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之声」第三十三章证据问题

第三十三章证据问题


有一个精神病学家介绍了一个疗养院的患者给我,要我做分析治疗。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青人,相当聪明。在分析治疗期间,他告诉我,自从去年他慢慢变得神经紧张,精神抑郁以致于不得不停止上班几个月。他把自己的生平大致描述了一番,从童年一直到精神上发生危机为止。他说他相当幸运,他有一个很好的职位,有美好的婚姻,他又很喜欢他的孩子。为了让他接受敎育,他的父母做了相当的牺牲;在高中和大学他很成功,在大学尤其是如此,他交了一些朋友,对他后来很有帮助。

他一个朋友的父亲是一个大工厂的主管,在工厂中给他安插了一个职位。不久之后,他那个部门的主管问他要不要为他工作。这年青人就很感谢的接受下来;他的工作作得很好职位也跟着升迁。后来这个主管去逝,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人接替;这个人也喜欢这个年青人,因为他态度好工作效率高,不久他就变成了这个新上司的助理,而且变成他的心腹。这老人常常向他抱怨经营的困难和上司的难以对付,其中包括把这个年青人介绍到工厂来的人。他原先的恩人对这个年青人仍旧很好,也把他视为心腹,把很多心里的话都告许他,其中包括对这个年青人的顶头上司。因此这个年青人的处境就相当暧昧,他必须听两头的抱怨,一听就是几个小时。最后他的顶头上司被调到另一个部门,而他则升迁为单位主管。

现在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慢慢的,起初是不知不觉的,他的态度开始改变。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负起这么大的任务。他日益恐惧和神经紧张。以前这个部门如果有任何差错,他可以有人分担。而现在他必须独自承当。他特别惧怕到别的城市去参加业务会议。升任单位主管以后他必须常跑芝加哥、底特律和其他的城市,参加重要的决策。最后他无法再旅行。他越来越不愿意到工厂上班。他惧怕等待他的任务。最后他终于拒绝离开屋子,而把自己软禁起来。这段时期他没有上班。他向精神病学家求救,住进了一所疗养院。经过一段治疗之后,他的病情略为恢复,足以让他重新上班。可是他的恐惧虽然降低了一些,却并没有消除。

当我听这个患者报告的时候,我感到在他的情感中有一些隐藏着的关联。似乎在他的故事中有一些线索忽隐忽现的出现。很显然,他的病是在他的愿望变成了事实的时候产生的。他野心勃勃,渴望获得单位主管的职位。以前当他顶头上司去逝的时候,他曾经升迁过一次,当那个把他视为心腹的老人被调走以后,他又取得了他的职位,而这个职位是他十分渴望的。正在这时候,他心中产生了疑虑和恐惧,使他无法接受这个新的职位。就好像有一股内在的力量要他放弃他所渴望的职位。无疑,这是良心的力量在作用。

这个患者长期以来都盼望这个对他慈祥的老人被调走,以便他自己能够取得这个职位,当这个老人向他诉苦,当工厂的主管表示不满的时候,他必然一边听着一边心里七上八下,也必然总是怀着一种希望,希望这冲突结果会使他继承那个职位。当老人最后被调走,他心中却产生了无意识的道德反应,就好像他自己应当为那老人的调职负责,就好像他自己无意识的愿望在指使事件的发生,使别人降级而他自己升迁。当他达到了自己渴望的目标之后,他开始惩罚自己,不让自己享受努力的成果,因为他无意识间觉得他那种愿望是一种卑鄙的行为,是心理上的一种罪恶。无意识中他不准自己享受自己的成功。他把自己软禁起来,成为自愿的囚犯。人不但是在受到挫折的时候产生心理上的疾病,而且在愿望实现的时候竟然也会产生心理上的疾病,这真是奇怪的事。

这个患者很明白自己的野心,他也清清楚楚的承认;但他却没有察觉到自己内心强烈的道德力量,他不曾察觉到他的良心是那么微妙,竟致于使他无法享受击败一个对他仁慈的人而获得的胜利。在第一次的心理治疗中,我曾听他吹嘘他是如何摆脱了幼年时所受的道德与宗敎约束。他一点也没想到他是在套着锁链跳舞。在心理分析中我们常常碰到这样的人,他们声明已经把古老的道德观念抛到九霄云外。可是我们往往发现,在这种公言的放纵者背后却隐藏着“最后的清敎徒”。

我认为这个患者是受到无意识的罪恶感所侵扰;这种看法当然还有待证明。如果将来我告诉他我在他的个性中所发现的隐藏成分,我可以确定他一定不肯承认,他一定不会认为他的疾病是良心的责备使然。然而他也一定会承认他自己不值得占据那么好的职位。他的行为不是已经等于证明了也良心中的无意识忏悔吗?

在安纳托•法朗士 (Anatole France)的一部小说中,有一个天主敎的敎士到主敎那里去拜访,出门之后偶然发现那主敎对他扯谎。这敎士对他主敎阁下非常愤怒:“这个人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说真话,那就是他站在祭台旁边,把圣水放在手上说:‘Domine, non sum dingus’(主啊,我是不值得的)的时候。”同样,这个患者和许多其他类似的人都会跟自己捉迷藏。他们只有在表示自己不值得的时候才是最真诚的。

我如何证明我对这个患者的猜测是正确的呢?我们如何知道在分析工作的时候自己心中所产生的想法跟被分析者真正的潜意识相合?那会不会只是分析者的幻想或随意的愿望使然?我们可以这样回答,在心理分析的猜测中,并无法找到直接的和客观的标准,使得心理分析的结果像化学和其他科学那样,能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毫不怀疑的接受。在试管中如果我们加入一种东西,再另把一种东西也加进去,然后观察到确定的反应,我们就可以确定的说原先那种物质是什么。但在心理分析的过程中并没有类似的试验。一个下定决心要怀疑的人,不管我们对他做何种令人心服的解释,他都可以加以诡辩,认为患者的内在变化并不是由于我们所说的那种理由,而可能是由于其他的理由。成功并不能使问题了断。

我们对患者无言的猜测是否同时——或则稍后——也在患者心中独自产生?当然,他的心可能由于以前听过的或读过的东西,而已经准备着产生类似的观念;他也可能由于别人的心理经验而获得了这种知识,甚至可能由心电感应而猜测出我们的想法。我们对患者的解释是否完全附合他潜意识的心理事实,是无法做客观、直接和不可置疑的证明的。唯一的例外是我们对事件或日期的推测。如果由于某种症状,我们猜测出患者大约在多久以前发生过那一类的事情,而我们原先并不知道是否真正有这类事情,后来却又证明属实,那么,我们对于这方面的猜测就难以反驳。

如果我们不能有充分的客观证据证明我们的意念跟患者的无意识事实相合,那么,在心理分析的过程中是否应该把“意念”摆到一旁去,只依靠心理学和精神学所告诉我们的有意识知识?一门科学如果运用自行产生的意念和研究者无意识的活动,而不完全运用有意识的、批判性的理性,那又算什么科学呢?这种科学对实验的方法又多么缺乏敬意,它不是越过了理性所特别强调的界线吗?

对于心理分析学的本质没有了解的人,提出这种反对意见,在我预料之中。可是有些心理分析者竟然也对我的方法提出谴责,使我感到相当吃惊。在他们的讨论中所提出的反对有些确实有重要的意义,在客观上也站得住脚。可是另外一些论点却并不如此,因为那不是起于对我的了解,而是起于对我的误解。关于这些误解的看法,当然不足以重视。我最好举个最近的例子。有一个同业出版了一本批评性的著作,在其中他认为心理分析者可能犯两方面的错误:他可能运用过多的反省思考,或运用过少的反省思考。他认为我就犯了第二种错误,认为我忘了弗兰兹(Ferepczi)的告诚,就是运用逻辑思考来测验我们所获得的数据,在做解释的时候,只可以用智性来做基础。心理分析学所涵括的活动范围很广,它可以用诗人所常用的直觉来捕捉潜意识的活动,又可以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来探究人类的灵魂,因此应当把心理分析的技巧放在理性活动的范围之内。这位批评我的人引用该书所描绘的步骤对我大加责难:他认为不用理件范畴而施行的分析技巧,就称不上是心理分析学。他指出我曾经引用过一句话,“那不思考的人,可以不求而得”。他认为我这样等于把心理分析学降低到一般常识的水平,剥夺了它的科学性。他推崇有系统的分析技术,而认为我在提倡“完全没有系统,完全没有计划”的办法。他认为我的方法完全跟心理分析学的目标冲突,而心理分析学则是要把我们研究的领域放在理性范围之内。

我必须承认,我这位好辩的同业说起话来好像蛮有道理。他诉诸理性和科学方法,以此掌握住我们的心意。他在断章取义方面有很大的技巧,这一点也不可忽视。同时他故意粗心大意,把我文句中的“似乎”二字略去不谈,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用过这两个字。再则,他也把我说成从来不用理性范畴来做分析解释。他对我这种扭曲实在是到了严重的程度。

他对我产生的误解误人啼笑皆非,我们都很重视理性,把它认为是科学研究中的至高权威。而在实际的工作研究中,有意识的和无意识的思想过程却是并行不悖,相辅相成的,但两者的比例则因研究的体材和其他因素而有不同。在心理分析的工作中,无意识的领会占着特殊的比重。心理分析真正的工具是它自己的潜意识,这种潜意识可以“直觉的”抓住患者的潜意识过程。在研究工作中,“直觉”的意义是什么呢?那是透过内在的视象而产生的直接认识。在科学工作中,直觉是指一瞬间捕捉住复杂关系的能力,是对困难的问题直接察觉到答案或部分答案的能力。在我看来,“直觉”二字在这里用得不甚得当,除非我们在心理学上把直觉现象做一番解释,并测定出它的性质。这样一种解释会认为直觉是一种视象,在这种视象中,原先对某些关系的无意识认识会冲进意识之中。这种直觉的认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跟“知觉”相比,不论对象是内在的或外在的都是如此。这种认识的本质是直接的或半直接的,有意识的认识到原先无意识认识的东西。这种认识是原先被抑制的经验或被压抑的知识浮升出来。就是因为如此,当它发生的时候,才会使认识者惊奇。在这里我们就谈到了心理学上常常谈到的一个问题。惊奇之感跟认识过程中两个因素有关:第一它的结果是直接的,未曾预料的,第二它非常清楚。这两个特点都可由无意识所扮演的角色加以解释。以前是无意识的认识,而现在透入意识层面,相较之下就显得格外明晰,至于那种出乎预料的感觉,那是意识层面的现象,在潜意识层面却是有所准备的。

对于潜意识的心理过程所做的认识,它的特点之一就是在有意识的努力和无意识的努力之间摆动。在探索过程中无意识的观念所占的比例是有变化的,但不管比例多大,都必然在问题的解答上占着重要的地位。由于几个理由,我在这里把这种对于无意识元素的认识放在心理学讨论之先。无意识的领会之运用,是心理分析方法的特点,这心理分析学的方法跟其他科学方法是有区别的。再者,就我所知,潜意识在心理过程中的特殊功能,虽然在心理分析文献中有所讨论,却仍旧做得不够。当然,在这里我并没有对有意识的和理性的思考给予应得的认识,因为这种思考是必须强调的,它不仅在心理分析中有重要的地位,在其他的学科中也是一样。它不仅在知觉和有意识的观察发挥作用,而且在测验和证明无意识所产生的观念时也在发挥功用;在把往日的知识加以联接,在结论和批评以及对心理资料的严格考察上都发挥了强而有力的力量。

在心理分析的考察中,我完全无意看轻有意识的和有目的的思考。芬尼齐尔的用心虽然可嘉,却等于无的放矢,因为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不论从严格的自我观察或逻辑思考中,我们都可以看出无意识的心理过程占有极大的重要性。心理分析方法的科学性,在我看来已经不证自明,根本不需强调。在我看来,到目前还在强调心理分析学会“导致”关于人心的自然科学,是不必要的,天知道,如果不导致自然科学,又能导致什么呢?我们根本不需再再强调强它的科学性(“我是自然科学家,你们看出我的旗帜来吗?”)在心理分析工作中,理性的地位是根本无须否定的,因此也就无须强调。我们应当担心的,倒是把埋性用错了地方,这就是说用得不得其所,占的比例太大。真正的危险并不在于我那位敏锐的同业所恐惧的事情——在心理分析技术中“不用理性范畴”——而是运用的不得其所。什么地方当用理性,什么地方不当用理性,也需用理性来做认识,理性的运用不可过早,也不可用得不适宜。分析者必须聪明到认识聪明的界限,知道有些秘密是聪明所不能独自发掘的,必需其他心智力量协同合作。真理是一个女人,不能只用同一个方法来追求。

由于我们对无意识的心理过程知道得越来越多,我们往往更想把这种知识做有意识的运用。但我们忘记一个重要的环节,那就是唯有从无意识中浮升出来的领会才有用处,只从心理学上所得的名词、符号等等着手,是无法让我们穿透内在经验的。别人所得的经验固然可以让我们注意到某些关系,但只有我们自己的经验才有实际的和长久的用处。在我看来,从潜意识中对某种隐藏的联想所产生的预感,要比只靠理论知识所产生的确定观点更有意义、更有成果得多。不但对未来的观察有更多的启发性,而且对无意识的活动也有更佳的了解。一句话是出自潜意识还是出自虚假的领会,患者不能分辨,但他却有一种微妙的、潜意识或前意识的能力,足以分辩它的性质——它是出自理论知识,还是出自心理领会与共同的经验,是我们真正感受到的,还是伪造出来的。

一个心理分析者主要是心理学家,在他对于心理数据的研讨中,他必须尊重每个个人的潜意识,而每个个人的潜意识都是不同的,有目的的思想和批评性的理性往往不能够识别出来,倒是潜意识的认识能力能够跟他相应。每个人的潜意识本身都具有一种生命,它隐藏的意义是由我们内在的精神力量才可以发掘;有意识的和有目的地探索反而会发生阻挠作用。在这种时候,我们对于潜意识的内容用于它们表达自己的方式虽然具有有意识的知识,但这种知识往往比不上一双敏感的耳朵,这敏感的耳朵可以听出未宣之意。心理分析者对于人类的欲望和驱使力的本质与机转当然必须有充份的知识,这像普通的医生必须对解剖学有充份的知识一样。但只有这些知识是不够的,譬如说你只懂饥饿的机转作用,你要想只用这种知识把一只不算太笨而略有训练的狗诱离火炉边就不可能。只为了诱离一只狗,你就需要懂得一些心理学。

在对于被抑制的心理过程作猜测的时候,我之所以强调潜意识所扮演角色,还有第三个原因。我希望引起心理学者的注意,并希望把潜意识的研究方法能够推广。如果我们沿着这个途径前进,我们必然会得到重要的结论,使我们更能了解潜意识的动机和情感的驱使力,更能了解我们由何种过程获得心理知识,而我们对别人下的判断又是以什么为基础。对于有意识的和逻辑的思想作研究,却不能得出这样重要的心理结果。庞卡雷曾说,科学是从外缘生长;如果这句话是对的,则心理分析学就应该以潜意识的心理过程方面的知识为中心向外延伸,因为这种知识是心理认识的主角,而且也决定了心理认识的内涵。

反对我的人说,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因素是互相合作的,是相辅相成的,两者共同产生了心理分析探讨方面的成果,这一点我完全同意。争论的所在只是两者比例的问题,问题是在无意识的作用从何处开始?而批评性的、分类性的和联系性的有意识思考又应当从何处开始?我认为,在心理分析的发掘过程中,有意识的知识和推理不应当最先运用,而应当最后运用。我希望无意识的方法得到尊重,因为这种方法是无意识的认识能力的必备条件。我认为,在我们走向无意识的现象时,运用理性的功能和有意识的知识,不论从内容还是从方法方面来看,都是错误的。为了研究探讨而过早的运用有意识的逻辑思考,会阻扰自由联想的活动以及有价值的意念之产生,而这种自由联想和有价值的意念可以把无意识的意涵带入有意识的领域中。

隐藏的意涵最初并不是向有意识的智性努力呈现出来,而是向一种无意识的奋斗呈现出来,这种无意识的奋斗是在努力克服自己内在的禁戒——顺便说一句,这种成就并非小可。在对潜意识心理的这种初步分析探讨工作中,如果运用有意识的反省和知识,是不得其所;这等于是把分析工作最好的一部份强加剥夺,等于是理性的误用。这等于是把车套在马前面。凡是持着与此不同意见的人,固然可以研究心理学,却永不能成为心理学家。他可以累积一大堆心理学知识,而这一堆心理学知识也可以暂时隐藏他心理领会的贫乏,却永不可能取代心理的领会。有些评论家认为在分析认识的过程里,我给于“非科学”的潜意识太重要的地位,而给逻辑思考的地位又过于不足,如果他们愿意这样说,就任他们这样说吧。那为理性之光而呼吁的人,用不着否定黑暗的深沉。

反驳前面所提到的那些评论,并不是因为它们有真正的重要性,而是因为它们的错误。批评我的人认为我过份强调潜意识的努力,这固然不错,但我之所以如此强调,并不是因为我低估理性的力量。心理分析者的思考中,如果逻辑的(logical)成份太少,固然危险。但如果心理逻辑的(心理学的)(psychological)成份太少就更为危险。让我把这段讨论用一段歌德的话作结论:“从黑暗走向光明,和从光明走向黑暗,有巨大的不同;因为不喜欢明亮而企图把自己关在幽喑之中和由于相信一切明亮都以不可测的深渊为基础,而力求从那几乎不可测的深渊中浮升出来,其间有巨大的不同。”

我所受到的攻击使我受益匪浅。由于我必须面对并省察这些攻击,同时又试图维持我自己的立场,我乃能注意到以前并不太清楚的一些事物:在探察潜意识的心理过程时,猜测与领会之间的分别。猜测是找寻道路,以便把心理现象的神秘幕帷清除,领会则是把发现的道路做检査,看它通向何方,并追寻前进——一直到它把我们已经熟悉的道路会合在一起。以我们特殊的题材我们可以说,猜测意味捕捉无意识的心灵过程的本质与倾向,把隐藏在它们背后的本能与心理机转拉到意识层面附近。但领会却更进一步,是要把每一种本能与心理机转尽可能精确的加以了解,使我们熟悉它们心理条件和目的,把它们放在因果关系的连锁中,因此不但使它们每一个都历历分明,而且在复杂的相互关系中也都能够确定它们的位置。猜测如果可以说是为了了解潜意识现象而寻索的道路,领会便可以说是达到目标。

如果我们把两三个例子放在一起来互相比较,就更能够了解它们的不同。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在分析治疗的过程中告诉我,在她就寝以前脱下衣服以后有看自己的习惯,她站在镜子面前想象一会儿,然后温柔的吻自己两边的上臂。这件事情没有任何让我意外的地方,年轻的女孩耽于自己的美丽并非不常见的事。(有一天我说过一本论《宗敎法庭》的书,其中谈到一个年青的西班牙妇人,她向神父告解的时候说,每天晚上她赤裸着身子站在镜子前证赞美自己的美丽,她问那位神职人员,这算不算犯罪?那神父说,“不算”——那不算犯罪,那只是一种错误。)

然而每天晚上这可爱的一幕一成不变的重复上演却不是那么常见的事,何况这女孩每天晚上还对她自己的影子痴侬的说一些话而她后来又不记得说些什么。对她这一幕情景的潜意识意涵要作猜测并不困难;我当下就理会出其中的基本因素。这幕景像代表某一个男人——或许仍旧身份未定——看到了那女孩赤裸的肩膀,被她的美所迷惑,向她痴侬着一些温柔的或挑逗的言词,并且吻她的两臂。这种猜测使我得以更能了解她的动作的神秘性。可是,什么时候我才能说我有了确定的领会呢?——必须我能够把这一幕景像的每一特征都详细了解,发现它事实或想像的根源,它给与这个女孩的满足属于何种性质,它对这女孩的心理状态所具有的意义,它的心理机转是什么情况,除此以外,我还必须弄清楚这一幕景像跟患者其他情感过程的关系。只有到这种时候,我才能说对这件事清有了“领会”。

再举一个例子:一个中年妇人,婚姻不快乐,在她的白日梦中明显地表灵出残忍的特征。这些特征在冗长的幻想中表露出来,有明显的性欲成份。开始的时候是以轻微的性兴奋为导引,慢慢上升,在某些影像呈现的时候,到达高潮。这些影像有些是出自她自己的日常经验,这些在幻想中经过了精制;又有些影像是她从书本中读到的。譬如说,她读过一本班奴瓦(Benoit)的小说,其中描述到澳洲一个岛屿的农夫生活。有几个欧洲人去岛屿的内部探险被食人族捕捉,遭受可怕的折磨。这个妇人的幻想就从这些欧洲人遭受的折磨开始,然后一直留连在一个被倒挂在柱子上的农夫所受的折磨上。这种幻想中的虐待症成份是显然的,而且伴随着种种的性兴奋迹象。那患者自己说它是一种意淫。

对这种幻想的无意识意义之起源,我猜测是在最后的那个影像:就是被倒挂在柱子上的欧洲人,这使我想到子宫中的胎儿。我之所以有这种想法,跟生产婴儿的图像有关,生产婴儿的时候使妇人遭受极大的痛苦。因此在表面的残忍的背后,有着更早一层的层次,那就是被虐待的乐趣。这个妇人的幻想中,把生产婴儿的痛苦投射到男人身上。无意识的思想可能跟这种投射有关,其中的主要动机可能是这样一种意念:我希望一个男人处于这样的地位,忍受这样的痛苦。

前面只是猜测,而领会只是要把这种猜测性的解释作更详细的考察,追踪它各个因素。加以更正或补充。譬如说,把这个幻想跟患者生产她最小一个孩子时的情感反应连接在一起。也应该追溯到这个患者少女的时候对于性生活与生产的想法;这些想法有些已经遗忘,有些则被抑制下来;同时,这个幻想中的残忍成份可能也跟少女时关于手淫无意识的罪恶感有关。在幻想中,把生产的痛苦投射到一个男人的身上,又可能跟潜意识中母亲和孩子的认同以及一些其他的因素有关。

再举一个相当类似的例子。有一个在医院中从事社会工作的少女,对于她的指导员(医院中一年轻的实习医生)和她的心理分析医生都有明显的虐待症幻想。她希望看到他们遭受一切屈辱——譬如说:被人家讥笑,身体遭受折磨,智能不能任某些事情等等。这些幻想她得到感情上的满足;这些景像在她接受分析治疗的时候,都对我作了生动的描绘。这种幻想不是跟前一个例子中那妇人的幻想几乎相同吗?无疑,在这个幻想中也有对男人的报复倾向,以报复她们所料想的男人的残酷。可是,如果用前面的方法来解释这个例子又显然错误。心理分析者即使在猜测的阶段也能够察觉出这种幻想中跟前面的例子有不同的成份——如果可以用化学的观念来说,我们可以说,两个例子中的原素的比例不同。在后面的例子中,羞耻和揶揄的成份更重。在这个幻想中,身体上的痛苦固然也出现,但这种成份并没有放在显然的地位。在她对着两个男人的想象的处境中,我察觉出另一种动机。这个女孩子觉得那两个男人特别聪明,甚至是“心智上的巨人”——这是她后来说的——而她对自己的心智能力却没有多高的评价,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呆子。

在她的幻想中,她想象着这两个男人遭受种种屈辱,而事实上这些幻想却只是另一种基本幻想的变形,而这是关于她自己的幻想。在这种原先的基本幻想中,她自己遭受屈辱,嘲笑。当我听着她描述在她想象中那位指导员如何遭受折磨的时候,我想到她以前常常告诉我,在医院里的课堂上和讨论会中,为了掩饰她自己的无知和愚笨,她曾经作过何等的努力。她说,她常常感到如此羞耻,以至于她宁愿死了才好,但是她“伪装起来”,装作不在乎的样子。现在我猜想到,她正是把自己想象中所遭受的这种羞辱加在这两个她认为极其聪明的人身上。在幻想中,他们经历她自己自以为遭受的羞辱与折磨。因此,她残忍的幻想是想贬抑那两个她非常推崇的男人,因为她觉得这两个男人看不起她。

她必须在幻想中屈辱他们,把他们降格到跟自己(想象中的)相同的智性平面,否则,她就无法维持。猜测的阶段就到此为止,也就是说,只猜测出她的幻想的无意识意涵。要想领会这些幻想,却必须再向前进;我们必须追踪所有的细节,把这些幻想跟这个女孩的生活史连接在一起,并跟她同男人的一般关系连接在一起,等等。

因此,在心理分析学上,猜测与领会的不同可以比之于发现某个对像并在实验室中对它加以考察的不同。心理分析者可以说是个持着魔杖的人,但他也需要有地质学和化学的知识与装备,在猜测的阶段,他可以任凭想象力的飞舞。在他想做领会的时候,却必须是一个细心的审察者,他要坚持着逻辑的和理性的思考,他要是一个落实于此时此地的人。

「内在之声」第三十三章证据问题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4-20

标签:年青人   成份   潜意识   直觉   心理学   证据   患者   例子   理性   职位   过程   幻想   心理   男人   方法   知识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