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我生长在北京东城一带，不仅接触过太监，也听说过不少这方面的趣闻轶事。当时仅存的太监，大都居住在寺庙里，多数已届古稀之年。早晨，时常瞧见他们出外在油盐店前晒太阳，与街上的百姓聊些清宫趣闻。打那时起，我就对晚清宫廷和太监的神秘生活产生了兴趣。

上世纪80年代初期，寓居京城广化寺的老太监马德清过世，孙耀庭成为末代太监中仅存于世之人，作为国家重点保护的“宝贝”，老人不再接受采访。然而，我却成了例外，以忘年“老友”的身份，与他保持着密切交往。其间，我俩无话不谈。在“寂静禅林”（孙耀庭先生语）中，他向我聊起过许许多多的宫中之事以及晚清太监秘闻。

对年迈的孙耀庭来说，只有两段回忆会让他眼含泪水——父亲割去他生殖器的那一天；还有“文革”中为了避险，家人把他保存下来的生殖器扔掉，让他无法在死后下葬时重新做回“完整的男人”的那一天。

孙耀庭一生尝尽了酸甜苦辣，他伺候过端康皇贵太妃、“皇后”婉容，与溥仪也有颇多接触。在“皇上”退位的小朝廷，他目睹了宫里的种种内幕，也亲历了溥仪被逐出紫禁城的一刻。晚年细细回想，每一段经历都让他刻骨铭心。

孙耀庭（左）晚年与广化寺住持合影

得皇贵太妃赐名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孙耀庭出生于天津市静海县一个贫农家庭。童年时，父母沦为乞丐，迫于生计，他们决定送这个儿子去当太监。

孙耀庭8岁时忍受了人格的最大污辱，被父亲净了身。然而直到1916年，他才通过一位名叫任德祥的人介绍，进了宫。任德祥也是太监，在宫中有些地位。孙耀庭进宫后，不能用自己的名字，也没有什么号，他以“徒弟”的身份整天伺候任德祥，为他端菜送饭，倒屎倒尿。

第二年农历二月，光绪的皇贵妃端康在一次看排戏的时候，听说任德祥手下有个机灵的人，不知怎么开了恩，命孙耀庭参加戏班。对于一个干粗活、无名号的低层太监来说，这简直是“一步登天”！虽说当初流行的说法不仅把“戏子”归入“下九流”，而且属于“皂、隶、娼、优”的末等，可在宫里这仍然是个好差事儿，备不住何时能得到皇上或哪个妃嫔的“垂青”。孙耀庭觉得“这总算有了盼头”，作为被选进戏班子的小太监，他起早贪黑，苦练基本功，期待着机会的到来。

端康皇贵妃

命运还算对得起他。暮春，通过打点永和宫的太监二首领张安吉，他又一次见到了皇贵太妃端康。端康赐了他一个“王成祥”的名字，漫不经心的几句话，改变了孙耀庭的命运。他有了“名字”——尽管不是自己的本名，却终于成为宫中正经吃“皇粮”的太监。

日子长了，孙耀庭知道了更多端康的情况。她虽是一个没能耐的平庸女人，可一招一式都想仿照慈禧、隆裕。光绪死后，她这个妃子成了“皇太妃”，但不可能“垂帘听政”，也无法亲掌朝权，且溥仪已成“逊帝”。但在生活上，端康极尽奢侈，一顿饭依然摆上20多个菜，鸡、鸭、鱼、肉样样都要上席，即使不吃也得摆上，俗称“摆谱儿”。

端康皇贵太妃（中）等在延禧宫赏鱼

尽管“皇上”已经逊位，但端康仍想控制这个退了位没有权力的“宣统”。每天，端康都要小太监去她那儿报告溥仪的一举一动，包括他的衣、食、住、行，事无巨细，为了笼络住溥仪，端康时常叫他到永和宫去见她。溥仪才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儿，什么也不懂，一提去见她，心里就发楚。由于溥仪不大懂事，他的随身太监李长安就时常给他出主意。

溥仪喜欢穿时髦衣服，李长安就给他置了一身西服，皮鞋、洋袜子，外加一套西式制服。溥仪一见可高兴了，轮流换穿，在宫里走来走去。谁知站班的太监马上报告了端康，她听后勃然大怒，“还有王法吗！”

“听说这是李长安出的主意。”太监告诉了她。这次，李长安可吃了苦头，他被拖下去，扒下裤子一顿乱打，打得皮开肉绽，之后，又被几个太监拖上来，向端康谢恩。李长安被处罚，使得溥仪与端康之间的矛盾更深。双方并不直接交锋，但又都在暗中较劲。其中，有的太监，如端康派来的站班太监则两边挑唆，将双方的话传来传去。由此，溥仪和端康的矛盾更深。在宫中越久，孙耀庭也越发了解这里的“生存之道”。他很快适应了这种仰人鼻息、阿谀奉承的宫廷奴婢生活。几年后，他再次走运，被提拔到溥仪的皇后婉容手下伺候。

端康皇贵太妃（左）和皇后婉容（右）

宫内盛传婉容怪癖

自从当上了伺候婉容的小太监，孙耀庭就搬到了威福宫西配殿。在他印象中，婉容那时还小，属马，比他小几岁。孙耀庭常常陪着她玩，凡她高兴的事，总顺着她去做。

婉容和溥仪

“她洗手，我得跪着端脸盆；她要抽烟，我得跪着递上；她要吹烟灰，我得用盆子接着；她上下台阶，我得小心地扶住她。因为我伺候得好，她待我还好。但是，我得察颜观色。她发火时我也很害怕。”

在伺候婉容的几人中，孙耀庭最聪明，也最受婉容待见。平日，他和赵兴振等四人轮流为婉容坐夜打更（值班的意思）。除了太监，婉容见不到其他的“男人”。孙耀庭曾回忆：“大概是由于过分孤寂的原因，她对太监都跟自己人一样，并不冷淡。试想一下，她当时才十八九岁啊！”

平时，婉容夜间睡觉连门都不关，仅仅是象征性地垂下一块帘子而已。只有晚间，溥仪偶尔来到婉容屋里，侧间的宫女才撤下，只留太监在外屋“听差”。也只有这时，婉容才让太监关上门。但这种情形，总共没有过几次。可以说，可怜的皇后在绝大多数日子里，是在宫女和太监陪伴下度过不眠之夜的。

在孙耀庭看来，皇后的宫里有许多怪事儿。比如没有厕所，她大小便都在屋里头，由下屋的宫女随时给她倒马桶。在太监堆里，说起皇后洗澡更有意思。通常婉容洗澡，就在梳头的那个屋内，她挑了两个年岁大一点儿的宫女为她擦背、搓澡，搓脚、剪脚指甲，无论哪样，她都是坐在那儿，始终纹丝不动。

大瓷澡盆，是婉容侧室内最显眼的东西。她苛刻得很，要求宫女每天擦洗，如果发现稍有不净，非要重罚不可。无论宫女还是太监都知道，婉容洗过澡后，时常裸体在瓷澡盆边坐上好一会儿，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宫女背后悄悄议论说，她光着身子“孤芳自赏”呢。几乎所有在婉容身边的人都清楚，溥仪极少在她这儿过夜，即使来了，也是稍待一会儿就走，两人之间根本就没有夫妻生活，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婉容（中）

婉容的容貌和体态，成了宫女和太监私下聊悄悄话的内容：“你可不知道，皇后那皮肉可白嫩了，天生是个美人坯子！”“我怎么不知道？哪次为她擦澡，都得多看她几眼。”

不过婉容有个怪癖，不愿让年岁小的宫女为她搓澡、洗身子，总是使唤年长的宫女。这更激发了太监和宫女的好奇心，甚至一些太监和相好的宫女偶尔还争论过，皇后是穿衣服漂亮还是裸体漂亮。宫中大忌，却在这些年少的宫女以及太监中，成了畸形的“热门”话题。

“圣上”的隐私

自从大婚后，溥仪就极少在婉容这里过夜。偶然间来一两次，晨起也是拍屁股就走，既无那种夫妻之间的卿卿我我，也没有丝毫别恨离怨。而婉容的神情更显得颓唐萎靡，薄施粉黛的脸上，往往留有泪痕。

起初，两人关系还不太被外人察觉，自打一次溥仪与婉容闹得跺脚离去，宫里一时沸沸扬扬。尤其在消息灵通的太监中，传闻颇多，有的甚至神乎其神。一位溥仪殿上的当值太监与孙耀庭关系要好，背地里谈及此事，摇着头悄声说，“皇上”的私事另有隐情。

孙耀庭作为宫内太监的一员，对当年那些风流韵事不愿多谈，尤其对有关“万岁爷”的行径，更是谨慎少言，绝不提及。但这件事他却毫不讳言，说溥仪身边有一个太监里的“美人儿”——王凤池，细皮嫩肉，再加上没有胡须，长得像个风韵犹存的女人。他是溥仪的殿上太监，比溥仪年龄仅大几岁，脾气也不错，有一段时间与溥仪形影不离，成了宫内的一对畸形人物。

晚清御前太监合影，右二为王凤池

在这种畸形生活的漩涡中，溥仪与婉容的关系自然无法正常。日久天长，婉容也有察觉。她极度苦恼，既羞对人言，内心又无法平衡，只好寻找自己的所谓乐趣——陷人吸食鸦片的泥潭。

宫内的各种烦恼，使溥仪的脾气变得异常古怪，稍有不顺，便责打太监，把他们当作出气筒。孙耀庭永远忘不了，有一次，他在房里和其他几个小太监一起议论宫中的什么事，恰巧被路过的溥仪听到了。溥仪蓦地闯了进来，凶狠地拧着孙耀庭的耳朵，将他带到养心殿。

孙耀庭知道大事不好，免不了一顿训斥，跪地求饶。谁知溥仪忽然拉开抽屉，掏出一支手枪，往桌上猛地一摔，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竟敢在背地里说长道短！今天，朕要毙了你！”

“万岁爷饶命！万岁爷饶命！”孙耀庭颤抖地哭求，不停地磕头：“我有天大的胆，也不敢说万岁爷啊！”溥仪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奴才，忽然放声大笑道：“去吧！下次不可。”孙耀庭吓得头也不敢抬，满身冷汗地离开了养心殿。回忆起这件事，至今孙耀庭还心有余悸；“溥仪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我怕他。”

作为太监，孙耀庭在宫中谨小慎微地过日子，因为他知道，可能犯一次错，就要人头落地。

幸福度晚年

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时，冯玉祥进京，把末代皇帝溥仪逐出紫禁城。溥仪躲到姑母家，后又钻进日本驻华使馆。孙耀庭出皇宫后，曾在摄政王载沣家里继续伺候婉容。直到一个月后，婉容去找溥仪，他才彻底结束了太监生涯。

1926年，孙耀庭回到北京北长街出宫太监的居所——万寿兴隆寺居住，住在这里的还有40多个和他有着相同命运的太监。“解放后，我们太监有了幸福生活。”孙耀庭的话里，饱含着喜悦和感激。最初，政府发给他们每人每月16元的生活费，后来孙耀庭参加了工作，负责全市的寺庙管理。他还曾当过6年的出纳，每月工资35元。

“文革”后，孙耀庭住进广化寺，直到1996年逝世，终年94岁。他在91岁时书写“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的条幅，以表达自己的情怀。他的自传《中国最后一位太监》，1988年被改编为电影。作为皇帝皇妃的身边人，宫廷政治的参与者，他见证了最后的宫廷奢华，亲历了最终的王朝崩溃，成为独一无二的“活历史”。直到晚年，孙耀庭才享受到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贾英华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