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之声」第十六章 自由漂浮的注意力

第十六章 自由漂浮的注意力




你会不会这样想象,心理分析者是一个坐在椅子上,上身前倾,用他所有的五官时时刻刻注意每一个微小的心理讯号,生怕有一个失漏的人?我已经谈过一些微小的讯号,那些飘动的、不明显的刺激,它们一闪即过,但对于潜意识过程的了解却有重要的作用。既然如此,心理分析者是不是需要最大的专注?你是不是认为分析者不仅需要注意,而且必须紧张?

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分析者的注意不属于这一类。弗洛依德对于分析者的注意曾用了一个字来加以说明,这个字就是“gleichschwebend”。这个字翻译起来相当困难;它有“平均分配”(equal distribution)的含意,同时又有“转动”(revolving或circling)的意思①。在英文中,我觉得跟这个德文字最近似的译法就是“freelyfloating”(自由浮动)。另外一个译法则在强调心理上的平衡,而不是强调它的动态,这个译法就是“poised attention”(悠然的注意)。弗洛依德之所以要推介“自由浮动的注意”,就是由于前述的两个因素。【①布瑞尔(A.A.Brill)把它译为“动态的注意”(mobile attention,或“移动的注意”)。这种译法只有在一种意义上来说是对的,那就是把一盏灯从一个屋子移到另一个屋子,这时我们可以说它是“移动的”。舞蹈家巴芙洛娃在舞台上固然可以说是“动态的”,但这并不是一个很恰当的形容词。布瑞尔博士对弗洛依湾作品的翻译常常有这种不正确的性质,他的译本是平庸的,但美国大部份学生所读的却是他的译本。】

这种“自由浮动的”注意有两个优点,第一它免除了紧张,而这种紧张是我们不可能连续维持几个小时的,第二它避免了我们注意力的专注,就是说使我们不致于只注意某个特定的目标而忽略其他。如果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点,如果我们从一些资料中加以选择,而只抓取某一点,这时我们就是在随从自己的预料或倾向——这是弗洛依德对我们提出的警告。它的危险是,除了我们所期待的东西以外,我们不可能有其他发现。如果我们随从我们的倾向,我们一定会把我们的察觉扭曲,或只取其表面。前面曾经提过,我们要求患者把他心里所产生的一切感受,不加选择、不加批评的和盘托出;“平均分配”的注意则是对于心理分析者的要求;两者是互相对应的。

开始看来:自由浮动的注意似乎并不困难,可是一旦实行起来却会发现绝不容易。这就像对患者的要求一样,想到什么说什么,初听之下并不困难,要做起来却绝非易事。

这种注意法应当会引起心理学家的批评,他们没有批评只是由于对这种基本原则的无知。一旦他们开始实验,我预料他们就会不以为然,他们会从弗洛伊德的“平均分配的注意”批评起。但是他们的批评我想是由于把两者不同的东西混而为一;一种是“悠然的注意”,一种是“留意”(taking note)。“悠然的注意”是对于资料的一种态度或反应,而“留意”则是一种记忆的功能。当然“留意”这两个字既可以指前者又可以指后者。但弗洛依德似乎从“留意”谈到了“悠然的注意”,而这两者是相当不同的。“留意”是不是一定和“记忆”不可分呢?当然不是。当我站在十字路口注意红绿灯的时候,我需要“留意”什么吗?——就是说我需要把它“印”到记忆里吗?

那么,自由浮动的注意(attention)和“留意”(taking note)能不能互相协调呢?如果有一大堆的资料在眼前越过,而我们要从其中检取某种东西,我们就必须特别的注意,把注意力特别放在这种东西上,是不是呢?如果我不把全付的注意力放在上面,如果不把所有不重要的资料都一视同仁,我又如何能够“留意”任何东西呢?或许有人会说,“悠然的注意”就是对一切都“留意”,并把它们记忆起来。但这种观念是自相矛盾的。注意之所以为注意,就是因为它指向某种特别的目标。注意就意含着“选择”。如果要“留意”,又如何能够避免“选择”呢?

凡是研究心理学文献的人,都可以从许多著名的心理学著作上找出一些段落,说明“注意”意含着“选择”,没有“选择”的“注意”是没有意义的。现在让我从艾宾浩斯的《心理学大纲》中引用一段来证明前述的说法:

“注意是一种选择与限制的现象。通常都有一大堆的事物在要求着心灵的注意,可是心灵往往避开这些要求,而专注于少数跟它的目标有特殊关系的事物,这就是所谓的注意。”

事实上,心理学家把“注意”做了这样的定义:注意就是“对某些精神事物有意识的偏好。”再者,我们也可以谈一谈“意识的狭窄”,这是科学已经充分做过调査的。心理学家都很知道,在我们意识的领域中只能容纳一定数量的观念,而诸种观念之间,要想通过界阈,进入意识领域,会产生竞争。有许多实验已经证明,究竟有多少知觉和观念可以在意识领域中找到容身的余地。这些实验都对“悠然”的注意之说不利。除此以外,学院派的心理学家所提出的理论对“悠然的注意”之说也有所不利。臂如说,著名的心理学者卡尔•格鲁斯曾经用一种巧妙的论证,说明注意的起源,他的结论认为,“注意”最原始的根源是“侦察的本能”(instinct of spying)。这种侦察的本能,是对未来事件的预料,我们对“注意”的理论就是从这种基本的本能推演出来。其他的注意不论是什么形式都是由这种原始的本能演变出来。那么,注意既然是一种“侦察”,显然就不能“悠然”了。

读者请注意,我这一段即兴的评论并不是在探讨关于“注意”的学说,因为,事实上并没有这种学说,弗洛依德自己也没有提过这种学说。因此,我们只就心理分析学有关的方面来谈注意。就此而言,前面的评论从某个方面说是对的。我们必须先把“注意”的问题单独来讨论,而不要跟“记忆”的问题混为一谈,然而“注意”与“记忆”之所以缠在一起,跟心理分析学的技巧本身有关。弗洛依德自己就曾经说过,分析者常常听到一些话,可是这些话的意义到了以后他才了解,有时是到很久以后。弗洛依德常常用sich merken (等于英文的taking note,“注意”或“留意”),这可能是他奥地利语法的习惯。可是在英语中当我们说attention和payjng attention (“注意”和“予以注意”)的时候也不是完全偶然。这其中有着重要的心理关连。一般说来,我们总认为“注意”跟一种心智活动有关,这种心智活动是一种直接的反应。譬如说在实验室里,当我们测验一个人的注意力时,相隔固定的时间发出某种声音,要他听到的时候有所表示。老师测验学生的注意力也是用类似的方法,譬如说,叫某一个学生翻译某一段文字,突然又把另一个学生叫起,叫他接下去翻译。当然这种例子都是最简单的,但我这里所要说的就是这一类的例子。注意常使我们对一件事情或一个印象产生当即的反应。然而,在心理分析中却不能采用这种注意,因为有很多事情是到以后我们才了解到它的意义。即使当我们马上察觉到某种意义,却也不是充分的了解,必须要后来才能有充分的融会贯通。

前面我所谈的是当下的注意,要立即掌握住某个事件或某种印象的意含。在实验室中可以有这种情况,在日常生活中也可以有这种情况。譬如说,当我在野外散步的时候,如果一只兔子跳出来,我一定可以马上注意到。

可是有些印象却需要一些时间和相当的努力才能认识。譬如说,心理上的观察过程,这种观察可能会拖很久,而我们对某种心理过程的意义却未必了解。说到这里就跟心理分析学上说的注意相接近了。心理分析者的注意,跟观察者的注意有相似之处,但两者仍有重要的不同。观察者通常都选择一个过程的某些部份,而他的注意也使他察觉到某种特点的意义。当然,心理分析者的注意也有类似的情况。譬如说,他选择患者语言和动作的某一部分,而希望了解其中的意义。但是他对这些部分的掌握却有两种不同的方式;一种是对患者的语言动作有清楚的认识与直接掌握,另一种则对某些事情的价值没有很明显的留意,需要等待日后再有更进一步的发现。

这话说来也许还不十分清楚,那么让我来打个比喻吧。

假设我们住在外国,我们听到当地人用他们的话说了一句什么,这句话中许多单字我们都已经知道,可是其中有一两个字我们不懂,就把它默记在心,然后回家査字典。在字典上我们确实査到了这一两个字,那么整个的句子我们就豁然贯通。

现在,我们把这个例子稍微改变一下。设若在字典中找到了那个字,可是当我们把它的意思放到句子中的时候,我们发现这绝不可能是说话者的意思;因为他说话的表情与环境不可能是这种意思;这个字一定有字典以外的某种意义,可能在某些圈子里这个字有某种特定的意义,譬如说,在学生圈或社交圈中。字典这时便没有用处,我们必须等待新的机会,看这个字是否在新的情况下再会出现。可以说我们把这个字储存起来,等待以后的机会来猜测它隐藏的意义。我们在心理分析观察中,有许多印象便属于这个性质。

关于心理学对于“注意”所做的区别,我们还要再谈一谈。这是一个争论最多的题目,关于它的各方面都在争论之列,譬如说,它究竟是一种活动还是一种状态;它的前提是什么,动机是什么,它的心理学起源是什么,它的精神病理学的问题又是如何。不仅如此,它的存在都成了问题。不久以前在一次心理学会议上,哥本哈根的一个敎授,就很认真的表示,“注意”是一个假概念,它是不存在的。

心理学对“注意”这个问题相当重视,这一点我们不必惊奇,因为它跟意识和记忆都是密不可分的,它跟整个的心理过程也都是密不可分的,从感觉一直到观念都是如此。它可以用到我们的感觉和情绪上,也跟我们的意志的执行有关,总之,它贯穿了我们整个内在的生活。

心理学把注意分为两种,一种是自动的注意,一种是被动的注意。自动的注意起于有选择性的兴趣,当事人意识到有一个目标;被动的注意则往往被形容为机械式的本能作用。前者主要是主动的,后者主要是回应的。一般说来,自动注意是指向经过选择的内容;被动的注意则指向闯入的内容。自从罗兹(Lotze)与冯德(Wundt)以后,心理学的作家们就经常采用一个比喻,就是把注意比做探照灯。设若这个比喻得当,注意就好像一道光线,把我们经验中的某一个领域照亮。

现在让我们转向另一种分别,内容的分别。外在的注意与内在的注意以注意的对象而分,也就是我们所关注的是内在世界还是外在世界。让我们再以探照灯为例,探照灯可以转向堡垒的墙壁,也可以转向墙壁外围的田园,又可以转向城堡的内部,它的庭院或仓库。

当然把这两种注意连接在一起也是可能的。把主动或被动的注意用在外在的世界,是不证自明的;用在内在的世界,却需要加以说明。自动的注意转向内在,自我观察就是一个例子。至于不自动的注意转向内在的情况,我们每个人也都有过经验,譬如说,在欢乐的时候突然感到悲哀,在悲剧的场合突然有一种欢悦之情。

但是我们所要探究的,是心理分析时的注意。下面我们就要慢慢讲到。当我们把注意力转向内在,要了解某种心理过程的原因与关系时,我们所得出的结果就是思想。可是如果用另一个方式,不直接去触及它,而只让它在心中升起,则结果就是一些让我们察觉到的观念。现在我们知道,心理分析者的行动就是这种内在的,不自动的注意。在分析者的心中,并不单去注意某些事物,而是让其他的东西都有进入的余地。

心理分析学上的注意,我们也可以用探照灯做比喻,加以说明。自动的注意,只拘限于经验领域中某个狭窄的部份,就像把探照灯照在某一块地上。如果我们预先知道敌人从什么方向来,或在那块土地上某些事情正在进行,则我们就是预料到那些事件的发生,在这种情况下,把那个地方照亮当然是很有用的。让我们把情形变化一下。设若某个地方发出一种声音,然后我们才把探照灯转过去。我们的注意并不是先于知觉,而是后于知觉;这就是被动的注意。夜间如果我们在纽约附近的公路上开车,会注意到路的中央有探照灯在转动,不停的照耀着周围的乡野。它先照到路上,然后转向田野,然后转向城市,然后又画了一个大弧线转回道路,如此反复不息。这种情况可以说是“自由浮动的注意”最好的比喻。

关于注意的问题,心理学上所提供的资料很多,我在这里只提其中跟心理分析有关的一部份,那就是注意与惊奇之间的种种关系。很显然,时间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如果我知道敌人会从某个方向到来,我会预先把探照灯转向那个方向,我可以很正确的看到他的出现,能够了解危险的性质,并采取防卫的措施。他不可能偷袭我。主动的注意最大的优点就是从开始就注意到某个对象,采取某个方向,使我们在精神上有所准备。它的格言可以说是“有备无患。”被动的注意却往往不能提供良好的防御,往往会遭受袭击。在这种情况下,是外在的刺激首先引起我们时注意,因此在时间上占先一步。“悠然”的注意则介于两者之间。我不能免除袭击的危险,只能加以缓和。

主动的注意固然有它的优点,也有它的缺点;因为它固然可以提供良好的防御,也把我们的注意力做了很大的限制,使他对很多刺激不起反应。这一点却是许多心理分析者没有明白了解的。注意力的专注会造成一些界线,使某些事物在我们心中明显生动,而对另外一些事物却不感无觉。有些心理学家——如弗兰兹(s.Ferenczi)——认为“注意”的主要特点就是把精神只放在某一个对象上而把其他的统统括除在外。在这种情况下,心理能力就向唯一的一个方向流动,因为其他方向都被阻塞。

对这个过程,弗兰兹的解释如下:如果我要注意的看某个东西,我会把所有其他的感觉一律阻断,只留下这个视觉,因此,对视觉的刺激就特别留意。他这种解释我并不完全接受。但他这种看法仍旧有很多资料加以支持,而且很有见地,因此不可忽视。譬如说,从这个观点来看,对婴儿的缺乏集中力,我们就应该有一个新的看法;婴儿往往没有能力把某些刺激排除在感觉之外,而只注意单纯的一种刺激。要使注意力集中,就需要训练。紧张感就跟注意有关,也就是注意力集中于某件事物,而排除了其他事物。心理学目前都认为意识范围的狭窄可能并不是注意所造成的结果,而是它的原因。关于注意,目前的争论有一个新的看法,那就是,它并非一种主动的原则,而是掌握某些内容,却排除另一些内容;把某一种感觉加强,而让其他的感觉减弱。这种训练可能会变得过份,以致于儿童会把自由浮现的联想打断,而只拘限于某一些事物。

那么,由于注意力的结果而变得不明晰的东西是什么呢?换句话说,“注意”这个过程的决定因素是什么呢?要讨论这个问题,必然会产生新的问题,而我认为我们的知识还不足以回答它们。因此,我们还是只拘限于“注意”这个问题本身,因为由此所得的结果是比较确定的。从生物学与心理学上来说,“注意”这种功能基本上是消极性的,除了某一种事物以外,把所有其他的事物都括除在记忆力之外。自动的注意固然使某件事物变得非常清楚,却使许多事物陷入模糊不清的境地;它把某些事物的意义推到重要的地位,却使许多事物失去了意义。再用我们原先的比喻来说,探照灯虽然使一个小区域非常明亮,却使大部份地区变得更为黑暗。谚语说,“有许多光的地方,也就有许多暗影”,用这句话形容“注意”也非常适当。

前面我们谈到“悠然的注意”,这种注意不能把事物以及事物之间的关系各别的辨明,因此它不能使我们对事物有当下的了解。这固然是它的缺点,但也有同样的优点足以弥补这个缺陷。或许我应该用理论来说明这个道理,可是我宁愿用文字谜做例子来说明。这种方式并不是我首先采用;弗洛依德就曾经把梦比做谜语,而且他认为梦的解析就像猜谜语一样。

下面图中这个文字谜是一块布,上面有一个裂口,有一根针穿了线在缝补(mending)它,这片布的意思代表什么?Rent (裂口)? Hole (洞) ?Darn (缝)?接下来是两个LL。那么加起来是什么呢? Resells? Hotells ?,这两个字都没有意思。那么是Darnells ?Mendells ?或者是不是 Mendels呢?因为两个LL意思也只等于一个。让我们继续猜下去。接下来是一个字母S ,在它的下面是两个字母GS。那么是GS在S之下吗(Gs under S?)?不对,这样没有意义。S在GS 上面吗(s over GS?)?也不对。S在GS上方吗(s above GS?)?还是没意思。那么,是S在 GS上面(S onGS?)?好,这就对了,因为这几个字母的排列变成了 Songs (歌),那么这个字的前半部一定是Mendelssohn (孟德尔松)了。可是最后一个音节在哪里呢?当然,那是Mendels-on-Songs。

「内在之声」第十六章 自由漂浮的注意力

各位不要被正确的发音所阻挠。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用猜测与联想。接下去,割掉一个字母或音节,在猜谜的时候代表否定的意思。那么,连起来是什么意思呢? Songs not? Songs deduct? Songs take away?这些跟下面的boy girl都连不起来,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Songs without? 对了,一定是这样:Songs withut Words (无言之歌)。我们突然灵光一闪,猜出了这个谜语的意思。整个的谜底是门德尔松无言之歌(Mendelssohns Songs without words)。Boy Girl这两个字本身并不代表意义,它们只表示划掉的字,也就是“无字”(without words ,无言)。

此谜语可以让我们了解“悠然的注意”的性质。让我们回想一下这个谜语第一个字所产生的困难。我们被这幅图画所拘限,一直想拼出正确的字来。我们的注意力虽然没有完全被这幅图画所限制,可是仍旧受了正确发音法的影响。梦的解析都有着类似的现象,而每一个心理分析者在寻找梦的隐藏意含时也都有类似的经验。我可以举三个例子,而这三个例子所用的语言都不相同。

有一个妇人,她梦到一件她原先看过的衣服,在梦里她在犹像她要不要把这件衣服买下来,然后她梦到这件衣服的“腰围”(waistline)合适不合适。这不是极其自然的吗?然而梦的意义却始终使我和这位患者无法掌握。后来当我们不再注意到它拼音的正确性时,才了解了waistline这个字的真正意含:它的意思是指the line of waste (浪费的路线),也就是说在患者的这种情况下买这件衣服是否浪费。

有一个男人做了一个又长又复杂的梦。他梦到去Sorbonne (巴黎大学文理学院),在其中的敎室里走动。他的联想使他回到以前真正往访巴黎大学的时候。可是谁想到Sorbonne这个字会是 sosr bonne (女仆妹妹)的变形呢?

我还以举另一个例子,这个例子不是出自梦境,而是出自白天。其中跟拼音法有关的一部份是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到的。有一个维也纳男士来请我为他做分析治疗。在头几个月中,他说到他的经验时有时会停顿下来,就好像在这些地方有一种阻碍。我找不出是什么原因,以为他可能是在隐藏什么事情。这个人是十分真诚的,因此我对他的中途停顿就格外注意。再者,他所说的故事中也使我无法猜测究竟是什么在阻挠他。譬如说,有一次他告诉我,头一天他跟他的女友小吵了一架,故事的结尾,他狠狠的说了一句,“我恨她”。我没有想到他语言停顿的原因,是由于代名词的问题(这是后来他对我解释的。)因为在德文中,受词的“她”和“你”都是Sie ,只不过当这个字代表“你”的时候,第一个字母改成大写S。这个患者以后碰到“她”和“你”这种受词时,他总是要犹豫一番,他管这件事叫做“跟大写字母S的战争”。

让我们再谈谜语。我们刚才轻易的就抛开了拼音上的要求,而拼出了门德尔松,就好像拼音的规则根本就不重要。我们也同样轻易的就得出了“歌”这个字。我们认为这种容易的进展并不是由于一般的注意,而是由于把注意放松。如果我们遵从一般的法则,如果我们没有把一般的观念抛开,我们一定还会停留在“缝”这个字上,而可能转到“缝袜子”之类的猜想上去。但是假设我们已经挣脱前面的束缚,而把自动的注意用到下一步,我们也无法得出“门德尔松”的最后一个音节。有意的注意在日常生活中固然是十分必要,用到现在这个谜语中却会让我们一愁莫展。我们的谜语能够猜出来,是因为我们逃脱了注意力的限制,因为这种限制使其他的联想都搁浅,而只让我们寻着一条线索前进。

当我们猜这个字谜最后一部份的时候,和前面却很不一样。一开始我们按着前面的方法来猜boy 和girl两个字所隐藏的意义。它的意思是“男孩和女孩”?“男孩在女孩上面”?或“女孩在男孩下面”?或是什么意思呢?这些都跟前面连不起来,然而它们的意思又似乎若隐若现,把注意力集中来思考也没有用。在这里我们看到紧张的、有意识的、有目的的注意,会使我们走向错误的途径。

“注意”本来为了使知性思考容易成功,可是它却也会把我们导入歧途。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不论如何注意,都往往无法把某些已经忘记的事情回忆起来。在这种情况之下应该怎么办呢?我们有一个百试不爽的秘方:那就是把注意力从努力追求的这个方向转开。

结果如何呢?把注意力转开,并不意谓着不再注意,而是把注意力移转,让它能够察觉潜意识或其他地方所传来的刺激。就以前面的例子来说,僵固的注意会使我们的精神阻塞,阻挠了它的自由移动。我们两眼盯着boy, girl可是它们并没有占据什么位置。只有当我们把注意力从固定的角度脱出,我们才能够转向其他的方向,因此答案才会出现。

我们常常听到患者说,他们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在分析观察中我们发现这种现象里总隐藏着另一回事。这些患者的注意力并非不能集中,而是集中到某种潜意识的事物上。譬如说,集中在某些幻想上。他们无法把注意力从某些心理因素抽出,而注意到日常生活的事物。因此,他们不是没有集中,而是集中在他们所不知道的或没有注意到的事物上。

当我们绞尽脑汁在猜前面那个谜语最后一部份的时候,就像这种人一样,无法让他的注意力从某一个定点脱开,而让它自由浮动。就某种意义来说,我们无法把注意力的枷锁甩开,而像笼子里的老鼠一样,围着“男孩女孩”这些字在转。心现分析的工作,使我们充分的了解到,对某一个特定的观念做僵固的注意,常常使心灵停滞。要想掌握住潜意识的过程,唯有运用“悠然的”注意。

在我刚开始从事心理分析工作的时候,面对着一大堆惊人的症状,令人困惑的梦境,和不可思议的念头,我也正像前面所说的情况一样,紧张、僵固。一直到我把习惯性的“自动”注意抛开,我才掌握到隐藏的心理事实。只有当我离开了那条固定而宽敞的大马路,走上了人行道,我才达到了目标。我有意识的主动的注意没有使我捉住隐密的含意,而我的“不注意”却让我察觉到潜意识的观念。

但是,若说心理分析工作只靠“悠然的”注意就足以完成,那也是无稽之谈。在某种症状或潜含的关系被我们发现的时候,当然应该放下“悠然的”注意,而用自动的或主动的注意来加以考察。让我们再以探照灯为例。探照灯可以向各方面照射,但是如果已经照到了敌人,当然可以停止下来。在这里是用一种注意的方法来取代另一种,就是用自动的、直接的注意来取代原本的、自由浮动的注意。

另一种取代的情况更为重要。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注意力从它面前的目标完全撤离,而跳到某种似乎遥远的事物上,我们的心念离开了目前的事物,寻着一种不寻常的途径而达到一个目标,这个目标是用其他的途径所不能达到的。对于一种驱迫症或梦境的某一部份,或精神上的某种反应,要想了解其意义,往往也就像猜前面那个字谜中最后一个部份一样,就是把注意力从当前的事物跳开,使突发的观念可以浮现出来。对于许多潜意识过程的了解,往往都需要这种注意力的移转。把原先放在中心点的事物抛到一旁,往往会产生梦想不到的发现。

在猜前面那个字谜的时候,我们大部份时间都在运用悠然的注意,可是当我们进行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们的注意力从对象上脱离了片刻,悠然的注意被“不注意”所打断。这就像一个游泳的人突然打断了他规律的动作,把头抬到水面上,为的是潜到深处。同样,在心理分析过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精神能力的两种分配。再者,潜入潜意识的深处,也跟猜谜式的灵机一动相似。事实上两者的结果有时是类似的;在猜谜的游戏中,答案的产生也有灵机一动的成份。最后一个字的发现跟其他部份的发现不一样,它有“突袭”的性质。

在本章开始的部份我曾经说过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我必须把这一句话重新加以讨论。我曾说,特殊的注意会阻止惊奇(突袭)。凡是运用特殊注意的人,往往会发现他们早已预料的事。把“注意”看做是一种阻碍,妨碍了科学知识的进展——这当然是一种大胆的假设。但是,这种说法之所以使我不喜欢,并不是由于它的大胆,而是不够真实。我这样批评,并不是针对注意力的本身而言,而是指某种特别的注意如果用在潜意识的资料上,就不会发挥适当的作用。因为特定的注意力往往把我们的心智固定在当前的目标上,或一些当前的思想关系上。这种固定可以说是一种自动催眠。在某些情况之下,这种注意可以让我们的心灵有所准备,来接受一些知识。它的主要功效是把某一条道路扫清,把某些可能性加以辨明,使我们的心灵能够做更进一步思考。

牛顿在思考万有引力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当他把注意力放开,而看到苹果从树上掉下来才恍然大悟。如果有人因此说牛顿在思考这个问题时,那种极大的注意力没有用处,他就错了。我们可以说,他那辛苦的,有意识的直接思考,是心理上极为重要的先决条件,使他的观念能够不招自来的产生。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他那极大的努力是在内心批准了那个观念,为它铺了道路,为它储备了动力。凡是认真从事研究工作的人,都知道自动的注意力往往会激发某些观念,而不招自来的观念则往往产生思想。固然我们无法靠思想的努力来产生有价值的不招自来的观念,但努力的思考却往往是先决条件。柴可夫斯基曾说,灵感是客人,但它不会拜访懒惰的人。这句话不但可以用在科学上,也可以用在艺术工作上,更可以用在人的心理工作上。在心理分析工作中,精神能力之所以必须向两方面伸展,是因为探索的领域不同,资料不同,而其中最重要的部份往往不是经由反省而得,却是以不招自来的观念表现出来。这好像与帮助被压迫的少数人,让他们获得应得的权利一样。

我曾经说,主动的注意可以免于惊奇,而悠然的注意则只能使惊奇缓和。但是把注意力暂时放开,把兴趣转向另一个方向,却是使“惊奇”发生的准备条件。关于准备与“惊奇”之间的关系,我们稍后再谈。现在我们再提一提前面的文字谜。我们曾经想把最后一部份答案单独的猜出,而不跟前面的部份交缠在一起,却不能成功。一直等到我们放弃了这种努力,而又回想起这个谜已经解答的部份。后半部的解答是由前半部的几个字铺路的,这就是Mendelssohn Songs。然后我们看到两个字,却已经划掉。当然答案是Songwithout Words。其实现在看来,这个答案应当是立刻向我们呈现的,这使我们觉得惊奇。

在心理分析上,这种突然的呈现,途径也颇为相似,而当它发生以后我们感觉得它的发生相当奇妙。可是如果我们把过程中那些小小的讯号回想一下,就会知道并非突如其来,如果当时我们留意到它们,如果在它初次出现和此后反复出现的时候,我们有所察觉,我们就不会觉得惊奇。回顾起来,原先的许多征记都有它的含意,譬如说,一个症候,一个梦的片断,一件久经遗忘的事实,现在都有了新的意义。回顾起来,我们觉得原先那些分散的事情,在潜意识中我们都知道它们的意义,而目前的融会贯通,就是由原先潜意识中的了解所促成,潜意识中的了解是现在融会贯通的必须条件。原先在我们注意力外围的东西,某些一晃即过的印象,现在都有了重要的地位。

现在我们明白,对种种不同的注意,要加以估价时,时间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悠然的注意一般说来都没有把各种事物与印象之间的关系做当下的连接。它只把种种心理细节做平等的接受,为以后的整理做准备。可以说,自由浮动的注意是一个仓库,储存了种种印象,从这些印象中,知识会突然冒出来。心理分析工作中许多令人惊奇的结果也往往从这里产生。

我们内心都有预先的知识,等待着启明;但对这件事情我们很少有所认识。一件事情看起来浓云密布,无法穿透,然而在底层却已经一切都准备着突破,放出洞察的光芒。在心理分析中没有晴天劈雷这回事。突然的晴澈是由扩张的阴霾为其先导。用尼采的话说就是这样:“发为闪电者,必先长期为阴云”。

「内在之声」第十六章 自由漂浮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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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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