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和藏在她手机里的那个女人

杨采丽是我妈,她一个人过日子。

我给杨采丽打手机,手机里问候她的生活,杨采丽有些掩饰地回答,还好,日子反正凑合过吧,你们好吗?

我理解母亲的心境,我说我们很好,接着安慰地说,妈你在新的地方居住,会有适应的过程,熟悉环境后就会好起来,我有空会打电话,也会来看你的。

杨采丽又问,彤彤好吗?我说彤彤读书很紧张,晚上作业一大堆,要盯着督促她完成作业。彤彤还经常提起外婆呢。

杨采丽搬进新的小区很不习惯,她描述自己“像掉进了一个陌生世界”。一室一厅的房间,起居室朝南,客厅和厨房是相连的,厨房一边紧挨着卫生间,之间没有明显的阻隔,用装饰移门区隔开来。

她离我住的地方远了,要换乘两趟地铁,交通变得很不方便,我自然而然来的次数少了,不像住在老房子那么方便。而且我很忙,有了家庭,需要上班,女儿已经上小学,不能输在起跑线上,有时只能匆忙来照看一下。

杨采丽每天早晨起来,漱洗完毕,走出小区,会穿过马路,到斜对面的小公园,看着晨练、遛狗、跳舞的人,在健康步道走上几圈,然后走出小公园,沿街拐到不远的菜场买菜,买完菜回家,吃过早饭,捡菜,接下来将房间收拾得井然有序。她吃过中饭,躺在床上午睡一会儿,之后坐在起居室靠窗的椅子上,看一会儿报纸杂志之类的东西,接着等待天色黯然下来。

生活千篇一律,她喟叹自己老了。她有时站在镜子前,发现脸上有了皱褶,头发逐渐掺杂灰白,眼睑明显松弛下来,特别是腰板不再挺拔,属于青春的痕迹已荡然无存。她孤独地说,现在时间明显阔绰,不仅仅是够用,简直就是多余。她的心情变得忧郁。

其实,小区环境还是不错的,路面干净整洁,四周绿树成荫。小区内有报刊栏,有健身场所,供人休憩的亭阁。走出小区不远,附近有幼儿园、小学、商店、菜场、街道社区医院。稍远一点还有大型超市和酒店,周围有好几条公交线路,地铁车站就在附近。这里虽然不算繁华,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出行也十分方便。杨采丽是个矜持的人,原来是小学教师,生活充实而有条不紊,现在的生活依然有条不紊,只是其中缺乏了某种乐趣。一个人过日子,冗长乏味,生活变得苍白。

小区里居住的业主,各个年龄段的都有,大多数是中年男女,也有讲普通话的外地人,带着上小学的孩子,看起来有知识,有文化,有的是做生意的,有的像在公司上班,或是白领,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杨采丽心里觉得很憋屈,每家每户防贼似的装着防盗门,对门的邻居看过来,甚至姓什么都不知道,形同路人,在小区或楼梯里遇到,未置可否地笑笑,难得说上几句话,或有太多的交往。

有一天,杨采丽在电梯里遇到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小男孩,他俩看上去三十多岁,男的中等个子,穿着西服,女的皮肤白皙,显得端庄秀气,脸上每个细节都很耐看。小男孩活泼可爱,眼睛清澈透亮,抬起头来大胆而好奇地看着她。杨采丽仔细端详着小男孩,看见男的按了第十一层楼,知道他们是一家三口,就住在自己楼上,凭直觉他们很有涵养,应该是好邻居。那个女的察觉到她目光盯着小男孩,紧握着小男孩的手,脸上略显迟疑,露出洁白牙齿,礼貌地朝她笑笑,随后弯下腰对小男孩说叫奶奶,小男孩很乖巧,响亮地叫了声:“奶奶!”杨采丽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激动。

过了几天,杨采丽在电梯里又遇到他们一家三口,正想和小男孩说话,小男孩变得神情忸怩,警惕的目光盯着她,很快偎依着躲闪到母亲身后。那个女的脸上显露出窘迫神情,伸手抚摩着小男孩的头,朝她递来犹豫而略显歉意的笑容。她瞬间感觉到尴尬,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琢磨那天回家以后,做父母的肯定教育过小男孩,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还有一次,杨采丽走进小区大门,看见住在楼里那个中年妇女走在身后,她故意放慢脚步稍侧过脸去,想等待后面邻居走上来能搭讪两句,看见人家毫无表情地从身旁擦肩而过,她及时掩饰住自己的表情,心想着幸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心里感到失落,走进楼里电梯,努力调整情绪,将笑容挂回脸上。她变得温和而敏感起来。

杨采丽知道改变习惯是不容易的,只有自努力适应环境。有段日子,她开始变得忙碌起来,去到附近街上的那家花店,在姹紫嫣红的花丛间东张西望,不厌其烦地打探并询问价格。斟酌再三后她买回来一盆水仙花,放在居室的窗台上,每天给水仙花换水……一个月后,水仙花瓣凋零了,叶子垂落下来,她将枯萎的水仙花扔进垃圾箱里,感觉居室里一下子空了。她很快回到了原来的生活状态。

5月一个平常的午后。杨采丽吃过中饭,想躺在床上休憩一会儿,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来。她猜想可能是我打来的,连忙起身,手机里传来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她愣怔一下,想挂上手机听筒,手机那头甜润温柔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在介绍说,她是老房子隔壁邻居,李家大妈的女儿,记得小时候,杨采丽待她很好,还抱着亲过她,将她当女儿一样看待。

“杨姨,我是巧钰,你不认识了吗?”杨采丽搜肠刮肚想不起对方是谁。陌生女子显得热情洋溢,在电话里不断地嘘寒问暖。杨采丽一头雾水,思忖肯定是陌生女子打错了手机。

杨采丽几乎把这件事情忘记了。隔了三天,电话铃声遽然响起来,她连忙拎起手机,依然是那个年轻女子打来的。年轻女子在手机里不厌其烦地和她说着话,亲切地嘱咐她季节交替,忽冷忽热,要注意添减衣服,保重身体。她满腹狐疑,犹豫着想挂断手机,想告诉年轻女子打错了手机。年轻女子的声音温存体贴,推心置腹地和她聊了十几分钟,才客气地挂断手机。年轻女子是谁呢?她心里疑惑在加重。

过了三天,那个年轻女子又打来手机,声音亲切,关怀之情溢于言表。杨采丽紧张地紧紧握着手机,害怕而又掺杂着莫名的期待。年轻女子和她体贴地闲聊着,还说自己有一个女儿,今年刚满五岁,接着手机里传来她娇柔的声音:“苓苓,快过来叫外婆。”少顷,手机里传来一个女孩稚嫩的声音:“外婆,好!”

年轻女子每隔三天,下午一时,会准时打来电话,在手机里关怀备至。手机里的声音温润体贴,有时掺杂着某种矫情。

这天,年轻女子在手机里吞吞吐吐地说:“杨姨,苓苓病了,昨天晚上发高烧,吵得特别厉害,陪她去医院输了液,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我这个月手上有点紧张,给我汇五百元钱好吗?”并告诉了杨采丽银行卡账号。杨采丽心里一紧,犹豫着挂断了手机。

搁下手机,杨采丽感到蹊跷,紧张、慌乱、惴惴不安。

杨采丽开始会惦记起那个手机,她既希望手机铃声响起,又害怕接听手机,兴奋且混杂,充满了矛盾。

中秋节前夕,年轻女子打来电话,说原来想给杨采丽买两盒月饼,又担心上了岁数吃甜食对身体不好,天气很快要冷了,她买了一条围巾快递寄给她。杨采丽收到快递后打开包裹,知道这条围巾在地摊上,最多值二十元钱。虽然自己也根本用不上,但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年轻女子每隔三天会打来手机。杨采丽每隔三天都在等待,她甚至放弃了午饭后休息的习惯,翘首以待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天气渐冷,年轻女子会及时提醒,细致入微地叮嘱,要多穿一点衣服,注意保暖。上岁数的人,想吃什么就买,不能太节俭了。

有一天杨采丽生病了,起先只是咳嗽,感觉可能是感冒,到社区医院看了一次,配了点药,两天后病情没有好转,更加严重。她支撑着给我打了电话。我急忙赶过来,发现她的额头很烫手,连忙帮她穿上衣服,拿上医保卡,搀扶她下楼走出小区,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到最近一家大医院就诊。

那天杨采丽坐在医院椅子上,就像一个乖巧的孩子,看着我排队挂号,上上下下奔忙。

一圈检查下来,体温三十九度六,医生诊断是病毒性感冒引起肺炎,需要住医院输液治疗。杨采丽不想太麻烦我,问医生说能不能不住医院,今天晚上输完液后,明天她自己到社区医院去输液。医生说不行,今天先在急诊室观察,明天上午有病房就住进去。

我向单位请了三天的假,在病床旁陪伴,细心照顾她,陪她说话,帮她梳理头发,洗脸擦拭身体,搀扶她上厕所。杨采丽很开心。

出院那天,杨采丽看着我,有些依依不舍。她知道我有自己的生活与事业,她完全能够体谅我,有时她心里希望我能经常来,嘴上却总是说自己很好,让我有空打个电话就行了。

日子不紧不慢过去,又要过年了。临近除夕,许多出来打工者纷纷回去过年,城市一下子清静下来,有了另一种年味的氛围。这天下午,我抽空备些年货,买了一束鲜花去看望杨采丽,帮她清洗被褥打扫卫生。杨采丽见到我十分高兴,更是格外想念外孙女,询问彤彤是否长高了。

我知道她的心思,说女儿正在家里做作业,虽然学校放假了,寒假作业一大堆,过年时走亲访友更没有时间了。我说着脱下外套,把年货装进食品罐子里,将那束鲜花插入花瓶,拆掉床上被褥外套,塞进洗衣机里,然后换上干净的被套,一边打扫卫生一边对杨采丽说:“妈,我和彤彤他爸爸商量安排好了,今年除夕夜在酒店订一桌,两家人合在一起吃年夜饭。年初一到他父母亲家拜年,年初二就过来给你拜年!”

杨采丽叹息了一下。我和丈夫都是独生女子,两家人都需要照顾,我们做小辈的也很为难。

我洗完被褥外套,晾晒到窗外,接着打扫房间。我拉开衣柜抽屉,忽然发现抽屉的底层,有一叠银行汇款凭证,好奇地拿起来,仔细翻看了一下,惊讶地问杨采丽:“妈,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有这么多汇款单?你每个月都给谁汇钱了?”

杨采丽怔住了,随即缓过神来,敷衍地说:“是吗?”

我惊诧地说:“妈,你这一年,总共汇了两万八千多元钱,怎么回事?”

杨采丽显得窘迫,犹豫着故作镇定,掩饰地解释说:“噢,那是我原来的同事,家里遭遇变故,向我开口借钱,过些日子会归还的。”

我更加警觉起来:“妈,这不对啊!即便原来同事有困难借钱,不会每个月都向你借钱,况且这种情况维持了这么长时间,最后一笔汇款还是上个星期的。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看着她,刨根问底地询问。

杨采丽踌躇未决,见搪塞不过去,只能将陌生女子打来手机的事情告诉了我。

“啊!妈,你遇到骗子了!”我听完后大吃一惊,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急切地说,“妈,我一直告诉你,骗子变着各种花招欺骗人,防不胜防,一定要保持警惕。你平时省吃俭用,舍不得多花钱,却给骗去了这么多钱。”

杨采丽脸上的神情凝固了。

“妈,那个陌生女子是个骗子。”我肯定地说,“我们快去报警!”

杨采丽听我说要去报警,神情更加慌乱起来,连忙阻止我说:“不!不!妈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去报警。”她情绪有些激动,语气变得很坚定。

我惊愕了:“为什么?”

杨采丽脸上神情显得复杂且激动。她沉思着,欲言而止,少顷,她抬起头来凝神地注视着我,神情复杂而情真意切,忽然推心置腹地轻声说:“妈上了岁数,一个人生活,孤独寂寞。妈知道你一直很忙,要忙工作,要照顾彤彤,妈知道你有你的生活,妈能够谅解,妈真的不是在埋怨你!那个年轻女子隔三天会按时打来手机,每个月开一次口,心照不宣。妈逐渐把她当成了你,从银行汇五百至八百元钱,逢年过节会多汇几百元钱。妈知道她撒谎!但是妈需要这些。妈确实付出了,同时也得到了——至少,这能让妈获得一种存在感,被人需要关心的温馨感觉!”

“可是……”

“妈知道她是个骗子!”房间里有种令人室息的寂静,杨采丽神情复杂,痛苦地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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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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