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之声」第二十一章 从真的惊人到惊人的真

第二十一章 从真的惊人到惊人的真


心理分析会使人骚动,它是一种情感的历程。当我们对于被压抑的心理有所认识的时候,常常会感到吃惊,这是心理分析的基本现象之一。当然,这种认识并不是表面的,也不只是智性的,而是深沉的。这两种认识的不同,就好像我们对人说话的不同。有时我们对人只说了一些事情,但,有很少的时候,我们会对一个人讲内心话。心理分析的治疗也有层次的不同,有些人只是“经过”了心理分析,而有些人则是“经验”(体验)过心理分析。当然,只是经验,算不算心理分析是大成问题的。但生活往往就是多层面的,我们不得承认确实有一知半解的现象存在。

心理分析给被分析者的骚乱如果要用一个概括的形容词来说明,我要说那是“惊奇”(surprise);在讨论心理分析过程的时候,我曾说到“注意”的性质,那时我曾提到“惊奇”;不过那时我讲的只是通性,而没有提到许多个案中的特殊状况。当然,现在我可以听到许多读者的抗议,说有许多心理分析的个案中,最明显的特点并不是惊奇,更有一些个案中根本察觉不到惊奇的成份。我请求读者先暂缓这种质疑,而允许我把意思解释得更为清楚:一九二六年,我曾提出一个说法,认为使人“惊奇”的事是我们对它的预期已经从意识中消失,而在不意的时间或环境下出现。

前面这个说法,不论对外在事物和内在事物的感觉,都可以通用。在两种领域中,惊奇都是一种自卫性的反应,它似乎不让我们从熟悉的事物中转开,而去重新发现以前的东西,这些以前的东西已经在意识层面遗忘的。换句话,惊奇是一种反对的表示,反对我们去认识很久以前知道的,而现在已经退入潜意识中的东西。把潜意识中的过程揭发出来,等于是让我们再次认知自我的一部分,而这部分是我们以前知道的,或略为瞥见的,而后来又在有意识的知识领域中消失的。从心理分析中,我们发现这种抗拒的存在,它是一种情感反应。

在这里,我们应该谈一谈“惊奇”与“好奇心”之间的关联。我认为做为一个研究观察的人是有好奇心的;真的,我很难想象没有好奇心如何做研究探索,然而,确实有一些研究工作者,似乎没有感染到这种人类的弱点。安纳托尔•法朗士曾经说过,学究没有好奇心。凡没有好奇心的人,也就不会感到惊奇。凡是有确定知识的人,也就没有好奇心,也就不会惊奇。知道一切答案的人,也就不会再提出问题。

在心理分析过程中,我们可以知道,凡是具有惊奇性的认识都是最有效力的。当这种认识力向心灵底层一步一步深入,效力就越来越大。当分析工作穿透到被压抑的底层,效力就越长久。惊奇是当潜在的、被压抑的心理事实跟外在的世界接触的一刹那发生的。

让我们举一个最基本的例子,这是在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中可发现的。有一个患者对他的一个近亲产生了强烈的攻击冲动,这种冲动在潜意识中造成了谋杀愿望,这种愿望并不是他说出来的,而是我猜出来的,因为他害了一种强迫性的心理症状,这些症状在我看起来是出自对自己的惩罚,而这种惩罚自己的心态中,则隐含了谋杀冲动。

当我把患者心中无意识的谋杀愿望和他症状潜含的意义说给他听的时候,他的内心自然会产生骚动。由于我把隐含的意义揭发出来,我就把某一部分的心理事实跟外在世界相接触,这种接触是非常有效的。潜意识的过程对人心有一种压抑的作用,当我们把它们说出来,就产了松弛感。事实上我所做的只是翻译工作;我的解释只不过是把潜意识所用的表达法翻译为另一种,那就是我们所熟悉的表达法。可以说我把藉着病征所说的语言,翻译为用文字所说的语言。但是,这种翻译或变形却使心理事实与外在世界相遇,因此,它有特殊的意义。

最常见的惊奇表现在一种全能信念中。这种信念是我们在幼年时产生的:以为我们所想到的就会变成事实;换句话说,我们共有把希望变成事实的能力。这当然是愚蠢的幻想,我们的经验和理智都跟这种信念相反;然而,要想把这种信念完全去除,理性显然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尤其是这种信念留在潜意识中的时候。让我举个最普通的例子。前面所提到的那位患者对我说,他常常正在想到某个人的时候,就在那个时刻,他会出其不意的碰到那个人。思想与外在事实的巧合产生了轻微的震惊之感,有时候甚至并不轻微。

我以前认识一个年轻的女孩,她大学毕业;她就严重的受着这种事情的困扰,她处处碰到“巧合”,她想要让自己不相信,可是做不到。在公共汽车里,她正想到某个人,而立刻就有人谈论到那个人,这种事情让她十分困惑;她又说,有些事情的发生是她预料的,诸如此类。最使她恐惧的是,她想到她的母亲会死。

在心理分析治疗中,也有着类似的情况,有一个患者他潜意识中对一位亲戚有谋杀的愿望,当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有这个念头;甚至于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又不敢向自己承认。可是,有一天,他竟然听到另一个人也在说同样的事情;这就是用语言让他跟自己的潜在欲望面面相对。这就似乎在意识界的光天化日下,肯定了他对全能的信念。是的,原来属于黑夜的思想,现在竟在白天表现出来,当然更使他吃惊,一些怪异的念头在街道上或在现代化的房屋中,变成事实,当然更使人吃惊。从日常生活,从现代这种有电话有雷达有电视的时代中产生,更加强那种怪异感。据说,古代的罗马,闹鬼的时间不是半夜,而是正午。

在心理分析治疗中,把心理的过程用语言的方式加以捕捉,也会造成惊奇。对于全能的信念,如果我们向下挖掘它的根源,会发现它往往潜含着恶意的、或自私的意念。表面上看来是对这种信念的确信,而实际却表示他希望这种念头能够成为事实。强迫性的神经官能症,常常就是由于各种愿望的冲突而引起。在遥远的心理底层,有某种愿望想要实行,而在另一个层面,却又对这种愿望产生抗拒,这往往就造成强迫性的神经官能症。奇怪的是,当分析者把患者的潜含愿望说出来的时候,那在患者心中被排斥的愿望就获得部分的满足。这是把他的思想游戏化做了语言,而这种变化跟愿望的实现是最为接近的。用这种方式,分析者的解释也就更近于患者所预料的事实,使他的全能信念获得了部分的满足。分析者把被禁止的冲动用语言表达出来,此外,还使患者得到一种满足,就是使他的心灵对自己的冲动有了了解,而了解又意含着统御。从这里看来,心理分析又证明了语言的魔术力量。

心智与外在世界的相遇最单纯而又最自然的方式,是患者自己说出一些话来,而这些话使他自己感到惊奇。他原先并不知道自己有这些想法,有这些情感和冲动。当我们自己的想法被他人说出来的时候,常觉得那并不是我们自己的;我们觉得那样陌生,以致于有时候必须做某些努力,才能承认它是自己的一部分。我们自己说过的话,从别人的口中再反复说过一遍的时候,往往让我们察觉出其中具有不同的含义。我有一个患者曾经说,“我在这里所说的话,有时到以后才知道它们是真的。”传统心理学想让我们相信,心智过程是直接的、不证自明的;这种说法无法使我们接受。

在心理探索的初步阶段,我们所发现的往往不是熟悉的事物,而是让我们惊奇的现象。这就是说,接受分析的人突然面临到他自己的内在想法,这些想法于他是陌生的。一开始他认为那不是自己的意念而加以排斥,只有过了相当的时间以后,他才承认那是自己的东西,只是跟自己疏离了。说起来奇怪,我们要认识自己必先成为自己的陌生人。当一个接受分析的人,因他自己的话而吃惊,当他了解了自己行为的意义,可以说他是跟一个自己不认识的自己相遇,他的惊奇只表示他这一部分的自己是隐藏的;就某一方面来说,他是知道它的,而他的惊奇只表示他对它的排斥和不愿意承认。

如果我们对他潜在的心理作错误的解释或推论,患者也会产生情绪反应,但那种反应不是惊奇,我们可以从他的表情中看出,我们没有击中目标。

让我们从另一个方面来讨论惊奇,那就是情感的节省方面。当我们告诉一个患者,他潜含的动机是什么,他的症候、思想和动作具有什么意义时,他会怎么想?

有一个医生请我来为他作心理分析,因为在他的医务和私人生活中,都产生许多强迫性的现象,使他受到骚扰,他最重要的保护方式,就是把写过的东西一看再看,他用这个办法来跟他强迫性的神经官能症对抗。他必须竭力说服自己,他自己和别人所写的一切东西都是对的。他必须把每一个字、每一个数目都做许多次的检査。他给病人开一张诊断书和药方往往要用几个小时,而不是几分钟。这表面上看起来是责任感使然,实际上却是为了排除他强迫性的疑虑。这种疑虑几乎骚扰他的一切活动,最后甚至要使他的工作和生活享受变得不可能。

在这里我无法把他的心理分析过程做详细的说明,而只谈一谈他的怀疑是从何而起。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他的母亲则有相当的财产;她原先把账目的问题交给做医生的哥哥处理,可是他的哥哥使他的母亲失望,因此把账目转交给他,他的疑虑似乎就从此开始。他对账目的事并不熟悉,而他希望能够满足他母亲的愿望。

他的疑虑当然还有一些其他动机,不过,我现在要讲的只是他的主要动机。有一天,当他很小心的审査他母亲的账目时,他心中起了一个念头,想,如果做一点假帐,把一部分财产据为己有,是非常容易的事。这只是一个念头,不过,这念头的背后显然有很大的诱惑力,尤其是他自己正处于极大的经济困难中。当然,他把这念头打发掉,但是他的强迫性的症状却显示出这个念头继续发挥着作用,因为这个诱惑一直是存的,而他又必须时时抗拒它。他这种疑虑和反复检査的行为,后来移转到他所写的一切东西上去,以致于这疑虑的原先面目反而被遮盖起来。经过小心的分析以后,我把这个解答向他提出,而使他面对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跟他人格完整的自己成了强烈的对比。

当一个患者第一次面临到被压抑的冲动时,他的最初反应往往不是单纯的惊奇,而是“震惊”( shock)。这种震惊有时候变成了间接的证据,证明我们正好说中了他潜在的冲动。震惊或强烈的排斥,是由于我们的解释提供了一条道路,走向他内在的情感和智性的领域,而这个领域原来是禁区,是小心防范的秘密区域。

当我们听笑话的时候,有时也会产生那种震惊。听笑话的第一例反应是一种无意识的恐惧或震惊。就好像那潜含的焦虚(这是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存在的),突然变得强烈起来,笑话触及到某些禁忌,某些存在于意识中的观念,而唤起了突破禁忌的愿望,而这些禁忌则是我们的文化模式所认定的;因此,最初的反应便是恐惧,是因笑话中所表现的思想而害怕。然后,我们发现那种恐惧是多疑的,于是,就感到那笑话的趣味。这种反应的连系关系可以在儿童身上看出来:当他们受到惊吓,然后发现并不可怕的时候,就会笑出来。幽默就存在于恐惧与发笑之间②。【弗洛伊德在讨论“机智”(wit)的心理时,对于听笑话时所感到的恐惧,以及其中意含的突然好惊奇成份,未曾留意。这些成分是由我发现的,并曾在两本书中加以讨论。】

我们觉得笑话很有趣,但更有趣的是笑话中的侵犯意含和性意含。我们随便找一个比较有恶意的,或讽嘲意味的笑话就可证明此说不谬。我刚刚读到一篇马克斯•李伯曼(Maxriebermann)的略传;这个人是在希特勒执政以前,任德国艺术学院的院长,是一位著名的画家。这位老画师有一次提到女画家,很大胆的表示了他的看法,他说,“女画家有两种;一种想结婚,另一种也没有天才。”当然在这个笑话中,我们看到了一种对女人的攻击。一开始我们会想保护她们,像骑士一样;可是,我们又会笑出来,而这个笑就表示我们跟这个攻击者有意见相同的地方。当一个笑话的潜在含义被我们在无意识间认识的时候,最初的一刹那总是震惊。这种无意识的震惊是起于被压抑的倾向,像危险一样突然冒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和在心理分析的解释上一样,都是要把自我最秘密的冲动揭露出来,而这时我们内在的禁忌就会加强,因为这种禁忌是一种对抗的力量。在心理分析中,患者也会发现震惊是不必要的,但他的认识并不是像在笑话中那么容易,而需要对内在的抗力逐渐征服。要把这种抗力遣散,并不容易,因为遣散这种抗力,会在心灵组织上产生变化,这不符合心理经济学的要求。患者毕竟会克服他的惊奇,承认那些疏离的内容,仍旧是他自我的一部分,只不过是被疏离了而已。

从心理的经济学来看,心理分析性的解释本身就是让人惊奇的。由于分析者的意念是从分析者的潜意识中冒出,看起来它就好像无中生有。潜意识的过程是可以浓缩、节略和位移的,因此它往往跳过某些环节,而得到结论。也就由于这种节略或跳越,便产生惊奇的结果。

这里要用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个例子有两个方面,一面是机智的言词,一面是强迫性的思想。在这两个因素中都有着惊奇的成份,而其间也都有节略的部份,这节略则必须用想象来补充。有一次,一个非常美丽的年青女士来拜访马克斯•李伯曼,这位七十五岁的老画家把自己的一些画拿给她看,并且跟她很亲切的讨论了一些艺术方面的事。临走的时候那年青的妇人向李伯曼说,“这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那老人却用友善的态度说,“但愿不是如此。”这其间省略的部份当然是这样的:看看绘画,跟一个老人聊天,不如跟年青人睡觉更美好;而你即使有这种想法,也完全是对的。

现在再把这个故事跟一个患者的强迫性思想比较一下。有一个女患者说,她丈夫希望她摆出某种姿式照一张相给他。她说,一开始她想把这张相片给我看,可是她不能这样做,因为她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念头那么可怕,以致于她不能跟我说。经过了我苦口婆心的讲了老半天之后,她才终于出口:如果她把那相片给我看,她就会打我耳光!这当然是惊人之言。在这惊人之言的前面漏了一段,她没有说出,但我们不难寻出它的线索:她那张相片是诱惑的姿态,如果她拿给我看,我可能会对她产生非非之想;我可能会想要她,而她则不得不打我耳光。这个故事和李伯曼的故事一样,省略的部份是关于性方面的。不同的是,前者的隐藏部份在浮现出来之后使人微笑,而后者则引起焦虑。当然,被抑制的部份并不一定都跟性有关,但在神经官能症症状和笑话或机智语中,性确实是一个重要的主题,而这个主题常常是未曾明言的。在这两种情况下,潜意识都扮演重要的角色,而在省略的部份中也常常发现性的成份在内。有一天,新闻记者访问维也纳的演员亚历山大•吉拉德,问他最喜欢的消遣是什么,他说,“第二是划船。”

心理分析所发掘的意念固然常使局外人惊奇,但要使他认识这意念中所潜含的力量则殊为不易。神话、民间传说与人种学中常常隐含着性的意含,这明明是神话家、民间传说的作者和人种学家的责任,但当心理分析学在这些作品中发掘出性的含义时,许多的人却拒绝接受。其实这些象征是一切人想象力的产物。它们常在人的梦境和其他无意识的言行中表露出来,只不过是诉诸比较原始的思考形式而已,这是自然的事。弗洛伊德所发现的性象征是人类原始思想的一部份。当它们用机智语和隐喻的方式表现出来,我们都懂得它们的意思。譬如说,心理分析学认为在梦中出现的交通工具通常都象征女人。但一个卡通画家又如何捕捉到这种象征的意义呢?他画了一个匆匆忙忙的人,后面有一个朋友警告他道:“永远也不要追公共汽车或女人。一两分钟以后就会有别人来。”有一出喜剧中有个角色这样说:“女人就像汽车一样。有车叫人不痛快。又贵又危险。最好是有一个有车的朋友。”我相信这位喜剧作家未必知道心理分析学对车辆的性象征看法。

许多美国心理分析者误认为象征是固定和永久性的图像,认为它们是集体幻想的固定图像。我记得当我做学生的时候,也得到了这种错误的印象,那时我第一次听到关于梦中的性象征意义。几天以后我在维也纳街上散步。那是初夏,在某一个地方围了一堆人,中间是一对夫妇,这对夫妇的年纪已经相当大,摆了一个可怜的小摊子,在卖牛肉香肠。他们两个正在大吵;我听到那个妇人愤怒的对她丈夫说:“你永远不要想把你的香肠放在我的锅里。”那时我从这句话中对性的象征有相当的领略。心理分析者如果能把自己跟被分析的人相认同,就能够解开他们所运用的象征符号,因为潜意识的知识是人人相同的。

下面举个例子,可以看出心理分析者对于象征符号的领略,是使他自己感到惊奇的。这个故事表示我如何“发现”一个新的梦的象征,这个象征是我突然了解的,然而,我在任何心理分析的文献上都没有看到过。我到达美国(一九三八年)不久,有一个女患者请我为她分析这个梦境:我看到一个女人从屋顶上掉下来。她的联想对这个梦境都没有提供任何帮助;我们两个都不知所措。可是,不知如何我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个梦跟月经有关。我非常小心的把我的猜测说给患者听,她却笑道:“当然,正是这样。”做梦的那天早晨,当她醒来的时候觉得不舒服;然后,我才知道,“我从屋顶掉下来”,这种话在美国的俚语中,是指月经的来潮。但我可以发誓我以前并没有听过这种说法;那么,我如何猜中它的意义呢?患者所说的话中并没有提供任何指示。从此以后,我有很多机会证明,女人梦到从屋顶掉下来,都跟月事有关。

有些顽固的怀疑者认为自己对心理分析样样都知道,因此也就不再听取任何新的东西,对这些人我们如何说服他们,使他们承认心理分析上的解释有坚定的基础呢?让我们再举另一个例子——这不是梦的解释,也不是把某人的故事重新制造,也不需要冗长的、复杂的描述,而是一个基本的例子,是取自对一个神经官能症患者的分析。这种神经官能症可说是银幕式的记忆(screen memory)。有一个患者在经过六个月的心理分析后,告诉我一个他幼年时的记忆。他五、六岁的时候,在饭厅到洗澡间的走廊上看到他姊姊(比他大很多),掉在地上的黑发结。他说,他的姊姊们常常遗落发结。我们如何能够让一个局外人了解这一个独立的回忆中潜含的意思呢?因为在这一个回忆的后面,隐藏着另外一个回忆,那就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看到过他姊姊的生殖器——可能是在洗澡间?关于这一系列的意念的逻辑关联,我们是可以追踪的;我们可以向听者解释,这个观念如何在我们的心中发生,它的心理状况如何。或许各种因素就像一个镶嵌花一样组成的吧。

听的人当然会了解我的解释,不仅如此,他会承认我的解释有相当的正确性。可是,我如何使他相信我心中对潜意识的了解必然会走向这条途径呢?因为,一般的听者并不熟悉心理的结构,而我也无法向他直接表明我自己的印象。我无法向他说明一个患者以前说过的话,如何在我心中引起无意识的观念,会使我回忆起某些模糊的印象。我无法使他相信每一件事情都编驱使我走向这个特定的假说,这个假说是当我追随着联想的线索时,必然会达到的结果。姊姊遗失在洗澡间通道的黑发结……它脱落下来……女孩子的东西……女孩子失去的东西……女孩子没有的东西等等。我并没有把我的解释向患者说明。我保持沉默,而他则开始从另一个方向表白自己——所谓从另一个方向,只是从表面上来看---他告诉我,常他小时候,常常跟一个同龄的女孩在附近的花园玩耍。有一次(或数次),他察看那女孩的生殖器。他说了一些阴阜和阴道给他的印象,他说那种样子使他吃惊,好像手术以后又黑又丑的疮疤。他更近一步的联想,肯定了我的观念。似乎现在他已经可以把潜意识的环节联想起来,或则说,在心理分析者已经清楚的认识之后,他也接近了对这个事实的认识。

当我们把患者在潜意识中已经知道的事情说给他听的时候,他总是吃惊。这和我们对惊奇所下的定义相符和:惊奇就是潜意识中的预料(或期待)实现的时候,所产生的反应,某些东西是患者早先知道的,可是又跟自己疏离了;这时,当他再去认识它的时候,再去接受它的时候,就好像它是新的东西,因而引起他的排斥。这种使人惊奇的认识要等到相当时期以后才产生效力;在当时所表现的惊奇,是一种心理上的震惊,要相当的时刻才能掌握。

患者虽然自以为对内在的生活相当明了,他还是会在自我的内在感到惊奇。奇怪的是心理分析者也会感到惊奇;这倒是看起来相当奇怪的事。心理分析者是从自己的内在去了解患者的内在;当他透入别人内在生活的至深处,这种认识可以说是从他自己内在被压抑的东西中冒出来,而这些东西跟他自己是疏离的,因此,他会惊奇。总之,我们可以简括的这么说:心理分析者对于潜意识中被压抑的东西中所获得的重要认识,在他自己来说也是使他惊奇的。分析者对心理学的知识了解得越深越广他这种惊奇的反应就不会那么强烈;到后来可能会不再惊奇。但至少在分析工作的前几年,他是会惊奇的,而这表示他对潜意识的关系在逐渐认识中。前意识和潜意识的知识对心理学家有极大的帮助,但是,这些知识的获得并不靠合乎逻辑的反省,而是由他的经验获得,而这些经验往往都是让他惊奇的。

如果在分析工作中,我们常常可以推求出隐藏的、潜意识的动机,那推论并不是从逻辑获得,而是从对人心的认识获得,而这种认识总是首先使分析者吃惊的。

有些心理学家自认为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惊奇,他们说,他们所研究的人在他们面前立刻变成透明的,他们是容易了解的;这样的心理学家我们不敢置信。心理分析者中也有这样的人物;他们好像是探讨灵魂深处的专家。地下世界是他们的老巢。“吃惊的”心理学家就跟那不吃惊的心理学家站在对立的立场。如果这些先生们吹嘘道,“了解他人”是件容易的事,潜意识就像一本打开的书一样放在他们面前,那么我要说,他们并不晓得这本书写些什么。内在世界的惊奇奥妙之处是他们看不到的,向他们隐藏了起来。我知道有许多心理分析者逃避那令人惊奇的事情,给自己设了一道防线,使自己不被那些惊人的事情所骚扰。他们用一些理论来把实际的事实搪开。但是,心理分析学的园地中,那些最值得效法的人却懂得令人惊奇的观念是多么有价值,却总是欢迎着这些观念。

心理分析过程,在接近结束的时候,由于对潜意识的知识所产生的惊奇,就会越来越大。当我们对一种精神官能症或特殊性格的发展作观察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某些冲动如何造成了现在的结果,他们是如何不可避免,又如何自然的形成了这种性格或精神官能症。虽然是不可避免的,是自然的,我们的惊奇却绝不会因此降低,因此,当心理分析者完成了他的任务,他仍旧十分吃惊,因为他看到了人心内在历程的动力学和经济学的条件。

心理分析者对于潜意识的现象的猜测和领会,过程是十分微妙复杂的,没有一个分析者能够把一个经历说得清清楚楚。在分析的过程中,我们所获得的知识,我概括的用本章的题目来做说明:从“真的惊人到惊人的真”。由于某一个观念发展,原先似乎不相同的和不相关的资料竟然汇合为一个整体,使我们的观念突然间清除或逐渐清除,这种事情的过程是无法恰当说明的。分散而孤立的片断,汇合成为一个整体,这种情况就像先知以希结所见到的景象那样:松散的枯骨重又结合起来,突然间长了肌肤,变成了成千上万的人群。

我们所经历的是双重惊奇:一方面是惊奇于心理资料中所含有的意义——这些意义开始时令人困惑,使人觉得荒唐——另一方面则惊奇于我们对于这些意义的了解,惊奇于我们竟然能够透入人心的深处。我承认在我来说,这就是一件很迷人的报酬,是我心理分析工作中默默的胜利。马克斯•李伯曼在霍普曼的《露斯•伯尔尼德》首演的那天晚上在场欣赏,坐在这位老画家的旁边的一些人正在注意舞台上的演出(内容以人类的命运为主题)他们听到那老画家独自在那里暗暗的惊叹道:“太妙了!”凡是对人类的潜意识加以探讨的人也都会像李伯曼一样惊叹。他会像其他科学者研究一样,认识到有机过程是何等繁富,他也同样会认识到,尽管如此繁富,如此变化多端,人心的变化有如此广大的自由,可是,它们仍旧遵从着不可改变的法则。

「内在之声」第二十一章 从真的惊人到惊人的真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3-04

标签:神经官能症   强迫性   潜意识   惊奇   吃惊   象征   患者   念头   惊人   愿望   事实   过程   东西   发现   心理   笑话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