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之声」第十五章 第三只耳朵


第十五章 第三只耳朵


前一章的意思是说,有意识的知觉,在作用上等于无线电中的转播站。当然,无意识的语言绝不是只有心理分析家才懂得的。(有时正好相反,心理分析者反而最不懂得无意识的语言。)事实上,内在冲动的这种交感是在一切人心中进行的,心理分析者只把它们当做心理指示计而已。因此,心理分析与其说是心与心的对谈(谈心),不如说是驱使力与驱使力的对谈。是耳闻不见,却又极富表情的谈话。心理分析者必须认识到,心与心如何以超越言词又超乎沉默的方式说话,他必须学习用“第三只耳朵”来听①。为了让别人了解你,你不必非喊叫不行。当你希望别人听你,耳语即可。【①此语出自尼采的《超越善恶之外》】

一个分析者在这方面有什么可以敎育他的后继者呢?少得很。他可以说说他的经验,报告一些例子,做为引证。他可以鼓励他们,把所有的例行公事,所有的俗套尽行抛却。这里所指的是收集无意识资料时不可用俗套,而不是分析技术的运用。在观察的领域中,他是无拘无束的,可以追随着他的本能。“本能”〔复〕可以对他有所指示,提醒,暗示,警告与传达,它们往往比我们有意识的“智性”更为智慧。我们在智性上知道许多东西“不是那样”,但我们必须承认,我们猜测到许多东西又不得“不是那样。”年青的分析者们在收集印象资料的时候,我们应鼓励他们,要依靠一些最为微细的知识资料;要扩充他们的触角,把一个潜意识流传到另一个潜意识的秘密消息捕捉住。

信赖这些消息,随时准备参与自己想象力的飞舞,不惧怕自己的敏感——不仅是分析工作开始时必须的条件,而且终身都必须奉行。分析者必须去观察上千上万的微细讯号,敢留在记忆中,还要察觉到它们对他产生的微妙効力。在我看来,现阶段的科学还没有资格去警告年青人,要他们不要高估微小的信号,不要把它们当做证据。这些无意识的触角并不是为求统御问题,而是为了寻索问题。它们并不是要去掌握问题的,而是要触及问题。我们不必惧怕这种方法会导致仓促的判断。危险的倒是我们会把这些似乎不重要的讯号忽视,甩到一旁(而目前我们正是这样训练学生)。现代人常常敎学生,要对他有意识的知觉做敏锐而正确的观察,但,有意识的知觉却太有限,太狭窄。学生常常去分析知觉材料,却没有想到这些材料要比我们有意识的观察网所捕捉的更丰富、更微妙的。从网子里漏出去的鱼往往是最珍贵的鱼。

把这些字里行间的“侧面新闻”加以记录和解释,是无法得传授的,然而,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却是可以证实的。分析者像患者一样知道某些事情,却不知道自己知道。自己内在的声音很低,可是能够用第三只耳朵听的人,可以听到那几乎无声的声音,那用“极弱”(pianissimo)的声音所表达的事物。在有些例子中,患者所说的话,在分析者的意识中几乎是听不见的,然而分析者还是察觉到,而且懂得了他的意思。另外还有一些事情我们可以说一耳进,一耳出,却留在第三者耳朵里。心理分析者如果只注意当前的事物,对他们做合理的观察研究,往往会忽略了一闪即过的事情。

在心理分析中,我们却要学习收集这些事物,它们不是我们清楚意识到的,但如果我们把它们用到研究中就会转入到意识层面。心理分析者并不能当下就认明所有事实的重要性,他必须留心的观察,反省与研究才能获得了解。当一件事情引起他的注意,他能够马上察觉到,并把它记录下来,已经是让他满足了。我认识过许多心理分析者,他们都是借着理性、临床观察、思考与反省,才能对潜意识的资料有所接近,即使这样,仍旧不一定有密切的接近。要想把无意识的过程像化学或数学的过程那样来明确规定,一直是智性的徒劳。把它跟物理化学或数学的程序来加以比较,恐怕终究是无法完成的事。一百年以前,奥地利诗人葛里巴扎(Grillparzer),和德京剧作家赫贝尔(Hebbl)同住在维也纳,而互不见面。葛里巴扎不喜欢思考形而上的问题,葛里巴扎自认为不大敢跟这位出名,思考的剧作家谈话,他说,“你知道,赫贝尔先生完全了解高特在想什么,他长得什么样子,而我正好都不知道。”

在我看来,要猜测那些“无意义”(不重要)的资料的意义最好的办法,不是去思考它们,而是很明显的去察觉它们,这才是掌握那些飘浮的印象的办法。它们把自己的秘密像门那样打开,但你却不能强迫它们开放。我们可以有信心的说:当你不再思考它们,你才会懂得它们。当然,我们所常常谈到的这第三只耳朵,在很多人看来——包括某些心理学家在内——不但是解剖学上的谬论,也是心理学上的谬论。但我们不是有所谓“内在的耳朵”吧?尼釆所说的第三只耳朵,跟内在的耳朵当然并不全然相同,但却甚为相似。弗洛依德曾说在无意识中,伶俐的听觉,是心理分析者必需的条件之一;此话的意思跟第三只耳朵相同。

这第三只耳朵的特性之一,是它有两方面的作用。它能捕捉到别人并没有说出的话,它又能转向自己的内在。我们内在的声音,往往被有意识的思考所淹没,所以我们察觉不到,但这第三只耳朵,却能收听到微妙的内在声音。我奉劝心理分析的学生,要更为注意谛听这些内在的声音,而不止是去听取“理性”所告诉我们的潜意识意义;学生要能够敏锐的察觉他自己内在所说的话,却不一定要去听取他人的智慧、深思熟虑的意见和有意识的判断所发出的声音。黑夜把白天所掩藏的东西向流浪者展示出来。

换句话说,心理分析者若想认识这些不能察觉、不可衡量的语言所具有的秘密涵义,他就必须使他的感觉更为敏锐,要准备去接受它。当他想要解释它的时候,他必需谛听自己内在的声音,要察觉到它在他心中所造成的微细印象,以及它在他心中所引起的飘忽的思想与情感。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注意到,这种语言对他有什么意义,在他心里产生了什么样的効果。由于这些内在的察觉,他可以了解到它的潜意识动机和意义,而它所得出来的这个结论,同样也不备有意识的思考过程或逻辑判断,而是在他内在所产生的潜意识反应——我几乎要说是本能反应。由一个讯号向他传达的意义,可能会像生理上突如其来的一个感觉一样让他吃惊,要穿透这种语言的意义唯一的方法就是向自己内部省察,是了解自己对它的反映。

我希望读者把道段话从新再考虑一次。分析者内在有一个稳藏的、很少被他知道的感官,这个感官在他有意识的层面还未能了解的时候,就把别人所发出的秘密讯号接受下来。然则,心理分析文献中却把这感官忽略。在心理分析文献中(弗洛依德的作品除外),有一个字是出现最少的,那就是“我”。心理分析者在写到他的方法,他的思想和印象时,是多么深恐提到我这个字啊!在报告心得的时候,我这个字有何等的吓阻力量,简直比魔鬼的力量还大。在心理分析文献中,关于自我分析的报告是如此稀少,推其原因,不过是那一个小小的代名词——那第一人称单数,主格的“我”在作祟。对于绝对客观、假严谨、事实与表格的崇拜,便是何以这本书是唯一的一本讨论这种体栽的著作——至少可以说是唯一坚持这个体裁的著作。在我们这门学科中,只有心理事实才被认为是实际的。潜意识工作站几乎包容了所有的工作,但是在心理分析的讨论中,这工作站却被剔除在外。想想看,如果讨论声音或音响学,而不提到耳朵,讨论光学而不提到眼睛,这会是什么样子!

当然,当这些潜意识的印象留在潜意识中,关于它们的性质,我们是无从说明的。下面举一此二代表性的例子,来说明从潜意识到达意识的情况。这些例子跟当事者的态度(manner)有关,而不是跟他的“礼貌”(manners),它们关乎当事者的心理分析过程,它的微细特征,不受人留意的动作,讲话的音调和眼神,这些往往逃出有意识的观察,因为它们是行为中不引人注目的部份。一般人常常把这些部份忽略掉,因为它们比较细微,不值得注意。

从我的工作室到公寓之间的厅堂,在衣帽架的旁边有一面大镜子,我有一个年青美丽的女患者,当她穿外套的时候,从来不向镜子里看,为什么我以前没有留意到呢?这件事以前我一定看过,但经过了五次分析治疗以后,我才留意到这件事。我察觉到当她提到她的婚姻或家人时,不带任何情感,我怀疑到她的冷漠是早发性痴呆症的表现。我走在她后面送她出门,我注意到她对镜子看都不看一眼,可是,我以前就没有留意到。我以前一定看过这种情况,只是没注意;当我现在看到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因为我认为它是早发性痴呆症的另一个病征。以前曾有五次我送她出门,而现在我知道,她不看镜子,这和别的女人不同。现在我也注意到,她戴帽子是多么随便,可以说是丢在上面,而不是戴在上面。现在这这具有了意义,以前为什么没有呢?为什么到了现在我才想起以前我常说的一句话:通常太关心自己帽子的男人不够男性化,而完全不关心自己帽子的女人,一般说来又不十分女性化。

我选这个例子做代表;关于这一类的例子还有很多,不过因为细节不够详细,而略为不同。从心理分析的经验中我们知道,我们容易忽视常见的一些行为细节,当它不在的时候我们也未曾察觉,可是,这种细节往往是有价值的线索,可能成为心理证据的一部份。某些不通常的东西出现会引起我们的注意,但,我们预料中会出现的东西而没有出现,或没有按照通常的秩序或位置出现比较不容易引起我们的注意。只有当一个重要的特征消失,或虽然不甚重要,一旦在我们眼前消失,才会引起我们注意。否则,我们一般都不会注意到东西的缺失。有时候,正是由于察觉到这些小特征的消失而让我们有所领会。有一天我看到一则谋杀报导:在戏剧正在上演的时候,戏院里发生了谋杀案。观众都受到搜査,结果,有一个人没打领带,这件事,变成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另一个例子跟前面提到的一个例子正好相反。有一个中年男人要请我做分析治疗,开始后不久,我就注意到,他在厅堂的镜子面前,一站就是很久,梳头发,戴帽子等。后来,这个患者告诉我,几乎每个晚上,他都在自己不开灯的洗澡间里,由窗子偷看别家女人脱衣服,而这种情况往往使他手淫;这时我便想起他照镜子的情形。这个喜欢窥视的人也是一个潜在的暴露狂。后来,我明了,在他的潜意识幻想中,他把自己看作他所窥视的女人。

这种比较模糊的知觉,和不容易捕捉的印象,常常有助于我们对于人心的洞察。当我们学习到控制自己的耐心,从细小观察中只期望间接的结果而不要求直接的结果,我们便能够领会道些知觉和印象的价值。某种气味,某种手势,或某种呼吸的特点,以及口头的告白和长篇的报告都可以透露秘密。对这些事物的观察几乎很难称之为观察,可是,它们的重要性绝不下于正式的观察。某种瞬息即过的印象除非反复发生,否则不会引起我们注意,声音、眼神的特点常常显露出字句以外的东西。它们会传递某种特别的意义,而这些意义如果我们只注意到对方言行的主干,就不会察觉。别人对我们说话,我们对他们说话,都不仅是运用言词,而且也用小小的知识和表情,而这些都是他们和我们无意识发出和接受的。当我们把这些无意识的知识和表情跟主要的言行分开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注意到它们,而如果把它们反复回想一下,这印象就会更清楚,更强烈。这些东西的心理意义和价值,有时是心理学家能够当即了解的,有时在慢慢寻索、在“捕捉”这些飘忽的讯号时,我们必须信赖我们的感觉而不要追随“理性”的声音,因为理性会想把这些讯号扫开。一个心理学家如果用清醒的理智走向这种有价值的领域,他就会像没有想象力的法官一样,不能掌握案情。只有那自由幻想,而且像一切的好感觉开放的人才能够领会到这个领域的富裕。

由初次印象所发觉的途径,往往会带到人心的深处,而如果不是这些初次印象,则可能经过长时期的观察与研究才能产生同样认识。一个年青的哈佛毕业生来找我为他分析;开始的时候他的声音非常低,他的言辞显然是经过考虑的。我请他声音大一些。他努力了一番,两分钟以后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声音几乎听不见。一开始我以为他羞于他说明他童年时遭遇到的严重矛盾。可是,他声音不但低,而且非常深沉,他说的毎个字似乎都经过深思熟虑。一个人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在控制着他的言辞和情感,如果你听不到他说的话就无法为他做分析。

我聚精会神的听了一段之后,不得不打断他,因为他完全是在自言自语,我第一个印象被第二个印象所取代。他说话的方式比他所说的话更能表现他的人格。于是我把其他都一概放下,跟他讨论起他声音的问题,要他把所知道的情况,统统告诉我,同时再度要求他把声音提高,好让我能够听见。不久,我们就明白了原因:他这种低沉的严肃的声音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由于反对他父母亲的声音而来的,因为他父母亲的声音尖锐而容易激动,他母亲尤其是如此。这一类的故事是东欧的美国移民子女所常有的。不过我们现在这个故事里的年青人,问题比较复杂,因为他有一些精神方面的冲突。他的父母亲在搬到美国以后,仍旧保留着原来的行为和习惯。他们说话声音很大、表情很多,他们情绪很容易激动,而且并不想加以控制。可是,他们的儿子却完全美国化,他耻于他父母亲,慢慢发展出一种低沉的声音,来抗拒家人说话的态度。可以说,他原先的性格是热情而易于激动的,但,他后天又附加了一种性格来掩盖他原先的那种。他原先的冲突——尤其是跟他母亲的——加深了这种反向行为(reaction-formation);这就是他说话深沉和其他类似特征的原因。

把这些特征加以分析,我们很快就了解到他的内在原因。在这种情况下,分析者就不得不注意到一些特别的行为特征,而这些特征如果没有明显的表现,往往就会被忽略。我跟这位哈佛毕业生就是从讨论他的声音开始,而得到满意的结论。

分析者其实在没有开始分析工作以前,对患者就可以有某些心理上的洞察——只要他一开始察觉到某些印象时,就忠于这些感受。有一个年青的女子跟我约好时间来谈她以后分析治疗的事。她告诉我,她原先接受李医生的分析治疗,几个月以前中断了。她由于某些冲突,无法再回李医生那里。她很快的把她婚姻、社会地位和职业生活的困难描述了一番。在我看来,她告诉我的事情当中似乎并没有异常之处;似乎都是心理分析者所常见的情况。她好像很聪明,很真诚和友善。可是在她离开以后,我就对她有一点恼怒的感觉,这是为什么呢?在我们的谈话中,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可以让我有这种感觉。等到别的患者来了,我就把这种感觉推到一边。

两天以后,打电话过来,我竟然不记得她的名字,也不记得她原先讲好要打电话给我。现在,我不得不遵守这个规则了:分析者,分析你自己!

我记起那轻微的恼怒感,但我还无法明白到底是什么理由。确定的是我不喜欢她,而她在上次见面时也确实没有说过让我恼怒的话,或做过让我恼怒的事。好吧!她谈到过同李医生的冲突。我有一个印象,觉得那李医生到最后一定对她失去了耐心——或许她已经使他激恼过许多次——而她则对医生的话全不予理睬。我曾劝她回到李医生那里继续治疗,但她断然拒绝。但这些都不可能激怒我。她有权自己做决定,而我又完全不认识李医生。

那么,是什么使我不喜欢她呢?现在我慢慢想起来。她说到两件事,其中的潜含意义我当时没有明白的察觉到,但,却有一些感觉。在我们谈话的结束时,她问我要不要继续为她治疗。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的时候,她就说不晓得我会不会叫她去找王医生,而这个人她并不认识。她这个问题有点突如其来,但却使我留下了一些感觉,而这种感觉我现在才开始清楚。这似乎很奇怪,她先跟我谈她的精神困扰,再问我要不要为她治疗到底,然后又说她去找王医生是不是比较好些。当然我劝她去找王医生。现在,在电话里她说王医生没有时间,她要我继续为她治疗。上次她跟我谈到王医生的时候,一开始十分自然,就像其他的问题一样。可是,现在回顾起来,我却觉得另有一些意义。我记得她用眼角看了我一下,现在我才了解到这种眼神和带有的含意。那是一种揶揄和讽嘲。

我要把这一点弄清楚。要把这件事跟类似的情况加以比较。当一个病人,在接受一个医生治疗的期间,却问道他要不要给另一位医生治疗,这里边有什么含意呢:我这样问似乎没有道理,但,事实上我觉得有潜藏的含意。当你把鞋子拿去给一个鞋匠去修的时候,你不会问他要不要把鞋子拿去给另外一个修。当你要请一个女孩子跳舞的时候,你也不会问她你请另一个女孩跳舞是否更好。

当我建议她去找王医生时,我一定是在潜意识中回应着她潜意识的意含。我当时并没有吃惊也没有恼怒,却把它当作理所当然的问题似的。

只有到后来,我才觉得这个问题特别。我的反应不仅是对她的问题而发,而且也对她的眼神而发,就好像是说:“如果你在犹豫是到我这里来或是到王医生那里去,那就请到王医生那里去,我并不需要你做我的病人。”虽然在意识中,我连她的眼神都没有留意到,在潜意识中,我却已经对它做了反应,在她离开以后我觉得轻微的恼怒,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原因。我无意识的反应——当时对她的回答,和两天以后忘记她的名字和约定——显示出我内在里其实十分懂得她问题的含意。

此后,我又记起,在我跟她谈话的未尾,她斜视的眼神又出现一次。她偶而提到,在《心理分析季刊》读到一篇批评我的文章。在我有意识的思想中,这篇批评对我并没有多大影响。但,问题不在这里。为什么她要提这件事呢?她有什么需要提这件事呢?我的恼怒似乎不是因为她提到这篇批评,而是由于她的存心。她是一个有良好敎养的人,在宴会上如果她碰到一个陌生人,她会不会向他说,“哦,我前天看到一篇文章,批评你的书不大好。”那么她在离开我的屋子以前说这种话,而又加上那种斜视的眼神又是为什么呢?她整个儿的言谈都相当优雅,相形之下,她这句话一定有着敌意的成份在内。

我的这种洞察,对这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的捕捉有什么用处呢?除了满足心理学上的兴趣以外,至少还有一种用处——那斜视的眼光有一种启发性。它不仅在观察我,而且也被我观察到;顷刻间我看到那面具后面的真面目。这种情况就像在一次蒙面舞会,有一个人有机会看到一位脱下面具的女士,而这位女士以为并没有人看到她。从此以后,当他再遇到这位女士带着面具时,他已经认得了她。这种洞察对我后来非常有用,在此后的分析工作中,每每帮助我解除了困难的处境。自此以后,我很容易明了这个女患者有一种被虐待的倾向;她有一种无意识的倾向,想使别人厌烦她。当然,由于我这种洞察,我很快就可以克服我对她的恼怒,而这种恼怒是她故意要引起的;我比那个李医生更能够忍受她的挑畔。

这个例子(以及许多其他类似的例子)似乎会使我们产生一个问题,那就是关于心理分析者自身的问题。有些一定会问,心理分析者竟然会觉得恼怒,不耐烦,那还成什么心理分析者呢?大家都认为医生有冷静而正确的科学态度,这就是那种科学态度吗?患者有他的困难,病征与抱怨,因此才来请敎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应该是个纯洁的镜子,让患者照见自己,这岂是镜子的态度?这岂是躺椅边的分析者态度?这个问题很容易冋答。心理分析者是人,他和别人一种;他不是神。在他的生命里没有任何超人的成份。事实上,他必须是人,否则他怎么能够了解其他的人呢?如果他是一块木头或一座大理石像,他就永不可能掌握住患者的感情与思想。如果他是冷漠无情的,是“塞了草的衬衫”(有些戏剧里就把他形容成这个样子),他就只足一个“分析机”或大模大样的驴子,不可能走入灵魂的堂奥。在我看起来,心理分析者可以既敏感又人性,而同时在执行治疗工作的时候可以又客观又有科学的态度。客观与非人性完全是两回事,但很多人都把它们混为一谈,甚至许多心理分析者都不能逃此窠臼。分析者的敏感与主观性使他可以察觉到最微细的刺激,领会到那几乎难以捕捉的潜意识过程。对于这些讯号他应当是反应敏锐而活泼的,就像含羞草那么敏感。对别人内在的声音,他当然也必须像对自己内在的东西那么敏感,有那么精微的谛听的能力。他的客观性,他冷静的判断,他合乎逻辑的与合乎心理学的透视力以及他对情绪的控制都应该用在分析工作上。当他在进行心理分析工作的时候,他不应该向情绪投降;他当记得在这种时候他的任务是要去了解和帮助患者,因此他虽然有跟患者同样的冲动,他却应当加以控制。然而,如果要求分析者根本不要有人的情绪,那根本是无理的,荒唐的,因为他是人,而且他又必须是人(否则他如何能够了解别人?)。歌德把这重意思用非常优美的文句表达出来:如果眼睛没有太阳的成份,它就看不到太阳。

前面是我敏于领会的例子,可叹的是另外还有很多是我迟钝的例子——对于某些细节,对于许多有启发性的小小的讯号,我未能及时察觉,直到后来我才憬悟,但往往已经太迟。但不管太迟或没有太迟,终究都是迟了,因为每当我的心灵不够敏锐的时候,我必然都会花费代价,要在心智和情绪上做更大的努力,花更多的时间,费更多的精力,才庶几可以弥补。在这些状况中,我的察觉能力之所以迟钝,大部份都是我自己心中有着障碍。这种例子我有不少,下面只举其一:

有一个年青人来请我为他做心理治疗,因为他有许多神经上的症状,在私人生活和职业方面都遭遇到相当严重的困难。开始分析治疗以后,不久我就把他大部份压抑性的症状给他解除,但仍旧有些困难未获解决。那些东西似乎停滞在那里,无法进展,我常常感到,我内在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阻碍着,使我不能洞察到他的秘密。但是我找不到路途。这个青年人态度亲切而开朗,聪明机智而又幽默。然而,这些秉赋竟然是贫瘠不育的,对他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而只有在他谈话的时候表演出来,这是何等可惜。不论他讲什么,譬如说讲他的症候,讲他跟亲戚朋友的复杂关系,讲他过去或现在的情感与经验,讲他性方面的新鲜故事,或钱财方面的事情,他总是讲得让人有趣。他懂得如何讲自己或他人的故事。他能够引发他人的兴趣,而对他人的言谈也很有回应性。然而,在把他最严重的一些症候治愈以后,他内在的情况却再无进展。

有一天他告诉我,他的情人——这个女孩认识他已经很久,听他的故事也听了很久——笑着对他说,“可是,约翰,你何必还做这么大的努力呢?我又不是你昨天才认识的女孩。”这一句话使我的眼睛突然大开。过去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忽略了这个事实:这个年青人并不是在跟我谈话,而是在取悦我。那个女孩是对的,绝对的对。他使人眩惑。他用他的言谈来贿赂别人,让人惑于他的轻快活泼而有趣的故事。他把自己表露了一点点,但没有揭开自己的内幕。他就像一本第一人称的现代小说中的主角那样,表面上看来是在自由而开放的谈论自己,实际上却把自己隐藏——就像毛姆的小说。自此以后我就用一只新的耳朵来听他,现在我可以感觉到他的不适感,这种感觉使他必须征服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用他的秉赋来嬴取他们,以此来克服他自己内在深沉的不安全感。我也和别人一样被他这种极大的努力所贿赂了。这样一个女孩,这样一个在心理学上没有多少知识的女孩——她的心理学知识绝不会超过瓦萨(vassar)或史密斯(smith)学院的其他学生——却给我上了一课,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她那么轻易的,不在意的就击中了目标,她提醒这个年青人不必那么努力。她说,“我又不是你昨天才认识的女孩。”这十三个字指示了我寻求而不得的道路。我向她脱帽致敬,深为自己惭愧。谁敎给她这种精美的艺术,让她能够明察秋毫呢?在史密斯或瓦萨学院的心理学系中,你绝对学不到这些东西。我很相信这个女孩相当聪明,但是说这句话并不是出自她的聪明,而是出自她的心。

像这一类的经验(我还可以讲很多),使我们心理分析者感到谦卑。我,这个自认为有训练的观察者,却忽略了这么明显的事实。“什么是有训练的观察者?”我这样自问。他是一个受过训练,使他对某些事情注意,而对另一些事情则忽略的人。他是一个对他所期待的东西加以过份注意,而对其他事情却不加留心的人。

「内在之声」第十五章 第三只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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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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