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之声」第十二章 太初无言

第十二章 太初无言

在心理分析工作室中，分析者跟患者或学生，初次见面后，分析者就告诉他在分析时唯一需要遵守的规则。他要患者尽量放松，不管心中发生什么意念、情感和冲动，都据实说出。心理分析者是沉默的。

有一次，一个抗拒性很高的患者对我说，心理分析是“不可能的事”。从社会习俗来看，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要把自己内心的事情告诉陌生人，是困难的，何况有些思想和情感是连自己不敢告诉的。心理分析工作有时真的显得“不可能”。譬如说，如果患者对分析者有攻击的或污辱的念头，他能否明说呢？如果他对分析者有爱情或性的冲动，又能否表白呢？可是，这两者情况都是常有的。当然，患者知道他必须把这些念头像其他念头一样，用同样的态度来处理。分析者告诉他，他对这些念头没有什么责任，就像他对自己的眼镜或头发的颜色没有责任一样。

患者必须学习面对这重障碍。我们要求他诉诸理智，或告诉他要把似乎不可能的变为可能，这都没有用处。甚至要他诉诸道德勇气，也没有多大用处。我们固然可以对他说：“我知道你会克服这个困难，我对你的能力与善意都具有信心。如果海格利斯到我的屋子里来，要向我证明他的力气，我不会让他只举一把椅子，我会让他做更艰难的工作。”这些话都没有用处。我们必须等待，等待患者自己找到勇气，把那不可能的变为可能，此外只有沉默。

心理分析工作所有的困难几乎都跟“说”、跟“语言”有关，我们常常听到，有些人认为，严重的歇斯底里症，严重的强迫性观念或折磨人的恐惧症，能够“说出来”就好了。可是，持此观点的人，他小时候会相信，山可以用一句咒语打开，巫师可以把人变成动物，或某一种声音可以把天使召到面前来。这个人略为长大以后，也会热衷于某个政治家的演说，被某种观念的讨论所说服，被诗人的悲剧所感动，通过敎士的告诫而得到宽恕之感——总之，都是言辞、言辞、言辞。这样的人也不会怀疑人的幸与不幸，以及生命中重大的决定，往往取决于言辞的作用——而国家和个人的历史也往往证明了事实如此。然而，如果以为心理分析的结果，只是由言辞而来，又不够正确。心理分析学不但展示了言辞的力量，而且也展示了沉默的力量。

在心理分析学中，关于言辞，大家做过许多讨论，因此有许多人几乎完全忽略了沉默的情感效力。即使提到沉默，他们所指的也只是患者在谈话中间偶而的间歇。我们在这里却走一条很少人走过的路。因为我们要谈一谈心理分析者的沉默，它在分析工作室的意义，它在情感上的重要性，以及它隐藏的意含。无疑，心理分析者的沉默，也可以说是心理分析工作中“不可能”的事情之一。

在谈话的时候，我们都是对谈。一个人说过了，听的人也做了一些反应，提出问题，表示兴趣，或报告他自己的故事。在谈话中，他们互相交换意见、观念或经验。人与人相处，是避免沉默的。

心理分析者却不惧怕沉默，梭苏尔(saussure)曾经说，患者断断续续的独白，而精神病学家则几乎完全沉默，这种原则是在弗洛依德以前所没有的①。当我们注意到这种沉默对患者所产生的效力时，我们便能够猜测到它隐藏的意义。这种效力在每个患者都不相同，甚至在同一患者身上，也随着时间和其他因素在改变。这表示说，心理分析者的沉默可以具有不同的意义。【①我曾在心理分析学的文献中，找寻讨论这个题目的文童，却没有什么收获。唯一的例外，是梭苏尔在《精神病学沿革史》中的一个章节“弗洛依德心理分析学的技巧”。】

患者从开始就对这种沉默感到某种情感的意义，这一点值得我们注意。分析者为了要注意听他讲话，必须保持沉默，这在患者看来不是自然而且必然的吗？在大部分的情况中，这种沉默有一种静定的作用。患者在他的潜意识中认为这种沉默表示分析者在安静的留心他，而这，正表示了对他的同情。这种沉默似乎要他自由的说话，要把习常的禁忌放开。还有另外一种情感效果，是以前没有人提到的，那就是工作室以外的世界，由于这种沉默，而被放置到背后去了。工作室中的安静，就像灯罩一样，使明亮的光温和下来。逼人的现实世界变得遥远了。分析者的沉默似乎标示了一个比较安静的，比较间接的态度的开始，使患者可以用这种态度来看看别人和自己。

患者自己是从沉默中走到心理分析工作室来的。他对于某些经验、情感和思想原来是沉默的——是的，即使在他话说得最多的时候，他对这些事情都在保持沉默。也许他把自己和自己的经验谈了一大堆，但关于心理工作室中所谈的那些，他却从来也没有开过口。在太平洋温哥华岛附近，有一个奇怪的地方，叫做“静默区”。许多船只在这里触礁，永沉海底。女妖的声音传到船长的耳朵，他再也无法听到警告。这个静默区方圆数英里，任何声音却无法传入。船只进入这个区域，就断绝了世上一切声音。精神生活中被压抑的部分，可以比做这个“静默区”。心理分析学是第一次穿入这个区域的声音。当患者谈论他自己的时候，那首度的、遥远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声音，传到了他的静默区。

在心理分析的第一个阶段，患者会产生时间较长的沉默，这表示表面上的抗拒(有例外)，因为患者面临了这种异常的处境，而在调整自己。然而，开始时这种抗拒有如远雷，表示某处正酝酿着暴风雨。

在患者感觉上，分析者的沉默慢慢改变了意涵。他心中开始察觉一些他不愿意说或难于说明的事情。他说一些别的事情，而又觉得自己在逃避那想要表达的，于是他像分析者一样沉默。这个情况还没有使患者觉得心理分析是不可能的，只是让他第一次感到不安。当患者感到这种不安时，他又开始讲话，讲一些外围的或琐碎的事情，然而，推到一边去的主题，却重会来临。这个主题似乎要求被表达出来，否则，不管患者在谈什么，都会被它时时打断或闯入，结果是使患者沉默下来。这时患者或许会向分析者求助，可是分析者却保持沉默，就好像这是自然的态度，而一般社会中所避免的沉默，在这里是无所谓的。有一个女患者，在她报告的时候，停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她想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来打破她的间断，最后还是落入长长的沉默中。显然，她记忆中有某些事情，这些事情让她悲伤——她不愿意提起。最后，她终于说，“有些事情让我们保持沉默吧！”

在分析过程中，分析者的沉默有时在情感中扮演了一个角色。它似乎在使人无法跳越某些事情。使人意识到，谈天气或书架所要隐藏的是什么。沉默的力量使谈话变得透明，使患者更向前推进，把他逼到他原来并不想去的层次。

有些情感或思想，当我们说出来的时候，会发现它和只在我们心里想的时候很不一样；这是一件让人吃惊的事实，而在心理学中，则几乎还没受到人的注意。说出来的话会对说话者产生一种反动的效用。而分析者的沉默则加强了这种反动；它的作用就像音响板。心理分析者在经过多年的经验以后，会发现人的心里面有两种力量在搏斗，一种力量在要求自我表现和自我肯定，另一种力量则在要它们保持沉默。分析者有时候甚至会注意到患者在说话以后会有一种焦虑，他会因为自己刚说的话而感到害怕，然而，同时又有一种松释之感。在这个时候，分析者的沉默往往比言辞更有鼓舞的作用。在分析者看来，患者此时的情感状态，类似于想把自己解放的囚犯。在他这种释放自己的努力中，使我想到有一位钢琴家的话——他指着他的钢琴说，“有时候就好像我自己关在里边，而我要把自己弹出来。”这里我们无法详述分析者的沉默在心理上的重要性。那不只是沉默，那是无言之言。我们知道，这种沉默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条件，使分析者得以接受和吸收患者向他告白的心思和意念——而且尚不只此②。【在心理学的意义上来说，沉默犹如一个梯子，可以让我们下降到深处。但一旦到达深处，这个梯子就可以不用。当然，沉默有许多种，甚至有程度上的不同。我们说，有冷酷的沉默，有逼人的沉默，有顽梗的沉默，有不赞同的沉默，有责备的沉默，但也同样有怡人的沉默，有表示赞同的沉默，有谦卑的、谅解的沉默，因此，“沉默”一词可以把种种对立的意涵包括在内，有时有正向的意义，有时有负面的意义。譬如说，有所谓“默许”，但也有所谓“无言的担绝”——女人对于向她接近的男人，便有这两种不同的反应。

沉默可以表示静默的同情，也可以表示强烈的厌恶。沉默可以表示我们对某人完全同意，又可以表示绝无同意的可能。男人所爱的女人，既可能喜欢讲话，又可能默默无言。李尔王爱他的女儿可蒂利亚，然而，她是沉默的，为此，他否认她是自己的女儿。但柯利奥兰奴斯却充满爱情的回到妻子身边，说她是“我美好的沉默。”我们现在往往把说话与沉默视为明显的对比，但早先并不是这样。古代语言(例如埃及语)的用词，意义并不那么对立，后来加了一些小小的变化，却变成了全然不同的词义。例如拉丁文中的clamare,意思是“喊叫”，但clam的意思却是“秘密的”；德文中的stimme,意思是“声音”，但stim的意思却是“暗哑”。我们不得不假定，沉默是初始的，而语言则是从沉默中产生，就如生命是由无机的东西产生，由死亡产生。我们可以说，一切的语言都只是对那永恒的沉默的暂时打断，是一瞬即逝的。我们不得不相信约翰福音中的话，说，太初有道(the Word ,语言)，但在道之前，却是伟大的沉默。卡莱尔在“英雄与英雄崇拜”中会说，语言属乎人世，沉默则系永恒。良有以也。】

分析者不仅谛听语言所说的，他也谛听那外弦之音。他用“第三只耳朵”听，他不仅聆听患者所说的话，也要聆听他自己内在的话，那从他自己潜意识的深处浮升上来的声音。马勒有一次说：“音乐中最重要的东西并不在谱子上。”在心理分析学中也是如此。说出来的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去认识语言所隐藏的和沉默所表露的，才是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