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该找人聊聊」第十四章 哈洛与茉德

第十四章 哈洛与茉德 Harold and Maude

读医学院时,我的大体老师叫哈洛──其实是我们这一组的人给他取的名字,因为旁边那组给他们的大体老师取名茉德。[《哈洛与茉德》是一部美国电影,讲述一对祖孙恋的故事]我们当时在上大体解剖课(医学院通常是一年级上),拜慷慨捐赠身体给科学研究的人之赐,史丹佛的学生一组分到一具大体。

进解剖教室前,教授给我们两道指示。第一,敬大体老师如祖父母(「可是正常人会切自己的爷爷奶奶吗?」有个怪胎学生问);第二,解剖人体是冲击极大的过程,留意自己的情绪。

我们完全不知道大体老师的信息,姓名、年龄、病历、死因──全不透露。不提供姓名是基于隐私,隐瞒其他部分是为了让我们自行「破案」,只不过重点不是「凶手是谁?」而是「他为什么死了?」因为抽烟?因为爱吃红肉?还是因为糖尿病?

一学期下来,我发现哈洛换过髋关节(线索:腰部有金属U形钉)、二尖瓣瓣膜渗漏(线索:心脏左侧肿大)、便秘(可能是临终期间在医院卧床所致,线索:结肠囤积粪便)。他有双苍白的碧眼,牙齿整齐但泛黄,头上一圈白发,指头肌肉发达,像是工人、钢琴家或外科医师的手。我们后来得知他九十二岁死于肺炎都很惊讶,连教授都啧啧称奇:「他的器官看起来像六十岁的人。」

茉德不同。她肺部全是肿瘤,精心涂抹的粉红指甲掩住指头上的尼古丁污点(应该是长年吸烟所致)。她跟哈洛恰恰相反,身体未老先衰,器官像是年纪更大的人。有一天,茉德队(我们这样叫茉德那组)取出她的心脏,其中一个学生小心翼翼捧起,传给其他人观察,怎料它滑落手套,砰地一声掉到地上,裂开,我们倒抽一口气──心碎。怎么这么容易碎呢?我心想,怎么你万分小心别伤到别人的心,它还是这么容易碎?

教授要我们注意情绪,可是在剥下大体老师头皮、把他们的头骨像哈密瓜一样锯开时,关闭情绪其实简单多了(「欢迎大家继续来到五金教室,」教授在头部解剖单元第二天上课时,这样招呼我们。我们一星期后就能做耳部「细解剖」──不用锯子,只用凿子和锤子的意思)。

每节课从拉开尸袋、取出大体老师开始。全班先静默一分钟,向容许我们支解他们身体的故人致敬。我们从颈部以下开始,蒙住大体头部表达敬意;进行到脸部时先盖住眼睑,一方面仍是出于敬意,另一方面,是让他们看起来比较不像真实的人。

解剖让我们深切体会生命有多脆弱,我们也竭尽所能与这个事实保持距离,拿代代相传的猥亵解剖口诀放松心情。例如十二对脑神经──嗅神经(olfactory)、视神经(optic)、动眼神经(oculomotor)、滑车神经(trochlear)、三叉神经(trigeminal)、外旋神经(abducens)、颜面神经(facial)、前庭耳蜗神经(vestibulocochlear)、舌咽神经(glossopharyngeal)、迷走神经(vagus)、副神经(accessory)、舌下神经(hypoglossal)──口诀是「Oh,Oh, Oh, To Touch And Feel Virginia’s Greasy Vagina, AH」(喔喔喔,摸摸尝尝弗吉尼亚滑嫩的阴道,啊哈)。解剖到头部和颈部时,全班会一起喊这句话,然后死命K书,预习第二天的课程。

用功是有回报的,我们每个单元都高分通过,只是我不太确定有没有人注意自己的情绪。

考试周的第一场是「跑台」(walkabout)。顾名思义,就是在一屋子的皮肤、骨头、内脏间跑来跑去,跟搜查空难现场差不多,只不过你辨识的不是罹难者的身分,而是人体个别部位。换句话说,不是要你回答「我看这是张三」,而是要你仔细看看孤伶伶摆在桌上的那团血肉,想想它是手的一部分还是脚的一部分,然后回答「我想这是桡侧伸腕长肌」。但即便是跑台,也还不是我们最血腥的场面。

这天要解剖哈洛的阴茎(冰冷,了无生气,跟块皮似的),因为茉德队的同学解剖的是女性,所以凑来我们这组看。我们组的凯特(Kate)向来下刀精准(用我们教授的话说,她的专注力「犀利如九刃刀」),但茉德队的人边看边鬼叫,害她分心。而且凯特割得越深,他们就越吵。「呴!」

「痛痛痛──」

「我快吐了。」

围观同学越来越多,有些男生开始绕圈跳舞,拿胶装教科书护着裤档。

「很爱演。」凯特咕哝一句。她是要当外科医生的人,没闲情为特定器官作呕。重新集中精神之后,她先用探针确定精索位置,然后再次拿起手术刀,从阴茎根部垂直切下,俐利落落劈成两半,跟切热狗一样。

「够了,我要闪人!」其中一个宣布,他的几个朋友跟着冲出教室。

课程最后一天是典礼,我们一起向大体老师致敬。我们全都读了自己写的谢卡,并演奏音乐,向他们献上祝福,愿他们即使身体支离破碎,灵魂仍完好无缺,能接受我们的感谢。我们谈了很多大体老师的事,关于他们的脆弱,关于他们愿意交出自己,任我们宰割,承受千刀万剐,化为无数组织样本,一毫米、一毫米地被放在显微镜下检视。但真正脆弱的其实是我们──不愿意承认脆弱,更显出我们多么脆弱──一群不晓得自己有没有本事行医的一年级学生;一群近距离凝视死亡的年轻人;一群时不时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掉下眼泪、不知如何是好的学生。

老师曾要我们留意情绪,可是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情绪是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们。有人去上医学院开的冥想课程,有人热中运动,还有些人埋首研究。茉德队有个同学变成烟枪,时不时偷溜出去抽烟,但坚决不信自己将来会跟他的大体老师一样败给肿瘤。我则是去当识字计划志工,念书给幼儿园小朋友听──他们多么健康!多么活泼!身体各部分又多么完整啊!不当志工的时候,我写作。既写下自己的经验,也对其他人的经验越来越好奇。我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为报章杂志写稿,诉说这些经验。

有一次我写到医病关系课的事。那门课的主旨是教我们怎么与病人互动。期末考有一部分是让学生询问病史,并把过程录像下来。我们教授讲评时提到只有我有问病人感觉如何,「那应该是你们首先要问的问题,」他对全班说。

史丹佛很重视待病人如人,而非案例。然而在此同时,教授们也坦承这越来越难,因为行医方式正在改变。长期建立关系和仔细问诊的老派作风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新潮的「管理式照护」──每个病人看十五分钟、工厂式的治疗过程、限制医生能为每个病人做多少处置。上完大体解剖课后,我为该选哪个专科想了很多:哪个专科还保有老派家庭医生风格?还是我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自己将来不会记得多少病人的名字,更不可能了解他们的人生?

我跟很多专科医生见习,删掉与病人互动最少的科别(急诊医学科:很刺激,但你不太有机会再看到你的病人。放射科:你看的是片子,不是人。麻醉科:你看的病人都在睡眠状态。外科:同上)。我喜欢内科和小儿科,但我跟的医生警告我环境在变,医病之间的人际连结越来越淡──为了不陷入财务窘境,他们每天得赶着看三十个病人。有几个医生甚至告诉我:如果现在能再选一次,他们也许会考虑选别的专科。

「你既然能写,为什么要当医生呢?」有个教授读了我在杂志上的文章之后,这样问我。

在NBC时,我的工作是编故事,但我渴望真实人生。现在我有了真实人生,却开始怀疑:在现代日常医疗世界里,还有没有办法好好听人说故事呢?我发现,当我沉浸在别人的人生时,我觉得充实;而越是以记者的身分写作,这种感受越深。

我有一天跟教授谈到我的犹豫,她建议我双管齐下,既写作也行医。她说,如果我能靠写作赚些外快,看诊量就不必那么大,可以用老式作风看病人。但她也说,即便如此,我还是得处理保险公司盈篇累牍的文书作业,它们会耗费大量时间,压缩我照顾病人的机会。世界真的变成这样了吗?我心里嘀咕:靠写作支持行医生活?以前不是反过来吗?

无论如何,我把她的建议列入考虑。只是我那时三十三岁了,医学院毕业还要两年,住院医师至少三年,然后是研究医师……而我知道我想成家。管理式照护的影响看得越多,我对行医越是踌躇。我愿意再花那么多年完成训练吗?就算顺利当上医生,我有办法既照自己希望的方式行医、又继续写作吗?此外,我不确定自己真有身兼二职的能耐(至少这不是我的强项),何况还要保留一些空间给个人生活。学期结束时,我觉得自己得做出抉择:写报导,还是当医生?

我选择了写作。接下来几年,我为报章杂志写了几百篇文章,也出了书。皇天不负苦心人,我想,我总算找到我的职涯天命了。

至于另一个人生目标──成家──应该也能水到渠成吧?离开医学院时,我对此非常笃定。

「也许你该找人聊聊」第十四章 哈洛与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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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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