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三首小诗为例,试析马拉美诗歌的“空明之境”

以三首小诗为例,试析马拉美诗歌的“空明之境”

斯特芳·马拉美

一直以来,马拉美的诗歌被公认是最难读懂的。

倒不是因为其思想多么深邃,或使用了深奥的典故,而是来自于马拉美对现代诗歌创作所进行的一种超前性试验——将一切真实的实物虚化,以探寻实物本质的隐秘性;并用词语和图像来吟唱隐秘,让灵魂颤抖,并将其引向陌生和虚无之境。

为达到这一目的,马拉美在诗歌创作中发明并运用了障眼幻术、晦暗、隔断、玄秘、语言魔术、专制性幻想等技巧。这些技法看似晦涩难懂,但在随后的100多年中,却成为西方众多诗人争相学习和模仿的对象。

马拉美也因此成为象征主义诗歌最重要的代表人物,被誉为“诗人之王”。

对于中国读者而言,他的诗歌无疑是难懂的,但也不是无法解读。

要想读懂马拉美,我们可以先从其三首小诗入手。

以三首小诗为例,试析马拉美诗歌的“空明之境”

教堂


1

马拉美的一生,并不如他的诗歌那样光彩照人。

这位出生于法国巴黎一个官员家庭的诗人,于1876年发表《牧神的午后》,从而在法国诗坛崛起成为一颗新星。此后,他在家中举办的诗歌沙龙,成为法国文化界最著名的沙龙,一些著名诗人、音乐家、画家都成为常客,如魏尔伦、兰波、德彪西、罗丹等。

但在生活中,马拉美并没有太多光环。

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和姐姐都相继离世,他成了一名孤儿。长大后,他在中学当老师,并以此终老,贫困潦倒,身体状况也不断恶化,还要承受神经衰弱、长期失眠的痛苦。

即便如此,马拉美在诗歌领域仍没有放弃高标准的追求。

据说,他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写作,单单一首诗往往要跨越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时间。这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为每一首诗的结构、用语、主题和技巧进行反复打磨,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比如这首短诗《圣女》——

在窗口——那窗户隐瞒了

提琴那金色褪尽的古老檀木

那曾经伴随笛子或者曼陀林

光彩焕发的提琴——

是苍白的圣女,她铺开写着

圣歌的古书,圣歌展开——

那曾在晚祷时分或者晚课时

不时飘出的圣歌

她靠在圣体匣那一块玻璃上

被一架竖琴轻轻触及,竖琴

被一个天使的傍晚飞行塑造

为了她手指的柔软形体

没有古老的檀木,没有古书

她摇动手指

在长满羽毛的乐器上

沉默的女音乐家

想必,初次看到该诗,大多数人无法理解其想要表达的意思。

原因很简单。马拉美把一个诗歌构思,经过长年累月的打磨,构建成了一个文字和思维的迷宫。据说这首诗,马拉美曾构思了将近20年,并写了多个版本,最后选定这个版本。

我们抛开繁琐的修辞和语法,可以发现,整首诗只包含了一个不完整的句子,整理出来就是:在窗口,是苍白的圣女,靠在圣体匣那一块玻璃上。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被第一节中的插入语、第二节中类似于从句的补足语,以及第三和第四节中的从句所包裹——

第一节中,“在窗口”后面的插入语,都是为了描述窗口的物件和环境;第二节,“是苍白的圣女”之后,从句则用于修饰圣女(她在干什么);第三节,后面三行诗也是为了修饰“那块玻璃”,第四节则否定了前三节,同时又对前三节进行了开放性的阐述,从而让整首诗转入开放性的结局。

再深入品读,我们还会发现,马拉美在诗中写了一些实物:一个窗口、一架檀木做的古老乐器、一块圣体匣的玻璃、一架竖琴、一本圣歌古书。但它们却彼此处于谜一般的关系之中,或者就其性质而来,它们根本就不在场。

为何如此说?

从句法上看,圣体匣的玻璃是对窗户进行注解的一个同位语,也就是说,“那块玻璃”其实就是指的玻璃窗口。这样理解的话,提琴、古老檀木都被“隐藏了”,只出现在文字里,却没有在诗歌现场;笛子、曼陀林也不在场,因为它们都是“曾经伴随”。圣歌也不在场,因为它“曾在晚祷时分或者晚课时”飘出。没有了圣歌,写有圣歌的古书自然也不在场。

诗歌来到第三节。那块玻璃就是窗口,因此圣女靠在窗口。“竖琴被一个天使的傍晚飞行塑造”,那么,竖琴是否是天使翅膀的隐喻?但它随后似乎还是一架竖琴,作为乐器被使用,而且长满羽毛。这意味着,它既是竖琴,又是翅膀,而不仅仅是单纯的隐喻,而是有多重意义。

再整理下思绪:提琴被窗户“隐瞒”,笛子和曼陀林通过“曾经”,以回忆的方式出现在现场。古书中的圣歌,也是“曾经”飘出,因此也不真实存在。竖琴同时又是天使的翅膀,是一个非现实的统一。所以我们看到,诗中的所有实物都纷纷离场。

到了第四节。圣女“没有”古老的檀木,“没有”古书。那么,她在弹奏乐器吗?不如说她处于沉默中,沉默的女音乐家。

诗歌至此戛然而止,却留下了纷纷的思绪和悬疑,更为精神的遨游扯开了一个无边无际的虚空之境。

以三首小诗为例,试析马拉美诗歌的“空明之境”

虚空之境


2

在大部分诗歌中,马拉美都运用了这种否定之否定、隔断的技巧,从而为诗歌构建了一个隐藏的秘境,让诗歌更加晦涩难懂,但一旦掌握了打开的钥匙,就会领略到思维和幻想的终极之乐。

《圣女》被认为是马拉美最美最纯粹的诗歌之一,它诉诸我们以视觉,还有听觉、感知,却又把可感知物进行转化,让其成为陌生者和惊悚者。

马拉美的诗歌常常以梦呓式的表述,把清晰、明亮的事物,缠绕在虚幻、复杂的语言文字之中,从而构建了反常规的思绪,达到一种精神上的震撼和提升。

我们来看他的第二首小诗《扇子》——

随着如同向天空那样

向语言的一击,未来

的诗句以此脱离出了

那美妙如许的家园

振动翅膀吧,轻轻地,

这信使,这一把扇子,

如果是它,正是它让

你身后一面镜子通亮

非常明亮(之后会落下

被驱散成每一颗粒的那

些不可见的灰,只有

它们让我心生忧愁)

正是它,但愿它总在你

那永不停歇的手中显现。

乍一看,这是一首传统题材的诗歌。女人手中的扇子,早在几个世纪前就是风流诗人们喜欢吟诵的对象,也是古典抒情诗中经常出现的物象。

但马拉美的诗并没有如此简单。实际上,他用“扇子”入题,也只是用它“扇动时像翅膀似的一击”这个象征性动作,真正要阐述的却是现代诗歌创作本身。

因此,对于诗歌第一节,我们如果摸不着头脑,可以从扇子“扇动”和语言“一击”两者中寻找关联,则可以解读为:就像扇子扇动时向着天空的轻轻一击,未来的诗歌(理想中的诗歌)将不再具有通常意义上的语言,它只是“仿佛”具有一种语言,但这语言几乎空空如也,是向天空、向高处、向理想状态发出的一次简单的翅膀扇动般的一击,这种诗歌就脱离了惯常的一切(脱离了美妙如许的家园)。

诗的第二节,文本与扇子发生了缠绕。扇子作为诗人阐述诗歌的实物,出现在了语言中,但很快“如果是它”,又让它立刻回到了不确定的状态之中,身后的镜子被扇子映照得通亮,因为扇子已经“不在场”,因此镜子的不确定性也大大增加。

第三节则是一个插入语,解释“镜子通亮”。镜子中落下不可见的灰,灰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它被驱散成了每一颗粒,颗粒又是什么?马拉美也没有说,只是,这些颗粒让我心生忧愁。

这是最难理解的一节,马拉美用梦呓式的语言,闪断、跳跃、隔离、朦胧、晦涩,读者可以隐隐感觉出其中的精细与神秘,却无法说出那种感觉,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而这也正是马拉美想带给读者的真实感受。

最后一节,诗人发出了祝愿,对于孜孜不倦追求缪斯之神的人来说,但愿这样未来的诗句,在你孜孜不倦的追索中得以显现。

以三首小诗为例,试析马拉美诗歌的“空明之境”

禅意


3

在解读了上面两首小诗后,想必大家有一个共同的感受——就是马拉美的诗歌中充满了不确定性,很多事物在诗中出现,但又似有若无,诗人通过否定、不确定的叙述,让诗歌走向了终极的空洞、虚无,呈现出一片“空明之境”。

不错,这正是马拉美诗歌最大的特色。也许,他受过佛教禅宗的影响,也可能是一种巧合。禅宗不正是追求世界万物的“空明之境”吗?

要感悟禅宗,就必须放下一切,向内心寻找答案,讲究顿悟,所谓“见心见性”、“立地成佛”。马拉美的诗歌也具有这种魅力,过多的解释反而会破坏了诗歌的意境和韵味。正如“一千个人会读出一千个哈姆雷特”,马拉美的这种开放性风格,恰恰让他的诗歌具有了多重意义,成为一个个思想迷宫。

我们再来看他的第三首短诗,这首小诗没有题目,模仿了14行诗的经典结构——

从匆匆而过的玻璃构成物的

圆满和弹落中浮现,还不曾

用鲜花点缀那苦涩的清晨,

不相识的脖颈突然间折断。

我相信,这两张嘴还从没有

——我母亲的爱人没有,她自己

也没有——在同一错觉中啜饮过,

我,房间冰冷角落中的气仙!

纯净的水瓶中盛的不是饮浆,

而是那取之不尽的丈夫遗产,

她正渐渐死去,却断然拒绝,

无恶意的吻是最致死的一吻!

呼出那某一物,那将会宣告

一片幽暗之中的一朵玫瑰。

这首诗我们可以通过对诗歌本身的运动行为的观察来解析。

“玻璃构成物”指涉范围极广,带有惯有的不确定性,联系上下文我们似乎可以推断,它指的是水瓶,但在第三节、第四节中,这样的解释又被诗人自己否定了。

马拉美对实物的描述总是结合了不确定性和广泛性,但对运动的描写却很精细。

“圆满”、“弹落”两个词汇,以运动来叙述实物,并将其纳入其中。“突然折断”的是“不相识的脖颈”,脖颈是什么?又是一个不确定和宽泛的描写,可能是水瓶的瓶颈,也可能不是。

“用鲜花点缀那苦涩的清晨”,鲜花一词不觉让我们猜测,莫非水瓶的瓶颈上印着鲜花图案?又或者,那水瓶中插着鲜花?但鲜花仿佛还有一层意义,“不相识的脖颈”会不会是鲜花的花茎呢?众多的疑团,正是马拉美用文字构成的迷宫,是一种“障眼幻术”,牵引着读者的思绪,却不给出确定的方向。

诗的第二节中点名,诗的主人公是“房间冰冷角落中的气仙”(神话中的精灵,也可理解为瓶颈折断泼洒出来的水形成的蒸汽)。它的父母不再相爱了,纯净的水瓶中空空如也,因为盛的不是饮浆,而是丈夫的遗产。那么,丈夫的遗产是什么?诗人没有说,笔锋一转,母亲正在渐渐死去,却断然拒绝。她又拒绝了什么?

来到第四节,“最致死的一吻”,死亡来临了,联想到前一诗节,水瓶中装着丈夫的遗产,我们是否可以理解为:因为已经不想爱了,丈夫的遗产自然只剩下死亡,因此水瓶中装着死亡。而这,也正是渐渐死去的她,断然拒绝的东西。

当死亡来临,谁又会喜欢死亡呢?

但那致命的一吻终究是来了,即便它没有恶意。但显然,诗人不愿看到,也不允许“呼出那某一物”,因为它会宣告“一片幽暗之中的一朵玫瑰”。玫瑰在马拉美的诗歌中,往往是诗歌词语的象征。即便这诗的词汇处于幽暗之中,诗人也不想让它明晰地显现,因为这背离了他“障眼幻术”的创作法则。

如何避免“呼出那某一物”?诗中所叙述的一切都是“匆匆而过”、“不曾”、“还没有”、“不是”的,正是这些否定词汇的运用,让叙述的事物具有了不在场的证明——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或者说都是曾经的,或者没发生的。

正是这种精巧的安排,马拉美为我们构建了一个诗歌的“空明之境”。


以三首小诗为例,试析马拉美诗歌的“空明之境”

玫瑰是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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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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