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该找人聊聊」第十六章 应有尽有

第十六章 应有尽有 The Whole Package

爆雷:离开医学院之后,我的人生没照计划走。

三年后我年近三十七岁,结束一段两年的感情。分手当然难过,但不算突然,我们也好聚好散,跟后来与男友分手情况不同。可是对想要孩子的人来说,这真是你能想到的最糟时间点。

我一直非常确定自己想当妈妈,成年后常当照顾小孩的志工,也认为自己迟早会有孩子。随着四十大关逐渐逼近,我想要小孩想得要死,但还没想到甘愿随便找个人嫁了的程度。这让我陷入极其尴尬的处境──我很想成家,但也很挑。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朋友建议我把顺序反过来:先有孩子再找伴。有天晚上,她寄了好几个精子捐赠者网站给我。我之前从没听过这种事,刚开始有点不知所措,但仔细考虑之后,我决定跨出这一步。

现在只需要选捐赠者了。

我当然希望捐赠者健康情况良好,但那些网站还有提供其他特点给人考虑,不只是发色、身高而已。我想要曲棍球球员还是文学系文青?楚浮粉还是长号手?外向的还是内向的?

令我意外的是,捐赠者简介在很多方面弄得像征友简介,只不过大部分捐赠者是大学生,也有提供SAT成绩。另外还有一些重大差异,最主要的一个是「实验室美眉」的评语。这些人是精子银行的职员,似乎全是女性,负责跟来公司「抒发」的捐赠者面谈(温馨提示:他们抒发的并不是心事)。实验室美眉会写下名为「工作人员印象」的评语,加进捐赠者简介,不过她们分享的评语很随兴,问题和形式都不固定,从「二头肌超大!」到「拖得有点久,但最后有弄出来」都有(我对连自慰都拖拖拉拉的男大学生有戒心)。

我很依赖这些工作人员的印象,因为简介看得越多,我越明白自己希望能对捐赠者有感觉,毕竟他会跟我的孩子产生连结。我希望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喜欢这个人,如果他来我们家吃饭,我会高兴餐桌上有他陪伴。可是,尽管我看了很多「工作人员印象」,也听了很多实验室美眉跟捐赠者面谈的录音(「你碰过最有趣的事是什么?」、「你会怎么形容自己的个性?」,有个问题怪怪的:「你心目中浪漫的第一次约会是什么样子?」),它们还是给我一种公事公办的感觉,没有人味。

有一天,我打电话去精子银行问某个捐赠者的健康资料,被转给一个叫凯思霖(Kathleen)的实验室美眉。她查医疗纪录的时候,我跟她聊了几句,结果意外发现:跟那个捐赠者面谈的实验室美眉就是她。我实在忍不住:「他可爱吗?」我装作随口问问,不晓得能不能问这种问题。

「嗯……」凯思霖想了一下怎么答比较模棱两可,最后用她浓浓的纽约腔说:「他也不是没魅力啦。只是,我如果在地铁遇到他,应该不会多看他一眼。」

从那之后,凯思霖成了我的精子把关者,回答我的问题,暗示我捐赠者的状况。我很信任她,因为虽然有些实验室美眉会夸大其词(毕竟她们的任务是销售精子),但凯思霖诚实得惊人。她标准很高,我也一样──这其实是问题,因为没有人能通过我们的筛选。

但说句实在话:预设我将来的孩子会希望我挑三拣四,应该满合理的,何况还有很多因素需要考虑。比方说,就算找到跟我一样情感敏锐的捐赠者,对方可能还有其他无法忽视的问题,例如他的家族病史跟我的不搭(我家有肾脏病史,而且六十岁以下罹患乳癌的风险较大)。再比方说,我找到一个健康纪录无懈可击的捐赠者,可是他是丹麦裔,身高六呎,有北欧人的特征,跟我身材矮小、发色偏褐的东欧裔犹太家族站在一起,显然格格不入──也可能让我孩子将来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很多捐赠者健康、聪明,而且体型跟我家的人类似,但总有某些细节让我心里亮红灯。例如有个捐赠者写自己最喜欢的颜色是黑色,最喜欢的书是《萝莉塔》(Lolita),最喜欢的电影是《发条橘子》(Clockwork Orange)。我试着想象我的孩子有一天看到这份简介,然后丢给我一个「结果你选这个?」的眼神。看到拼字和标点错误的捐赠者,我的反应也是一样。

这个过程持续了三个月,弄得我身心俱疲,甚至开始失去信心,怀疑自己找不找得到既健康又合适的捐赠者。我想找个能引以为傲的人,假如哪天我的孩子问起,我希望能理直气壮地解释为什么当年选的是他。

然后──总算!──我找到了。

我那天回家很晚,一进门就听了凯思霖的语音留言。她要我赶快看某个捐赠者的简介,照她形容,那个人长得像「年轻版乔治·克隆尼」。凯思霖强调她非常喜欢这个捐赠者,因为他待人友善,来银行捐精时也总是心情很好。我翻了个白眼──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去那里看A片,让自己爽一下,而且别人还付钱给他,心情怎么可能不好?凯思霖讲得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夸他身强体健、相貌堂堂、聪明敏锐,而且个性迷人。

「应有尽有。」她信心满满地说。

我从没听过凯思霖这么兴高采烈,所以我马上登入,点开他的简介,浏览他的健康纪录,读他写的短文,听他面谈时的录音档。我马上知道──跟大家说的一见钟情一样──就是他了!他喜欢的、他排斥的、他的幽默感、他的兴趣、他的价值观──全都让我感觉像一家人。我喜出望外,但也精疲力尽,我想我得先睡一觉,等早上再来确认细节。隔天正好是我生日,我大概作了我宝宝的梦整整八个小时。这个梦第一次如此鲜活,我总算能想象一个具体的、出自两个独一无二的人的宝宝,而不是一个遗传有一半空白的、朦朦胧胧的「宝宝」概念。

到了早上,我兴冲冲跳下床,脑中响起「我的宝宝」之歌。祝我生日快乐!我想要孩子好几年了,找到感觉不错的捐赠者,应该是我收过最好的生日礼物。我直奔计算机,为我的好运欢笑──我,真的要做这件事了!我输入精子银行的网址,找到那个捐赠者的简介,重新读过一次,觉得跟昨晚一样笃定。不会错了,就是这个人──如果我孩子将来问起:有那么多捐赠者能选,为什么偏偏选他呢?我确定自己可以讲出一番道理。

我把捐赠者摆进在线购物车(好像在Amazon买书一样),又检查一次订单,点下「订购」。我要生小孩了!我在心里欢呼。这是我人生中重要的一刻。

等订单处理时,我开始计划接下来的事:预约授精,买产前营养品,挑婴儿用品,还要把宝宝的房间布置好。我一边打算,一边瞅瞅计算机,发现订单还得花点时间才能完成。被称为「死亡旋转轮」的圈圈还在屏幕上转,动作慢得出奇。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最后还按了一下后退键,想知道计算机是不是当机了。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最后,死亡旋转轮终于消失,跳出一则讯息:缺货中。

缺货中?我想计算机一定出了什么状况,也许是按后退键造成的吧?于是我马上打电话去精子银行找凯思霖,可是她正好外出,我被转给另一个叫芭芭(Barb)的客服。

芭芭查了一下,告诉我计算机没出状况,问题出在我选了一个炙手可热的捐赠者。她说这些捐赠红人卖得很快,虽然公司也尽力常「进」他们的「货」,可是隔离和检验得花上六个月。就算有货,可能也得等很久,因为有些人愿意排队预订。听芭芭这样说,我才知道凯思霖昨天为什么急着打给我。我突然想到,搞不好她跟好几个人推荐这个捐赠者?是不是很多人都跟我一样,因为凯思霖对精子来源实话实说而与她保持联系?

芭芭把我填进等候名单,但也叫我别白白浪费自己的时间(听起来真不是好兆头)。我放下电话,整个人有股麻木感。经过几个月毫无结果的搜寻,我好不容易找到中意的捐赠者,我未来的孩子总算有了现实感,不再只是我脑子里的空想。但现在,在我生日这天,我眼睁睁看着孩子溜走。我又得重来一次。

阖上笔电,我开始发呆。坐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才注意到书桌角落有张名片,那是我上星期在同业联谊会上拿的。对方是制片,叫亚历克斯(Alex),二十七岁。我只跟他聊了大概五分钟吧,但感觉是亲切聪明的人,而且似乎满健康的,不如……我凭着走投无路之人的愚勇心想:不如别在网络银行兜圈子了,去现实世界找捐赠者吧。亚历克斯符合我找捐赠者的条件,干嘛不问问他愿不愿意考虑呢?反正最糟也不过是被拒绝而已。

说做就做。我仔细斟酌主旨栏的标题(「不情之请」),设法把信写得语焉不详(「嗨,记得我吗?我们联谊会那天聊过」),然后邀他一起喝杯咖啡,好谈谈我的「不情之请」。亚历克斯回复了,问我能不能在信里告诉他是什么问题。我回说希望能当面谈。他说好。接下来我只记得,我们约好星期天中午喝咖啡。

用比较温和的方式说,我到春晓咖啡时很紧张。冲动寄出那封信后,我百分之百确定亚历克斯会说不,然后把这件事告诉他十个朋友,而我会无地自容到没脸再去参加同业联谊。该打退堂鼓吗?可是我想要小孩想疯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觉得自己非问不可。问题不讲出口,答案永远是不,我不断告诉自己。

亚历克斯一脸亲切跟我打招呼,我们开始轻松闲聊──可能太轻松了,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钟头,到了切入主题的时候。我几乎忘了自己是来这里做什么的,直到亚历克斯倾身向前,看着我的眼睛,像是认定这是约会一样,深情款款地问我:「所以,你的『不情之请』是什么?」

顿时,我脸颊发烫,手心冒汗,做了身在这种处境中的正常人都会做的事──哑口无言。我要问的问题之重大、之疯狂,让我说不出一句话。

亚历克斯静静等,我结结巴巴挤出几个字,用牛头不对马嘴的比喻解释我想请他帮什么忙。例如「食谱上的食材我还差一样」,又例如「有点像捐肾,可是不用摘器官」。讲出「器官」的时候我变得更窘,甚至想改变话题。「也有点像捐血,」我说:「可是不用针,只要上床就好。」我真想缝上自己的嘴!亚历克斯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盯着我看,我对自己说,这是我这辈子最丢脸的时候。

错了,更丢脸的还在后面。我很快发现亚历克斯根本不知道我想讲什么。

「是这样,」我想办法稳住:「我三十七岁了,我很想要小孩。可是精子银行那边找得很不顺利,所以我在想……你会不会愿意考虑……」

看得出来亚历克斯终于懂了,因为他全身僵住,连他那杯抹茶拿铁都停在半空。除了医学院时看过的僵直型思觉失调症患者之外,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坐得这么挺。最后,亚历克斯的嘴巴总算动了一动,跑出一声「喔」。

接着,慢慢地,更多字跑出来。「我完全没想到是这个。」

「我懂。」我点点头。害他这么尴尬,我觉得很糟。也是,这种事本来提都不该提的。令我讶异的是,我正想开口跟他这样说,他却跑出一句:「我们先谈看看吧。」

这下轮到我全身僵住,好不容易才吐出一个「喔」。接下来几个钟头过得飞快:我和亚历克斯无话不谈,从小时候的事聊到未来的梦想。谈完精子这个话题似乎能卸下所有矜持,就像第一次发生性关系后常常情感闸门大开。我们总算聊完要走的时候,亚历克斯说他得再想想,我说好,他说他会再跟我联络,而我满确定他好好想过之后,绝不会再跟我联络。

可是那晚,亚历克斯的名字真的出现在我信箱。我点开信,心想应该是委婉拒绝吧。但居然不是,他说:到目前为止我觉得OK,但还有问题想问。于是我们又约见面。

我们接下来几个月常常在春晓碰面,次数多到我说它是我的「精子办公室」,我朋友更直接,开始叫它「春洨」。我跟亚历克斯在春洨无所不谈,从精液样本、健康状况到合约、跟小孩见面等等。最后我们谈到重点:要怎么授精?请医生做人工受精呢?还是亲自上阵增加怀孕机率?

他选亲自上阵。

老实说,我不反对;更诚实点说:我为这个发展兴奋死了!毕竟我要当妈妈了,以后没什么机会尝亚历克斯这么豪华可口的二十七岁小鲜肉,瞧他结实的腹肌、深邃的脸庞,啧啧。

在此同时,我紧盯经期。有一天也是在春洨,我告诉亚历克斯我快排卵了,如果我们这个月要试,他有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作决定。在其他情况下,这似乎是给他压力,可是当时感觉已经谈妥,而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我们已经方方面面谈过这个计划,法律、情感、伦理和实际层面的问题全都谈了。何况我们那时已经很熟,给彼此取绰号、开只有我们两个才懂的笑话,也都满心期待这个孩子。一星期前,他甚至像打探商业情报般地问我「有没有找别人」,还是只有找他。我一时冲动想说竞争激烈,下单请早,赶快把事情定下来(皮特问过几次,盖瑞也有兴趣,所以你最好星期五前决定好,授精这种事很热门的)。但我终究还是希望彼此完全坦诚,反正我想亚历克斯一定会答应。

提出期限隔天,我们相约去海边散步,最后一次讨论合约细节。沿着海岸溜达时,天空莫名下起毛毛雨。我们对看一眼──要回头吗?不料毛毛雨顿时成了倾盆大雨,我们都穿短袖,亚历克斯把系在腰上的夹克披上我肩膀。在雨中的海滩,我们全身湿透。彼此对望时,他正式对我亮了绿灯。在反复交谈之后,在彼此了解之后,在仔细讨论过这对我们和孩子的意义之后,我们终于准备好了。

「我们来生孩子吧!」他说。我们拥抱、欢笑,我披着长及膝盖的过大夹克,抱住这个要给我精子的人。我等不及将来告诉孩子这一天的故事。

回到车上,亚历克斯拿签好的合约给我。

然后他就不见了。

我整整三天没他的消息。三天听起来或许不长,但你要是年近四十、即将排卵,而你唯一一个其他选项是在等候名单上等到天荒地老,三天就有如永恒。我尽可能别想太多(压力有害怀孕),但当亚历克斯终于再次出现,传讯息说「我们得谈一下」,我全身瘫软。地球上每个成年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也一样:他准备甩掉我了。

隔天早上,我们坐在春洨里同样的位子,亚历克斯不敢看我,吞吞吐吐讲出标准分手用句:「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现在太没定性,不知道给不给得起这么大的承诺,为你着想,我不想把你绑住」;当然还有经典万年金句:「希望我们还能当朋友。」

「没关系啦,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用陈年老哏装坚强,想办法让气氛轻松一点,也让亚历克斯知道我理性的一面很讲道理,可以了解他为什么过不了捐精这关。可是我心里呕死了,因为这是我第二次能清楚想象一个孩子,却永远抱不到手。我有个朋友刚好在那段时间第二次流产,她说她的感觉跟我一模一样。回家后,我决定找捐精者这件事得缓一缓,我得休息一下,因为实在太难过了。我跟那个流产的朋友一样,全力闪躲跟宝宝有关的事,连看到尿布广告都扑向遥控器,立刻转台。

几个月后,我知道自己得再接再厉,继续跳进网海捞针。但就在我登入之前,我接到一通出乎意料的电话。

是凯思霖,精子银行的实验室美眉。

「萝蕊,好消息!」她用她浓浓的布鲁克林腔宣布:「有人退了一瓶小克隆尼。」

小克隆尼……不就我真命天子吗?「应有尽有」那个。

「退的?」我问,不知道对退货的精子该作何反应。这种东西不就跟个人卫生用品一样,连有收据都不能退吗?但凯思霖跟我保证小克隆尼没出过精子银行,它好端端存在液态氮里,原封不动。「货」一点问题也没有,只是有人怀上孩子了,所以不需要了。如果我想买,得立刻下单。

「你知道,小克隆尼排队的很多──」她话没讲完,我已经说要。

那年秋末,准妈妈派对结束后,我们一群人外出用餐。我妈妈发现乔治·克隆尼本尊就在隔壁桌。我们这桌都知道凯思霖「年轻版乔治·克隆尼」的评语,亲戚朋友一个个指指我鼓胀的肚子,再转头望望电影明星。

他看起来比演《急诊室的春天》时成熟好多。我觉得自己也比在NBC当小制作人时长大好多。我们的人生都经历了好多事。他即将拿下奥斯卡奖。我即将生下儿子。

一周后,「小克隆尼」有了新名字:札克里·朱利安(Zachary Julian),ZJ。他是爱,是喜乐,是奇迹,是魔法。用凯思霖的话说,他「应有尽有」。

快转八年之后,似曾相识的情景又出现了。当男友讲出「我没办法再跟小孩住上十年」,我剎时回到亚历克斯在春晓告诉我他不能当捐赠者那天。我那时会想起自己曾经多么崩溃,也会想起凯思霖没过多久就传来佳音,让我几乎破灭的梦想起死回生。

情况似乎很像(一厢情愿、计划落空),所以,即使男友的话让我心碎,我应该还是能抱持希望,相信一切会自动好转。

可是,这次有种感觉很不一样

「也许你该找人聊聊」第十六章 应有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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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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