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之声」第二十四章 少女与老妇

第二十四章 少女与老妇




有一天,一个跟我学心理分析的年青心理学家问我,我以什么理由假定他有某些性格特征。这个问题提得相当谦,但实际却隐含着一种嘲弄和挑战的成份。我承认我完全没有对道个问题提出适当回答的准备。我的假定建立在许多印象上,这都是数个星期以来所累积的。我坦白的向他承认,当时我无法一一详细这些印象。然后我向他说,我此时的处境有点类似巴尔札克的一段故事,那是我几个星期以前在他的传记上读到的。这位作家正巧又是一文莫名的时候,半夜醒来看到有一个人在他屋子里,那人拚命捜他的抽屉找钱。巴尔札克突然大笑起来,把那个小偷吓了一大跳。当然,我此时的处境跟巴尔札克只有一部份相似。我在被这位学生挑战的情况下,很像一个家中一文莫名的人一样,但我知道另一个地方有钱。我对那学生的性格所做的假定,原因当时无法找出,但并非没有原因;假以时间,我就会把它们找出。有许多我们可以回忆起来,而有一些则极为清楚精确——这并不是在我的思想集中去索求的时候,而是在最为心不在焉的时候。

心理分析是一个训练谦虚的好办法。我们很少知道我们最初的而有决定性的洞察来自何处。我们观察某些特征,却并没有察觉到我们在观察。回忆在我们心中翻腾,可是我们并不知道为什么它们会产生。我们知道某人的某些事情,却对“为什么知道”一无所知。关于我们的知识,我们缺少确定的、令人心服的认识。

在探索无意识的秘密上,我们的智性与有意识的知识帮不上多少忙。在“猜测”的初期阶段,要想用这些工具,就如同用照相机去拍摄没有人站在那里的人像,所得的只是空白一片。唯一可用的工具只有“直觉”,这直觉乃是已经变得无意识的经验。直觉像为瞎子带路的狗一様。

心理分析者吿诉我们,所有的自卫——这是在许多年的生活中所形成的——所有的反向行为( reaction-formations)与无意识的“相对倾向”(counter-tendencies),在心理分析时都构成抗阻,阻挡我们通往无意识领域的道路。我们穿入得越深,它们的抗阻力越强。然而我们却有一个盟友潜伏在被分析者的心中。被分析者的力量并非全部都在致力于隐藏,在抵抗我们的进入,在保守秘密。在似乎不可穿透的表面之下,有一种东西在黑暗中进行,直到它被我们感觉出和了解为止。在那下面有一种东西在进行,它有它自己的目的,有它自己的发展。它是流动不易掌握的,然而又把我们的注意力向它吸引,它躲藏,然而又想让我们发现它;虽然迀回曲折,它却总是寻路出来,走向开旷。那里总有小小的讯号,小小的意见逃避了人的注意,但当分析者留意到它的时候,却变得很有意义起来。如果不是我们内在有一种力量唤醒我们去注意它们,我们便很容易把它们忽视。我们并不能当下知道它们的意义,但我们预料它们会将它们自己的意义显露出来,因为:

……在这些线索中,

比之未来的巨人虽然渺小

却在其中见出巨人的幼苗①【①莎士比亚,《屈鲁斯与克瑞西达》第一幕第三景。】

在心理分析经过几个星期之后,会发生一种奇异的变化:患者在目叙中告诉我们的事情以及他们日常生活的报告失去它们原先的重要性,而在他们的注意力的边缘的一些事情、意念及冲动却有了原先未料到的意义。确定的事实变成了影子,而流变的影子却变成了事实。

举一个例子来做说明。一个年青人找我为他分析治疗,因为他总觉得他跟太太之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表面上看来一切都美满;他们生活舒适,有孩子。这年青人在他岳父的公司里有很好的职位。表面上看来,他爱着他的妻子。她呢,却抱怨他对她冷淡,有时候甚至对她冷酷;他们的性生活不满意。这时我们已经进行到第四个星期,他已经把他的故事告诉过我。他出身贫寒;在一个公司做小职员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女孩,就是他现在的太太。那女孩的父母是财主,带她到欧洲旅行。在父母的压力下,她嫁给了另一个人,而他则试着把她遗忘。但不久以后,那女孩的婚姻证明是失败的;她离婚了,找到了他,两人很快结婚。他太太的家人现在欢迎他了,而他也成了他岳父的百货公司的高级职员。故事到这里为止,可说是真实的浪漫小说。我的患者没有什么怨言可说。他满足于他的妻子,不了解为什么她会认为他冷淡残忍。心理分析的过程使我们追溯到他的童年,那时他父母离异后,他跟母亲住在一个小镇。第四个星期,他告诉了我前天晚上做的一个梦。

他跟他太太开车到城外的一家路边旅社。在路上他们谈笑得很愉快。到达旅社,他们走上入口,他让他太太走到前面。这时一定是有一个人躲在门后面,用一个纯重的东西打他太太的头,她,倒在地。恐惧中他不知所措,不知是要召警察,还是要逃。

自从他开始接受分析以来,这是他记得的第一个梦境;依照心理分析的老规矩,我照例不把他第一个梦做解释。那么,你怎么做呢?——装做没听到。这就像在亲密的场合你对妇人那种谦退装做没看到一样。但这并不表示你没有注意到,而只是装做它并没有发生。因此,我对那梦境没有说什么。那患者自动的想起头一天他们真的开车到一家旅店去过,路上也谈天。他们谈到婚前的朋友与发生的事情。

在这里我们很容易猜测,在这次谈话中一定谈到一些事情使他又隐约的想到她太太当时的事——抛弃了他,嫁给另一个人。受伤的自尊心,嫉妒,愤恨和绝望,在无意识必然又翻腾起来——尽管在意识层面上未曾出现。然而,它们在梦中出现了。我们可以猜测,梦中藏在门后的杀人者是谁。这个梦揭露了一个入口,稍后我们将从这里走入洞穴。

我已经说过,在心理分析的早期阶段,我们靠无意识的经验之助,走到被患者否认和抑制的情感。这意思是说,我们藉着它们在我们内在引起的回声而认识它们。这回声却不是分析者经常在有意识的层面上察觉到和认识到的。有人说过,诗的起源是平静的时候所忆起的情感。心理分析的初期洞察也是如此,是由平静中所忆起的情感或我们无意识中对这些情感的回忆所获得的。我在前面曾经说过,那些秘密的思想与情感的发掘并不是靠逻辑的程序达到的,而是由无意识的投射。这是说,在刹那中,我们自己似乎变成了我们的患者;我们过他的生活,感受他所感受的东西。这种过程并没有有意识的活动的那些特征。它们完全在“思想的努力”所能构成的范围以外,而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进行的。然后,当我们从原先潜入的黑暗河流中浮出来的时候,我们往往发现了有意识的思考永不可能获得的东西,发现了知识与科学训练永不可能发现的东西。在美国南方有一个故事:有一个农夫的马从饲养场跑出去,似乎是跑失了。邻居们到处找都找不到。最后,一个住在农场的老黑人找到了牠。问道他为什么会找到牠呢?他说,“我想,如果我是马,我要到哪里去,这样,牠真的在那里。”马躲藏的地方不能靠一般的常识(common sense)来判断,而得靠“马心”(horse sense)来判断,找寻的人先要自己变成马。

但这种飘忽的无意识变形如何发生呢?我们可能真的变成那么多不同的人、不同的性格吗?那些男人、女人、老人与小孩,跟我们那么不同,他们的问题、痛苦与欢喜跟我们那么有别,他们体验生活的方式跟我们那么相异,我们可能像他们的感觉那样去感觉吗?即使一分钟?这像是幻想。其实真的是幻想。它完全属于想象的领域;但这并不表示那是不可能的。它只意谓分析者不仅需要精神学与心理分析学的训练,也需要有想象力。如果这么谦卑的工作都是不可能的,如果我们竟不能潜入少数几个人的情感生活之中,那些伟大的作家又如何把数以百计的人物的最深的情感与意念、思想表达出来呢?莎士比亚,托尔斯泰与杜斯妥也夫斯基能够感觉到和想到国王、乞丐、天才、白痴、妓女、圣人、杀人者、救赎者、神经病患与狂人的感觉与想法。而这还不过是他们的成就的起步。他们创造了许多人物,让他们行、住、坐、卧、说话、吃饭,做事与受苦,使他们各自成为他们自己,从他们各自内在里抒发出他们的言行思想。杜期妥也夫斯基,巴尔札克,歌徳与所有其他伟大的作家,岂不都是在这条河流中游泳,而我们只不过宛在其中沉浸片刻而已?当福娄拜尔写到包法利夫人去世的时候,他自己口中就尝到了那毒药的味道。奥地利的大诗人理査•毕尔—霜夫曼有一次告诉我,当他写完《雅各布的梦》(jacob’s dream)中有关雅各布跟天使摔角的一景以后,从书桌站起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脚是跛的。在心理分析中用不着这么大的想象力。但也有一些幸运的、未曾料及的时刻,分析者可以只凭自己潜意识的想象力而达到另一个人的潜意识过程中。这种时刻的来临是不用分析者有意识的意志所左右的。在分析者心中也和在别人心中一样,心理过程有它自己的法则,不接受有意识的支配。在他自己心中所浮升的东西,他的意念所思及的东西,只是“看似”自由的选择。事实上,它的每个细节都由他内在潜意识的过程所决定。那种比理性更为深沉的领会,使他选择了患者经验中的某个层面而忽略另外一些。

有一天,我接到一位年轻妇人的来信,几年以前她是我的患者。信写得很友善,还附了一张健康而俊气的小男孩的照片。当我看着这婴儿的微笑脸庞时,我记起这个年轻的母亲在心理分析治疗时如何勇敢的奋斗。

这个年轻的妇人有好几种神经症状,焦虑和抑制,因此来找我做心理分析。她的婚姻已经接近破裂,她无法忍受她的丈夫,他的神经病态的特征使她感到痛苦。她性交的时候都是极不情愿的,而且是冷感的。她的丈夫是美国人,战争时期大部分时间在英格兰,在这里认识了这个女孩,双双陷入情网,并且发生关系,而这件事,她一直没有告诉过她的父母或朋友。她怀孕了,而觉得除了堕胎之外别无选择。这时,她的爱人正好被派遣到另一个国家,回来之后要求跟她结婚,而她这时却跟另外一个男人有了关系。她不愿意再做他的妻子,到了他要离英返美的最后一刻才答应下来。他们婚后的生活充满了争吵,她对这个一度曾经热爱过的男人表现了极度的残忍,她把所有这些困难与不和谐都对我做了详细的诉说。

老天知道,我们都做过许多错误的判断,但有些时候罗盘的指针却毫不错误的指着正确的方向。当我听她诉说婚后这些不偷快时,为什么我老是想到她堕胎的事呢。这件事她不过用最随便的态度提过一次,她说那是必须实行的手术;因为做未嫁的妈妈是不可能的。在她的报告和诉苦中,似乎都看不出堕胎对她的神经官能症有什么影响,看不出她的堕胎跟其他年青人的类似经验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不过自此以后她就性冷感,但她的解释是说,那时她发现她的爱人对她有不忠实的地方。目前她之所以不愿意要孩子是有道理的,因为她觉得她不爱她的丈夫,也不能确定自己要不要跟他长久在一起。她说,她对他精神虐待也是有理由的,因为他曾经对她那么残忍。现在她显然想要对他报复。

我说不上来为什么我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她打胎这件事上。是不是由于她讲到这件事时,那种平淡无奇的态度?这件事是否跟她现在的恐惧与神经官能症有着隐密的关连?这些神经官能症的症候显然跟她其他的行为与态度不相合。她也像她那时代、她那阶级的许多英国女孩一样,非常聪明,情感冷淡,对生活甚至有一种讽嘲的态度,或则说,至少是装成这个样子。她最显然的一个症状是一种强烈的恐惧感,觉得某种逼人的灾难就要降临,而这种灾难的性质又很模糊、神秘,她说不清楚;另外她有一种罪恶感,而来源也说不清楚。

我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首次感到在她冷漠的表屋下面隐藏着宗敎迷信的遗迹。这些遗迹跟她目前所持的共产主义的与唯物论的观点成为明显的对比。有时候我觉得似乎她在为了某种思想上的罪恶在惩罚自己;真的,就好像她无意识间决定要破坏她的婚姻,把她青春的生活搞得一团槽。分析的过程证明我最初的印象是正确的,那就是,她的堕胎对她的神经官能症有极重要的影响。我们察觉到她被一种无意识的观念所盘据,认为堕胎是一种杀人行为,神或其他的力量会惩罚她。表面上她显然是自由派与无神论者,在潜意识中她却有一些信念和表面的不同,而实际上控制了她的生活。

心理分析的过程,追溯到她堕胎的经验。一开始她的回忆是模糊的,而且不愿意回忆,她认为那件事是不重要的,“肤浅的”——她这样说。在克服了这称强烈的抗拒之后,她开始忆起她这次经验的种种经过,并且把长期被压抑的情感释放出来。她重新又体验到她的焦虑、绝望和深深的罪恶感。她又清楚的回忆起如何去找堕胎的医生,为堕胎所做的准备,她的恐惧与厌恶,医生与护士鬼祟的态度,还有她所忍受的极大的痛苦以及她狠心的决定:永远不让她的爱人知道她所经历的这些折磨和想法。这些回忆构成了她在分析治疗中的转折点;它们具有忏悔与赎罪的作用,同时使她的情感得以发泄。此后又过了几个月,她的分析治疗圆满结束;她的主要症状已经完全消除。又过了几个月,她写信告诉我,她已经怀孕,想到要做妈妈,又快乐又得意。

前面我曾说过,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首次想到她把堕胎视为谋杀(这个观念是天主敎的敎训);可是,那时候我却想到一出戏剧,它的主题跟这个女孩的故事有关。先说这个女孩子堕胎前几天的事情。

在她堕胎的前几天,她母亲到伦敦来看她。谈话间她们触及到性的问题;这个女孩在当时必然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虽然她感觉到母亲已经猜出她跟那个男人的事,她却并没有向母亲坦白。她母亲对年青一代似乎极其容忍,因为两代对性的态度已经是天渊之别了。那女孩深深被她母亲感动本想告诉母亲自己的困难,却仍旧压制下来。可是这时她母亲却继续说下去,好像在对她提出警告一般。在谈到私生子的问题时,母亲的容忍态度突然结束,严苛的责备起现代女孩对这件事的态度。这个女孩沉默下来,后来当她把母亲送到火车站,她已经对母亲说不出话来。

从这段报告中看来,母女二人一开始是接近的,同情的,然后却互相撤退,两人中间好像突然形起一堵墙。两人的隔阂,不仅在她们所说的话中,也在她们所没有说出的话中。这幕景象似乎使我想到什么。我在什么地方曾经感到同样的气氛呢?

这个女孩,当她的爱人被调到别的国家,不知道要把她的不幸向谁投诉。她无法向女朋友们透露。而且也不知道如何去找堕胎医生。在愁苦之中,她想到一个人,当他们学生时代是好朋友。这个年青人非常羞涩;她知道好多年来他都在爱她,只是没有告诉她。于是她打电话过去,跟他见面,把自己的事情跟他说明,求他帮助。他真的是个朋友。他找到了一个堕胎医生,陪她去那里。告诉医生他是孩子的父亲,并为手术做了一切安排。故事的这一段也使我想到了另外一个人物。那影子是模糊的,不过,我一定是在那里遇到过。后来,突然间那影像清楚起来,那不是从实际生活上产生的,而是来自舞台。我记起了吉哈德•霍普曼的《露丝•柏恩德》。这出戏可能是廿五年前我在维也纳看过的,情节我只大略记得,但有两景即在我眼前生动的出现②。剧中的故事发生在廿世纪初期德国的西里西亚一个乡村里。主角之一是一个森林管理员,年约四十岁,是一个性格不稳定的人,他的太太已经瘫痪许多年了,剧中的女主角是一个年青的精力充沛有吸引力的村姑,名叫露丝•柏恩德,是所有男人追求的对象,露丝跟森林管理员恋爱而且秘密发生关系。有一个严肃而虔诚的钉书工人爱上了露丝,要娶她为妻。但露丝却为那结过婚的男人怀孕,处于无助的状态。另一个男人发现了她跟森林管理员的关系,强向她求欢,否则就揭发他们的关系;她在逼迫之下顺服。在极端无助的状况下,她去找那森林管理员的太太。现在我看到了那屋中的景象。那瘫痪的太太通达人性,对这个前来求助的女孩相当仁慈。她并没有责备两人的爱情关系,可是当露丝说出她已怀孕她却撤回了同情。我看到了这幕景象:坐在轮椅中的灰发妇人,她用那种态度看着这个受折磨的女孩,而这个女孩却无法再讲出话来。她垂头坐在那里,沉默着。【②对下面的讨论来说,我对于剧中的细节记得不清楚,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我此处所回忆的,以心理学上的事实为重,而不是以剧中的真实情节为重。】

露丝在田里把孩子生下来。在羞辱、绝望、被自己的爱人所抛弃又被别的男人所追求的状况下,她杀了孩子。我脑子中又升起另外一景,是这出戏的最后一景。地点是在露丝的父亲房里。桌边坐着女孩的未婚夫钉书工人奥古斯特,他是一个瘦小、阴郁的人,他的一只眼睛被人打肿了,可是他原谅了那个人,他曾经察觉到露丝发生的事,却无法提供帮助。一个巡官走进屋中。我看见刺刀在抢上闪亮,露丝突然崩溃,说,“我用这两只手把我的孩子勒死了……”巡官走向门口,要把露丝带走。独眼的奥古斯特站起来,用一种奇怪的噎气的声音说,“巡官,这女孩……这女孩一定已经受了太多的苦……”幕徐徐落下。

我们发现这出戏的主题就寓含在这句话中。常我在谛听我那患者第一次提到她堕胎的事时,虽然她的言词冷静而没有表情,我的心中却反复着这个主题。在听着她那么看似无情与冷漠的故事中,我必然察觉到她跟西里西亚那位村枯同样的命运——在不同的表层下面,她们是命运相同的姐妹。在分析的过程中,有一个时刻,我那么锐利的感觉到她们命运的相同,以致于那出戏剧的景象升到我有意识的思想中。我听到那用西里西亚方言所说的主题:“巡官,这女孩……这女孩一定已经受了太多的苦了。”当你穿透到女人与男人灵魂的最深处,则文化与地区的不同已经不再重要了。在心理学面前和在法律面前一样是人人平等的。

有一天,我翻到了一本老剪报夹,其中有一张许多年前在维也纳剪下来的一张漫画。这张漫画只有图而没有文字,但我立即明白我为什么把它收蔵。我有一个年青的女患者,非常漂亮,最近一直受着一种念头的折磨,认为她不久就会又老又病又丑。这个念头折磨着她,使她不快乐,使她抑郁难堪,甚至使她想要自杀。每天她好几个小时对着镜子,察看自己的脸和身体,寻找每一丝变老的迹象。她比好来坞任何影星用的化装品都多,却都归徒然。她无法摆脱老丑的恐惧。有一次她对我说,她镜子里的样子多么像似鸡皮鹤发的老妇人,而实际上,她那时不过芳龄二十二,在美女甚多的维也纳得过选美奖;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她这种念头是多么荒诞。人人见了她都称赞她美好迷人,不论她出现在宴会中还是歌剧院的包厢里,都有许多爱慕者包围在四周。她还有其他一些强迫性的念头,但以老丑的念头最为严重。她的丈夫爱慕她,但她对他的情感却比同情多不了多少。她的征候把她的时间与精力几乎用尽了,以致她除了做一些社交应酬之外,没有其他时间。她爱她的小女儿,却很少跟她在一起,交给一个受过训练的保姆带养。

经过几个星期的分析(在这段时期她把她过去的经验向我做了生动的说明),我仍旧不能了解她这种强迫性的意念从何而来。就在这时我凑巧坐在一个牙医的候诊室中,在那里翻看一些旧的《潘趣》(punch)杂志——这些杂志跟一些维也纳笑料刊物一起放在桌子上。我看到了这幅卡通画,看了几秒钟,然而转到别的漫画。当我被叫到诊疗室的时候,就把它放到原来的地方,也没有再去想它。

第二天我又听那年青妇人诉说她的恐惧,那时我突然想到那幅漫画。我当即了解了她的恐惧的无意识根源——至少是根源之一。我向牙医要过这本《潘趣》杂志来。当我在候诊室中看这副漫画的时候,必然在心中升起了一些无意识的思想,而这些思想则在这一次听她诉说时再度出现,为我提供了线索,解开她的谜团。这个谜团的核心一直到那时还都没有被我触及,但在我看漫画的时候一定对它有了无意识的了解。患者的话只像一首乐曲的弱拍一样,使我想起了一个曲调——甚至听到了它——那曲调只在一天以前才穿入我的意识心灵。

在漫画中我们看到一个新闻记者正要拍照。无疑,他想拍照的是那位梦幻般看着海洋的年青美丽的女子。老妇人在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盖着毯子看书,显然不会引起记者的注意。而她也没有注意新闻记者和那女孩,只是专心的看书。第二幅,那女孩不愿意不做准备就拍照。她一点也不反对把自己的相片公布在报纸上,但她必须先把自己打扮一番。画家告诉了我们她如何扑粉抹唇膏,如何用宽边帽把自己的脸衬托得更可人,又如何选择一个最好看的姿式。老妇人对身边进行的这一切都没有察觉;她还在看书。最后一幅画是第二次那女孩看到报纸的情况。她抓起了当地的地方报《阳光海滩观察报》准备欣赏自己的照片,而赫然发现是那个老妇,下面标着一行字:“本镇的稀客”。

「内在之声」第二十四章 少女与老妇

漫画的好笑是在努力与期望的落空。我们的笑则有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成份在内,因为我们看到了女人的虚荣以及它的徒劳。当这个女孩期望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美好的形影时,却看到了一个生病的老妇,这使我们发笑。就似乎在潜意识中我们期望少女的虚荣与自我欣赏受到挫折或惩罚。

因此,这幅漫画的喜剧效果是落在“惊奇”上,但它还寓含着另一层的意义,而这层意义或许是那位画家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这就是少女与老妇之间特有的关系。

喜剧背后隐含的悲剧成份可以这样说明:在这幅笑料式的漫画之底层有一个模糊的意象在透露。那少女终究有一天会变成老妇那个样子。那是她的镜子,那是她未来的自己。她们虽然是两个人,但又只是同一个人的两个阶段。那老妇或许是四十年以后的少女吧!戴宽边帽,打扮入时,轻盈迷人的少女和那坐在椅子上,戴老式小帽,安静看书的老妇并排出现,必然在我们心中激起一种恍惚的念头,对我们前面所说的关系加以肯定。而当最后一幅漫画出现的时候,在惊奇中我们潜意识的念头获得了证实,我们的想法并不是不着边际的。现在,我们对这几幅连环图有了深一层的看法。我们仍觉得好玩,但已不再只是好玩。老妇人在倒数第二幅和最后一幅的出现,岂不是让我们想到女人不可避免的途径?

现在我们可以看出,悲剧的成份只不过略略的掩盖在喜剧的表层下方。当我们察觉到在那少女与老妇原来是同一个人的两种阶段时,我们的笑就消失,而变得严肃起来。悲剧的感觉遮盖了喜剧感。在这幅连环图中透过着一个意念:要想逃避共同的命运是不可能的,所有的努力都归徒劳。一切的努力——包括逃避——最后都得向命运让步。我们对那少女的了解引起了我们对她的同情。牛津伯爵四世霍勒斯•华尔浦(Horace Walpole, fourth Earl of oxfoxd)有一句话语重心长,他说:“对那些思考的人来说,世界是喜剧,对那些感受的人来说,世界是悲剧。”③【漫画中的老妇说不定就在读华尔浦著名的书信集,前面的句子就是从这部集子中引述的。这个绅士写给他在弗罗伦斯的朋友霍勒斯曼爵士的信中,把一七九〇年的英格兰做了生动的描述。他说到当时的伦敦,朝廷的故事。这老绅士的健康不佳;有一天,他必须由两个仆人从床上抬下来,因为他患着严重的痛风。有些人也曾这样赞颂老年:“啊,亲爱的先生,一生的岁月,我们总是自欺。”】

但我们要讨论的并不是这幅连环图的隐藏意涵。当我听那患者再度向我诉说年老的恐惧时,这幅漫画似乎使我找到了她的病症的线索。当然,那必然正好是恰当的心理时机,使我得以了解到她第一次怕老的感觉如何发生,并把我这种认识告诉她。她曾说过,有一次当她脱衣服准备洗澡的时候,她的小女儿极其好奇的看着她。在这小女孩的眼神中必然使她想自到己小时候类似的情况。或许也有那么一次,当她小时候,她这样看看她母亲,察觉到她已经变老而心理隐藏着一种满足感。这种满足感跟她对母亲的爱互相冲突,跟道德的要求也互相冲突。这种爱与道德感不准她因看到母亲年老,因自己比母亲年青得多、漂亮得多而满意(人家常常告诉她,她母亲是多么漂亮)。这些念头只是飘忽的一闪,立即就被抑制下去,然后也就忘记了。但当后来她母亲患病,日渐成长的她陪着母亲到各处名胜养身之地企图恢复健康的时候,这种感觉一定越来越强。

后来当她看到自己女儿的眼神,一定又唤醒了她无意识中的记忆,感到了自己当年时如何看出母亲的老丑。此后不久,她就产生了那种神秘的恐惧,使她觉得自己突然间变老了,脸布绉纹,头发灰白。当她照镜子的时候,她看到的是她母亲的脸。那就似乎潜意识对于循循报应的恐惧追逐着她,使她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像她母亲的样子而恐惧。当周围的世界正在为她的美丽而赞颂的时候,她幼时那种一瞬即过的胜利感似乎在她心中响起,但响起的不是她的胜利,而是她女儿的胜利,是她感到她在胜利的当前,在她女儿神中已经看出她衰老的破锭。似乎她女儿的眼神是一种信号:现在该轮到你了;她在孩子(和所有的人)的眼前将显得年老色衰。让我说一句,我这种重新组合的正确性后来获得了她的证实,她的回忆中确实有这样的事实。不过,她的征候却没有马上消失,一直到我们把她幼年和成年时跟她母亲的复杂关系彻底解析之后,她才慢慢复原过来。这时她的怕老也慢慢消失了;她照镜子的时候看到的不是她母亲的脸,而是她自己的,而她喜欢自己的样子;她对于年老的恐惧在范围与性质上已无异于她这年龄的一般女人。

由于那幅漫画的帮助,我得以了解她的强迫观念;此后我又想到了一些其他类似的个案。在这些个案中,患者突然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或一个使人厌恶的“别人”;自己的形象似乎变形了,自己的表情变得卑陋、肮脏。有一个中年人,他不敢照镜子,因为他看到的是一个又老、又兽性的淫杀者,是一种类似蓝德鲁(Lands)或“老大杰克”(Jack the Ripper)之流的人物。另有些例子中,患者所看到的则是他的另一部份,自己另一面,因而觉得恐惧。在第二个自我中,不仅呈现了自己被抑制的意念与冲动,而且也呈现了自己潜在的可能性;这些东西都是患者知道的,但又不愿意承认。漫画中的少女看着报上的相片,那相片不是她的;我的患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看到的却也不是自己。奥斯卡•王尔德曾创造过一个人物,名叫杜利安•葛瑞(Dorian Gray),这个人希望永远年青英俊,却因此看到自己扭曲了,变了形。在文学作品中这种例子不在少数,这些人物恐惧于老丑,终生都似乎被他们的第二个自我——他们的(活人的鬼魂)Doppelgaenger所追逐。这些人物的背后都隐藏着某些可能性,而这些可能性似乎随时都有变为事实的可能,使我自己不寒而栗。回想一下那幅漫画,我们几乎难以说明究竟是什么成份在使我们发笑。啊,是了,是那年青的女子的错愕与失望,是当她想要看到自己美好的形像时,却看到了一个老妇。我那位患者揽镜自照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漫画使人发笑,而我的患者的自述则使人有荒唐突梯之感。然而,当我们了解了它们潜含的意义,便知道那好笑与荒唐的背后,正触及了人生的痛处。

「内在之声」第二十四章 少女与老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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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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