懂了,爷爷在说:“虽然现在不愁吃穿了,但是,那压饸饹的手艺要传下去啊……”

作者:杜群涛,蓝田县前卫镇滕寨人,文学爱好者,喜欢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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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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