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之声」第十七章我是谁?


第十七章我是谁?


最近在纽约有一种很时兴的客厅游戏,叫做“我是谁?”在某个人的背上别一张纸条,上面写一个人的名字,臀如说是克丽佩特拉,爱因斯坦,或苏格兰的玛利;背上别纸条的人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名字,他要问客厅其他的人一些问题,靠这些问题的答案来猜“我是谁”。问题大约可以提出二十个,而回答的人都要据实以答,譬如说,他问,“我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我是真实的人还是故事里的人?”等等,靠着别人的回答,他把范围慢慢缩小,来猜测自己究竟是谁。

心理分析工作也是要使人明了“我是谁”,但它的内容是心理上的内容。人格的内含往往比我们所猜想的要广泛得多。我们所恨的,我们所爱的,推动我们的和阻碍我们的都是我们人格的一部份。许尼兹勒(schnitzer)曾说,“灵魂是一个辽阔的国土”。它有许多事物容身之地;相反的倾向,互相冲突的情感在我们心中共存,而真与假也互相混淆。有一个人的情人,费尽口舌向他保证,前几天她是跟她的女友共渡,这个人说,“不要再撒谎,我已经相信你了。”他是相信她还是不相信她呢?在我们心中有那么多东西存在——愿望与对愿望的否定,信任与不信任,欲望与厌恶。这些东西都经常在改变,以致美好的变成不美好的,又会变成美好的。心理分析学已经证明出来,自我建立了一个“自我理想”,那是自己希望达到的自己。可是心理分析家往往忽视了另外一面,那就是“自我恐怖”,那也是自我的一幅画像,这幅画像使我们自己看了就不寒而栗的,那是自我的一种可能性,是使我们感到恐惧、想要把它排除的。“自我理想”和“自我恐怖”是强烈的对照,它们把我们心理的可能性用两个极端呈现出来。但心理分析者所治疗的病患和心理分析者是一样的,他们有时会喜欢他们所厌恶的,有时候会厌恶他们所喜欢的。人格的实际面不但和潜含面互相对比,而且有时互相融合——在潜意识中,没有一个“不”字,那里边是一切都有的;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才能知道人格的实际面和潜含面融合的可能性。我们一般有所谓善与恶,但人格的领域要远比一般所谓的善恶更辽阔,它善于一般的善,恶于一般的恶。一个人潜意识的自我也包含着种种生活的可能性,而这些可能性却往往只在他想象中才存在;潜意识中也包含着他种种的前程,而这些前程终生都未曾实现。有时候就似乎某种阴影落在自我上,把他加以改变。在选择所喜爱的事物上往往有着奇怪的类似之处,而一个人的成功与失败也往往屡次呈现着相似之处;友情的破裂往往都在相同的情况下发生,爱情的发展也往往采取同样的途径,而从外在看来似乎本来应有相反的发展。一个人对自己的人格和角色,往往大部份时间存在于自我欺骗中,偶而有突然的洞察。生活里有些是“睁着眼的瞎说”,可是这又是必须的,这种谎言跟对事实的明白认识是携手同行的;有些温柔的表现只是残忍动作的外衣;而残忍行为有时又含藏着热烈的情感。吉柯医生发现自己是海蒂先生的时候,大为吃惊,而海蒂先生发现自己是吉柯医生时也同样大为吃惊。我们都有一个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人的灵魂是一致的,以为人是由单纯的一种东西造成的,就像一个雕像一般;因此,我们说某某人是好的,某某人是坏的。事实上,他又好又坏,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更好,也还要更坏。

有些问题到现在一直没有受到重视,只认为是生活中的枝节或个人的性格所造成。但这些问题我们必须去处理。但那些只懂得精神病学,而对于“人”却一无所知的人,却没有资格去处理这些问题。这些问题不能用铁拳来敲打,而只能用指尖去触及。当然,加上种种“情意结”的名称相当方便,把某种心理现象说成是歇斯底里亚或神经官能症等等,或把某种态度称做是虐待症,把另一种态度说成是被虐待症,这些都很方便。但这些名词都是现成的,粗糙的,并没有一个恰当的普遍意义和价值。他们对个别的例子并不能提供特殊的说明,而对于心理现象的细微分别也无法做正确的表达。当你听分析者和精神病学家讨论患者的病情时,你常常觉得他们好像是得意的小孩子,在那里比较谁的弹珠好看。当然,如果只是把它当做一种乐趣,这倒也无伤大雅。

这种现成的分类法并不能使我们对个案有真正的洞察。它们不能解决个案的谜语,它们只是把每个病情放进不同的格子里。心理分析学的名词,可以说是张着大嘴的深渊,它们只是把个案呑进去,藉以逃避每个个案的细微与特别之处。分析学名词的大嘴固然可以把这些一概呑下去,却无法消化。一般人对心理现象的描述与讨论往往使我们感觉到是在盖橡皮图章,而不是在说明它的性质。潜意识的过程本身是混沌的,这是它的自然现象,而盖橡皮图章的办法却不能使它明晰,只不过是用了一些范畴、名词和标签加在上面而已。它不能使我们对男人或女人的复杂心理有所洞察,却只让我们看到它们的“情意结”。那些喜欢分门别类的精神病学家,会觉得这种方法很有趣味,但是真正的心理学家却在他们止步的地方起步——越过“情意结”和诊断名词,而面对个人的特征,认为李先生是李先生,王太太是王太太。笼统的分类固然方便,却并不能告诉我们什么;它只是分类而已。我们所期望的是对人的深刻了解,要了解他的冲突,矛盾与目的;而不是要了解他属于哪一个模子。

我们所需要的不是对分类和情意结的知识上的扩充,而是要使我们心理探察的能力更为细微敏锐,对个人的情况有更好的了解,对自己的反应有更为精确的观察,对心理分析所提供的资料更能领会。

让我举几个例子说明我的意思。有一个患者生日那一天收到他父亲送给他的金香烟盒。他把这件事告诉我;并把金香烟盒描述一番。他说这礼物太昂贵了,不合实用,然后加了一句:“这跟我纯朴的性格不合”。

如果按照大部份心理分析者的诊断方法来看,我们立刻会把注意力放在他跟父亲的关系上,我们会注意到他不愿意接受他父亲的任何东西,再进一步当然就会认为他有伊底帕斯情结(恋母情结)。在我看来,这种办法会把我们导入死胡同。我的注意力则落在“这跟我纯朴的性格不合”这句话上,我觉得这句话里边似乎有虚假的成份,就好像钢琴家触错了键。在日常生活中,你会说“这跟我纯朴的性格不合”这样的话吗?这个话听起来浮夸而不自然。像这种自我表现的态度,里面一定有文章。在目前这里例子中,这句话表露了患者的伪善,他认为自己不做作,不贪心,对那些没有特权的人表示完全的同情。

再举一个例子:有一个女患者告诉我,头一天晚上有人请客,她吃得太多了,违背了她减肥的誓言。她告诉我她后来严厉的责备自己,骂自己是“惯坏的孩子”,“完全不懂自制自律”。她又说,她常常犯这种错,为的是好责备自己,她认为自己有被虐待症。她说的这些话当然很有真实性,这是不可否认的,但是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听她说话的时候,我明确的感觉到在她的自我谴责中有虚假的成份,用俚语来说,她是在“自吹”。她表面上责备自己,实际上在这种自我责备中感到极大的满足,这种情况尼采就曾说得十分透彻,他说,“凡自我卑视的人,因为自己是一个自我卑视者而自得。”

我在这里要指出的是,在这些状况中,分析者所面对的问题是,“你是谁”?而不是某一种病征所具有的特别含意。分析者要去发现患者人格的深渊,那深渊像树的根部一样,是隐藏在地下的。根的性质和范围决定了树的成长,它的树干,它的树枝和它所开出的花朵都因它的根部而定。根所覆盖的空间比枝叶所覆盖的空间更为广大。当我们认识到根部,要了解树的成长就不会有多大的困难。

心理分析如果穿透到深处,对解决日后所呈现的问题就提供很大的方便。对患者的许多症候与行为模式做过分析了解之后,就可以对他的人格有一个清晰的图像,这个图像在我潜意识中存在,对日后新出现的病征和表情就更有了解的能力。

让我们再以前面所说的那个青年为例。下面所说的事情发生在开始为他做心理分析治疗几个星期以后。这个年青人曾交给我一份自传,也曾经告诉我他的一些苦闷,使他最感痛苦的是羞怯和孤独,除了有种种神经官能症状以外,一件不幸的情感事件使他更觉不安与可怜。他爱上了一个已婚的年青妇人玛利,玛利的丈夫在海外;那是战时,她丈夫隔一段时间回来一次。这个已婚的玛利没有经过多大的犹豫便献身这个青年,这青年除了恐惧玛利的丈夫回来之外,感觉到十分快乐。可是等到玛利发现自己怀孕,就跟这年青人断绝爱情关系。这年青人虽然一再恳求,玛利却不为所动,不过对他还是相当友善。这年青人最后离开了那个城市,来到纽约。他不仅因为渴念原来的恋人而痛苦,而且担心玛利不要他的孩子。他无法说明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想法,而且他也无法否定那孩子是玛利丈夫的,因为她丈夫可能在那个时候回来跟她发生性关系。可以确定的是玛利从来没有向这个年青人暗示,他可能是孩子的父亲。在我看来,玛利跟这年青人断绝关系,而决心忠于她丈夫,明白的表示了她腹中的孩子是丈夫的,而不是这年青人的。在跟玛利断绝以后,在离开芝加哥到纽约来之前不久,这年青人跟另一个已婚的妇人玛格特又有过一段短期的交往,玛格特的丈夫也从军在外①。他知道他并不是玛格特唯一的解忧者。这段插曲很短,并没有减低他对玛利的怀念。【①当然这些人名与地名都不是原名,以为当事人保密。】

在讲过这段故事以后不久的一次分析治疗中,他开始时的情况异于平常。平常是他躺在躺椅上,这一次他却坐在普通的椅子上,说,“我要以人对人的态度跟你说。”然后他说,分析治疗要中断一段时期,因为他必须飞往芝加哥,那里的朋友写信告诉他,玛格特怀孕,心情很糟。回去照顾她是他的义务,因为那孩子极可能是他的,是了,几乎确定是他的。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是焦虑的,强调他对玛格特的孩子的道德责任,并且把玛格特的可怕处境做了种种描述。然后他才躺在椅子上,开始自由联想。


这可以说是一个适当的例子,说明我们应该用什么态度来看待情感现象,说明某些特征的意含是无法在敎科书上找到的,而弦外之音必须用第三只耳朵来聆听。我知道,大部份分析者都立刻会注意到这个年青人在短期间内发生类似的情感事件。他们会认为这是所谓的“驱迫性的重复”(compulsion of repetition)在作祟,这个名称用起来当然方便,可是对病情的了解却没有多大帮助。我打个比喻好吗?这就好像你要打开一个行李,想看看里边是什么,可是来了一个人,给你的却不是钥匙,而是一张标签,注明行李运往何处;在我看来,这种心理学名词的应用就是如此。

就像以前常常提到的,分析者的注意力是在患者与自己之间游动,在他所察觉到的外在声音与内在声音之间游动在这种游动,之间并不是所有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但我尽可能把在听在看时所产生的内在知觉呈现出来。当我察觉到他的音调比平常为高的时候,我也察觉到他正在锐利的注视着我。我听到他说今天晚上他要飞往芝加哥。这时有某种东西偏离了我的注意力,那是一种在他行为中的东西。在我的思想里,有一种雾一般的东西,有一些互相冲突的印象在里边搅混,从这些印象中冒出来这么几个字眼(或字画):“忏悔录……一本书的封面……卢梭……杰恩•贾奎士•卢索……”

当那患者躺在椅子上又开始说话的时候,我还不清楚这些念头是什么意思。我听他说话,他说,“刚才当我看你的时候,看到你脸上有嘲讽同情的表情。”当我听他讲他的故事时,我既没有嘲讽之感,也没有同情之感。我的注意力是转向他说话的方式,以及他说话的内容。但现在我突然明了(就好像他的话提醒了我)半分钟以前我想的是什么,而“忏悔录”和“杰恩•贾奎士•卢索”这几个字为什么会在我心里产生,当我听他说话时,我一定觉得他的故事里有虚假或做作的成份在内,他对玛格特跟孩子的担忧,以及他的道德责任等等,其中都有着不实的成份在内,似乎他是在演戏。是他选用的字眼有虚假的的成份,还是整个的故事都有虚假的成份呢?当然两者都有。他的语法使我觉得他的情感有可疑之处。

当然,“忏悔录”和“杰恩•贾奎士•卢索”这几字是针对这故事本身产生的。在“忏悔录”中,卢索说他跟他的情妇生了五个私生子,后来他都把他们送到弃婴院。给卢索写传的人对这件事情都深表怀疑,认为这段故事是虚构的,目的在掩饰他不能生孩子,因为他的精子不能生育②。从这里看来,我心里的念头似乎不相信这个年青人是玛格特孩子的父亲,就像我不相信玛利的孩子是他的一样,我这种不相信的感觉必然流露出来,即使没有从其他的方式,也由我的沉默表示出来,而这个患者必然也做了这种解释,否则他不可能说在我脸上看出“讽嘲与同情的表情”,我怀疑自己脸上是否真有这种表情,不过我也不能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他自己在讲故事时察觉到故事的虚假成份,而把这种感觉投射到我身上,因此无意识中就预料我会有这种反应,他在我脸上看到的嘲讽与同情,可能是他预料我会有的,而不是我真正有的。【②近代有些传记家又在为卢索平反,认为他的这段故事属实,例如约瑟夫•森的卢索传(Msthew Josephoson,1931)就是如此;但我的主题跟事实没有关系。我此时的念头是受许多年前读过的书所影响。】

尽管如此,我似乎确实在感觉到,这个年青人真正担忧的并不是玛格特怀了他的孩子,也不是玛格特将要怎么办,而是另一件事——那件事使我无意识间联想到卢索。对玛利与玛格特的担心只是一个幕帏,而他真正担心的是他会不会生孩子。现在——而且也只有到了现在——当我想到卢索和他虚构的五个孩子之后③,我才想起这个年青人在来找我心理分析之初所说的话。他的睾丸一直到青年期以前不久才降下来。他家人常常带他去找医生,而他的阴囊发育不全,也必然使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正的男人”——这是他后来所说的。现在他对私生子问题的忧虑,显然是一层幕帏,来掩饰他对生育能力的怀疑。【③我前面已经提过,卢索的故事是真是假,跟现在这个例子中的心理结构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我觉得卢索的故事是不真实的。】

这里有两件事是使我们感到兴趣的,一种是患者自身的心理处境,一种是心理分析者在无意识中所产生的情感与意念,可以说,这个年青人不但在跟我捉迷藏,也在跟他自己捉迷藏。他表演的舞台还不仅是我的心理分析室;在他这次来做心理分析以前他还跟一个点头之交的人谈到他成了一个私生子的父亲——而这跟他一向不善言谈的习惯完全相反。从我这里出去以后,他又去找一对年青的夫妇,(他的朋友),向他们请敎如何去找医生给玛格特堕胎④。【④这个患者第二天早晨真的飞往芝加哥,以便弄清实况。结果,玛格特怀的孩子既不是他的,也不是她丈夫的,而是另一个情人的;这是玛格特吿诉她一个女友的。】

我对这个故事的不相信,当然不是出自有意识的,我当然也惊奇于他在短时期中两件情感事件的类似,但并没有觉得他是在我面前演戏,不过,我确实感觉到有一种勉强的感觉,觉得他的话有虚假或做作的成份。然后《忏悔录》那本书的封面以及书的作者就在我心中出现。这里我要强调,关于患者的性无能感,当时只在我潜意识中存在,后来在我了解了自己的联想的含意时,它们才出现在我的意识层面中。在这个例子中也和其他例子一样,我情绪的反应要比我有意识的思想正确得多,而且也比我的知性明敏的多。(在这里必须重复一下,对自己内在的声音加以留意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因为现代人的内在声音已经渐渐被“理性”和“知识”所淹没。现在要想把新的观念装到心理分析家的脑子里,比装到自由女神铜像的脑子里更为困难。)

我认为,如果不是前几次对这个年青人做过分析,对他的性格有相当的了解,我便不可能察觉到他现在的故事中“自吹”的成份。关于金香烟盒的故事,他也表现着同样的自吹——“这跟我纯朴的性格不合。”在他谈到玛格特腹中的孩子时,是了,甚至在他这次心理分析开始时那句话,“我要像人对人那样对你说”,都透露着做作的成份。现在我又想到,在这个患者跟卢索之间还有另一个相似之处;那就是他表示的一些意见——尤其是关于社会方面——他强调纯朴,他的感伤,他对世界的一些年青人的看法,以及他戏剧性的自我指控,都使我无意识间想到卢索⑤。【⑤对这位日内瓦作家的文才我虽然赞佩,但我对他这个人却不怎喜欢;这一点我无法否认,而旦也不应当否认。现在我想到我这位患者对情人的态度也跟卢梭有相似之处,卢梭把他的情妇华伦夫人像母亲那样看待,甚至管她叫“妈妈”。】

这时我又产生了另一段联想。它跟theatrical (戏剧化的,表演性的)这个字有关,但也只是表面上有关。接着我的念头转到另一个患者的梦境上去,这例梦跟戏剧有关。这两种联想会连续产生当然不仅是表面的关系,至于更深一层的关系也许后来会出现,但我们先谈谈这个梦:

我走在街上,遇见了乔和梨莉安。他们告诉我梨莉安要演这出戏中的那个角色,还要准备另一出戏中的角色。我起初的反应是愤怒。为什么爱丽斯没有得到那个角色呢?我热心的祝贺梨莉安,但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伪君子。我猜测爱丽斯如果知道她妹妹获得这个角色会怎么想。爱丽斯进到屋子里来,我把这消息告诉她。使我极为惊奇的是她竟然大为高兴。

在这里我所要谈的并不是对这个梦的细节的解释,而是我如何对这个梦的主要部份做了解,而这跟患者的性格却有着很重要的关系。让我们先谈谈他跟梦中所遇见的人的关系。

爱丽斯和梨莉安是姊妹,两人都是演员,梨莉安嫁给了乔,爱丽斯还是单身,跟妹妹与妹夫住在一起,做梦的人是爱丽斯的恋人。他非常关怀爱丽斯的舞台事业,赞美她的才份,尽可能帮她去争取演出的机会。爱丽斯想要扮演一出新喜剧中的某一个角色,在患者做梦的头一天,曾经去排演过。患者遇到舞台经理,后者告诉他说,“爱丽斯排演得很好,不过可能不是适当的人选。”

因此,这个梦似乎是在这种状况下开始的:得到这个角色的不是艾丽斯,而是她妹妹,做梦者为此愤怒,他猜想爱丽丝如果知道这个消息不知会怎么样,爱丽斯竟然很高兴,这使他大为放心。这个梦中愿望的实现是隐藏的,不从它表面的内容猜测出来,而必须对做梦者秘密的情感有所洞察。在意识的层面他固然渴望爱丽斯的舞台事业成功,而如果她没有获得这个角色,他会感到难过,可是这种挫折却会满足他另一方面的愿望;他是非常嫉妒的,他预料到,他这位可爱的恋人如果获得了那个角色,必然会引起许多男子的赞美与追求。是的,他甚至可以预料到某个舞台经理或男演员会故意选用她,而这种可能性是他一点也不喜欢的。因此这个梦就是从他又惧怕又希望的处境下开始的,也就是不让爱丽斯扮演那个角色;获得这个角色的不是她,而是她妹妹。而梦的最后一个部份,则把另一种忧虑也排除了,那就是,爱丽斯并不因为她的失败而沮丧,她甚至因为她妹妹成功而大为高兴。把这个梦说是伪善的梦,自然说得通,因为做梦的人所表示的情感并不是他真正的情感,而是装作出来的。这种伪善的成份甚至在梦里边都表现出来,那就是“我热诚的祝贺梨莉安,但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伪君子”但这些表面上虚伪的部份也正表达了做梦者的内心。因为如果是梨莉安获得了这个角色,他会非常高兴,因为这样爱丽斯就不致于暴露在其他男人的追求下。他并不喜欢爱丽斯那么野心勃勃,那么热衷于戏剧生涯;只不过他不肯向自己承认而已。表面上他虽然很热切的希望爱丽斯成功,而当她失望的时候又感到忧虑,事实上他却希望她放弃这种危险的职业。

当我听这个患者在谈论他的梦,和产生梦的原因时,我清楚的有这样的印象:梦里他虽然愤怒于爱丽斯没有获得这个角色,但实际上他却非常高兴。我这个印象非常强烈,那患者一边在说舞台经理如果不选爱丽斯,他将非常失望,我却一直有这种印象。那么,这例印象是怎么来的呢?此时我还找不出原因。在他的声音和动作中都没这样的线索,在以前的几个钟头中也是一样,一直到这时以前,我一直以为他希望爱丽斯成为伟大的演员——当然这是爱丽斯自己的愿望。从这个梦的显在内容和随后的联想来看,这个梦只能如此解释。可是我的新印象又从什么地方产生呢?我不知道,可是我想那是在他报告这个梦以前一句不经意的话,在我心中引起了回音。他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很好笑(that was funny)”。

这句话当然跟梨莉安得到了那个角色,而爱丽斯则没有得到有关。这句话似乎在我心中产生了一种讯号,现在当我想把这个讯号用有意识的语言翻译出来的时候,意思等于是这样:这个做梦的人在梦中跟某件事或某个人开玩笑(makes fun of),对这个梦做解析以后的好几个小时,我才想起了弗洛依德在三十多年以前就敎给我们的事情,那就是做梦者对于自己的梦所说的话,或所做的评论,事实上是梦的一部份。

让我们谈谈另一个例子:

一个人梦到他带一个女孩子去郊游;黄昏的时候他们在草地上躺在一起,他想跟那女孩子做爱,那女孩子则抗拒。他想脱她的衣……

这时做梦者说:

这里好像缺了一些什么。梦里空了一块(There is Something missinghere. There is a hole in the dream.)当然,这句话并不是在指梦的内容;这句话其实是梦的一部份。它所描述的是这个年青人在看到女性生殖器的印象,因为这个年青人正从同性恋转入异性恋的阶段。同样,“我做了一个梦……很好笑”,意思是指在梦里开了玩笑,而不是那个梦使他觉得好笑。

什么地方好笑呢?局外人找不出来,可是对这个患者有相当了解的心理分析者却会立刻察觉到他好笑的地方。要了解这个梦的性质我们必须知道两件事。妹妹梨莉安(在做梦者和熟悉行情的人看来,和爱丽斯相比)不是一个好演员。爱丽斯很嫉妒梨莉安,两姊妹之间隐藏着对立的心情。做梦者有强迫性精神官能症的倾向,他会说一些讽刺的话,对事情有一种讽刺的看法。在他做梦以前,戏院经理的话一定也在他脑子里回响。因此,当他梦到梨莉安这个蹩脚的演员竟然获得了那角色,他便产生了那种荒唐、不可信的感觉。但是当爱丽斯知道梨莉安获得那个角色竟然大为高兴,这就更荒唐更不可信了。因此这个梦是从这个意念开始的:我希望爱丽斯不要获得这个角色,因为我嫉妒,如果任何男人注意她,我都会非常懊怒。别人应该得到这个角色,任何人都可以,甚至梨莉安也好。现在这个可能性在梦中实现了:梨莉安获得了这例角色,而他恭贺她。在梦中讽刺的意念也表露出来:梨莉安这样一个差劲的演员竟然得到了那个角色。这种念头并不是直接表达出来,而是跟另一种荒唐的事连在一起表达出来:艾丽斯竟然因为她妹妹取代了她而大为高兴,换句话说,这两者都是超乎想象的。不可否认的,从这种强烈的讽刺中,透露出做梦者对爱丽斯强烈的反面情感或敌意。在梦中患者对这两个姊妹都开了玩笑;这两个姊妹表面上和谐相处,内在却勾心斗角。他的梦等于说:梨莉安是一个差劲的演员,爱丽斯则是一个嫉妒的女人,她甚至不能容忍妹妹的成功,除此以外,做梦者仍旧显然不愿意爱丽斯出任那个角色,这仍旧是那个梦的基本原因。因此,其中的讽刺部份是属于另一个心理层面的。

对这个患者的性格分析提供线索的,不是这个梦本身,而是这个梦所产生的种种因素是他这个梦的构成资料,以及他如何在梦中运用这些资料。

在我所举的几个例子中,潜在内含与事实之间的关连并不清楚。人对自己的自我欺骗实在令人吃惊。回想起我所治疗过的患者,他们对自己都在欺骗(当然我对自己也存着一些幻象。)譬如说,有一个人,他深信他的老板讨厌他,看不起他。事实上却是另一回事。这个人表面上对老板尽忠尽义实际上却厌恨有加。有一个女孩认为大部份男人都是低等动物;她说,“男人是人吗?”可是潜意识中她却惧怕自己没有吸引力,没有男人会注意她。有一个中年人希望心理分析会让他完成年青时期的愿望,实现年青时的野心,然而这许多年来他无意识间却都在破坏自己的愿望。然而心理分析是不会造成奇迹的;当他从心理分析室出去的时候,又为自己造了一个幻想的宫殿,一辈子蹉跎过去。如果能把那梦幻的宫殿柝除,而建立起一所实际的小房子,心理分析者于愿已足。

心理分析学有一句箴言,“真实于你自己,”但要做到这一点却颇为不易。有些患者会问,“什么样的自己?”分析者如果能看到患者人格的可能面和实在面,就能回答出这个问题。分析者在这种情况下代表着患者所处身的社会,只是他在心理上有更深的洞察力,在精神上有一种慈善的准备。我们对自己的性格有很多地方并不清楚,反而是身边的人,家人,朋友甚至敌人对我们更为明白。如果我们听一听他们的话,固然听到的不是全部的事实,至少也是其中的一部份。我记得匈牙利有这么一句谚语:“如果有一个人说你是马,笑笑算了;如果有两个人说你是马,就得想一想他的话;如果有三个人说你是马,你最好买个马鞍背起来。”

「内在之声」第十七章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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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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