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集宁旧事》节选——第三章

作者 林艾

刘秦泰家住集宁桥西南财政街第五胡同，这里原来是一家老财主的四合院落。后来子弟们抽大烟，玩牌九，把前人留下的家产挥霍一空。刘秦泰这些出口外的移民没有太大的经济实力把整座院落都买下，于是，刘秦泰的正房，张三的西房，李四的东房，王五的南房。十几年以后，原来的买主再倒手进行第二次交易，整个院落男腔北调哪儿的都有。河北、山西、陕西等北方省份居多。大伙彼此住在一个院落，经济条件、社会地位差不了许多，相处倒也比较融洽。

这个院落东约三百米处有一个叫二道巷的街巷，刘秦泰租下了早年存放土产、杂货等物品仓库，便在此处耍起了祖传的擀毡子手艺。可别小看制作牛羊毛产品这种营生，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北方气候特别寒冷，人们头戴毡帽，脚蹬毡靴，谁家要是能铺上满炕的牛羊毛大毡，真比县太爷都牛逼。

大漠草原牧民们搭盖蒙古包更离不开毛毡等材料，帐篷地上铺的是牛羊毛毡，敕勒车上铺的也是牛羊毛毡，人们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牛羊毛制品。刘秦泰就凭这项手艺，不但在塞外站稳了脚跟，还把嫂嫂一家人接了过来。

已满十四岁的刘强便跟着叔叔刘秦泰学起了擀毡子手艺。每天清晨七点多钟，吃过稀粥煮山药蛋拌炒面，刘强便随着另外三个年轻人进了擀毡子作坊。制作毡子的过程比较复杂，经过选毛、捡毛、弹毛、铺底排、加莜面、蹬链子、叠边等一系列工艺，然后再蹬洗三五次，晾干才是成品。做一顶毡帽，要经过选毛、铺胎、洗胎、旋胎、煮染、抒整、平面加工等复杂的程序。毡鞋和毡靴的制作方法和毡帽有些大同小异，只是把羊毛层层地铺在毡鞋、毡靴的模具上，不停地冲洗加压，毡鞋和毡靴就成型了。这项细活非刘秦泰莫属，刘强他们只能打下手。

毛制品除了毛原料，还需加附料，如擀毡子一般用两种附料，一种是莜面，一种是麻生（榨油的料渣）。清水毡撒莜面那是上等货，这种毡子质量好而且耐用，铺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都完好如初，但价格比较高。人们为了降低成本，就往毛毡里边加麻生，毡子的质量也就差劲了。

羊毛大毡有几等货色，细羊毛制作的大毡，羊毛容易凝聚在一块儿，手都搓不掉毛，毛毡还闪烁着银白色的光泽，这样的上等品能卖个好价钱。劣质羊毛加工的毛毡，莜面掺得再多，用手一搓就是一把羊毛，有经验的买主从色泽到紧密度就能看出毛毡的质量。选购羊毛的眼力非常重要，外行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次品，就难以制作出上等的毛毡。所以，去后草地收购羊毛等事宜，都是刘秦泰亲自前往。一方面能够购置真材实料，另一方面也能避免重蹈哥哥连车带货拐骗的前车之鉴。

集宁地处内蒙古高原，素有早穿棉衣午披纱，抱着火炉吃西瓜之说，一直到上个本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多数男人都离不开帽子。从北平古都的旧照片获知，就连京城的爷们都戴毡帽。那个年代有从头到脚一说，头戴一顶礼貌，脚蹬一双皮鞋，就是身份的象征。旧社会大多数老百姓炕上铺苇席，如果能够铺上满炕大毡，那就是上等人家了。

男人们在毛毡作坊忙碌，赵青梅和邢杏妯娌二人在家里忙着一日三餐。邢杏是山西原平人，由于家穷少吃没穿，过日子近乎吝啬鬼。熬稀饭亲自下米，搓莜面亲自称面。饭碗就是计量器，从面瓮盛出几碗面，再用手把瓮里的面抹平。她的手就像过去生产队的印斑一样，如果有人随便动过她的面，一眼就能看出。熬稀粥都是平平的一碗，多煮几颗米，她都心疼的不得了。

稀粥煮山药蛋，邢杏带头连山药皮一块儿吃掉。赵青梅和两个半大小子刚经历了少吃没喝的岁月，看见人家不糟蹋一点儿粮食，他们也就连山药皮一块儿吞下。另外三个技工就不高兴了，小米粥都能照见人影，山药蛋还的带皮吃，东家也太抠屁股眼了。三个技工故意跟东家做对，把山药皮剥的干干净净，然后再把炒熟了的莜面拌在碗里，吃饱干活儿才有力气。

这就苦了赵青梅她们母子，每顿早餐炒面就那么一小盆，仅够三个壮劳力填饱肚皮，还哪有她们的份儿。赵青梅明白事理，她不想给小叔子添麻烦，人家肯收留他们已经很不容易，乱嚼舌头只能制造家庭矛盾。赵青梅只能另想办法，给孩子们添补几口。每天上午十点以后，趁着邢杏上街买菜，她招乎两个半大小子，偷着给他们吃些莜面炒面。但也不能吃的太多，罐里的炒面邢杏都要抹得平平整整，然后再按上她巴掌印，只要动了炒面就会露出马脚。好在赵青梅手掌与邢杏的手掌肥瘦大小差不了多少，赵青梅给儿子偷吃吃炒面的事情，邢杏好长时间都没有发现。

邢杏外出买菜更是一绝，买白菜专挑菜帮子大的，这样的菜价钱便宜又实惠，大烩菜失去水分少。一颗嫩白菜煮熟也就一碗，同样大小的老白菜能做两碗。水萝卜连菁叶一块儿吃掉，好在水萝卜的茎叶用盐水泡过也不难吃。

刘强和刘睿就盼着叔叔刘秦泰在家吃饭，这样婶子做饭就不再抠门，他俩也就能填饱肚皮。但叔叔常年奔波在外，一个月回不了几天家，他俩大部分时间只能吃个半饱。

邢杏连着生了两个女儿，宫外孕了一回，便不能再生育。因为没有生下男丁，她在丈夫面前有些理短，如果有了儿子这家便全当了。赵青梅也就不能拖儿带女常住这里。不管怎么说在这大灾之年，赵青梅他们一家人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

女儿刘芬来时皮包骨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如今刚过一周岁生日，蹒跚迈开双脚，东倒西摇的走路。这个从没见过父亲，又在大旱之年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丫头，也是个妈妈都弄不死的丫头，一落地睁开双眼，看到的便是人间的残忍，恐惧的镜头是否在她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刘芬特别胆小，她对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包括猫、鸡，狗，猪等家禽都感到害怕。她整天像只小猫似的跟在妈妈后边寸步不离。

这么小的孩子心理就有缺陷，做母亲的赵青梅十分不安。虎毒不食子，自己难道真比豺狼虎豹还残忍？女儿就像一只不死鸟一样顽强地活了下来，妈妈良心上的谴责，促使她把全部的爱倾注在了女儿身上。她暗暗发誓，如果今生今世谁敢动我女儿一个指头，我一定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十四的刘强进了皮毛作坊，十岁的刘睿在发电厂的灰堆上捡没有烧透的煤渣。赵青梅的两个半大小子没有吃闲饭，可整天呆在妈妈身边的刘芬便成了邢杏眼中钉，肉中刺。赵青梅经常把白菜心等蔬菜嫩茎头让一岁多的女儿啃，这让邢杏很不高兴，在我眼前都这样明着给孩子吃，背着我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邢杏用一副当家人的神态对赵青梅说：“孩子不能惯，尤其是女孩更要严加管教，嘴馋没等长大，还不让人给拐跑了。”

赵青梅没言声，邢杏的吝啬她知道，一个吃奶的孩子啃一个白菜头有什么过错。要是从前以赵青梅刚烈性情，早就憋不住了。可如今带着三个孩子寄人篱下，没有底气对人家说三道四，如果不是小叔子收留他们孤儿寡母，他们哪能活到今天。尽管邢杏的话难听，事情也不近情理，但她都忍了。赵青梅总是这样，如果话不投机只能少说，但不说并不等于没理。

邢杏看见赵青梅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儿，就把揉面瓷盆声音弄得很大，以发泄内心的不满。男人们出门在外，走南闯北，开阔了视野，增加了见识，所以肚量大，他们不在小事上斤斤计较。可女人们却不同，整天呆在家里，眼中只是吃喝拉撒，婆婆妈妈的琐事，只要自己不顺心就耿耿于怀。

童心虽然无瑕，却也爱憎分明。小刘芬从不敢往这个看似母老虎的婶子跟前走一步，只要妈妈去哪儿，她就跟在后边。今天实在饿急了，早就盯着婶婶面前瓷盆里的水萝卜，在婶婶进里屋的一瞬间，小刘芬迈开小步跑过去，从盆里抓起一只小萝卜就往屋外跑，但还是被邢杏抓了个正着。

屋里传来小刘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赵青梅急忙跑进屋里，只见小刘芬摔倒在地。邢杏怒睁双眼看着地上的孩子大声嚷嚷：“越来越不像话啦，这么小的孩子就学会偷！”

赵青梅看见邢杏平时好看的杏仁眼变成了三角眼，樱桃小口龇牙咧嘴的往外飞唾沫星子。她上前一把抱起刘芬，“孩子才多大呀，怎么能这样对待她。”

“你不管教还不让别人管教！一个女孩儿从小就学着偷，长大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她偷了你什么啦，不就想吃个萝卜吗？”

“吃个萝卜，你倒说的轻巧，如果人人都吃个萝卜，中午的菜还怎么做？真是谁不当家不知道当家的难处！”

“我看见大岚和二岚也吃零食，你也没管过她们呀？”

“货还不由主呀？孩子吃她爹挣下的理所当然，你有什么权利说三道四。”

“我也明着告诉你，我给刘家生了儿子，再说我的两个儿子也没在这儿吃闲饭，你也没资格这样欺负他们。”话到了这种份上，赵青梅也就无所顾忌，她把该说的一吐为快。

邢杏被赵青梅镇住了，她实在小看了这个平时逆来顺受的小寡妇。但她只是停顿了片刻便愤怒反击：“领着你的儿女们改嫁呀！不要吃着别人的，还觉得自己像公主似的。”

赵青梅气得脸色煞白，颤抖着声音说：“你现在就给我寻个主，我在这里受够了！”

邢杏说：“你自己出去找啊！年轻轻的放这现成的不挣，赖在我这里算什么呀？”

赵青梅反唇相讥：“这可是你说的，要走也得把话说清楚，我们一没偷二没抢，等二弟回来，你就把刚才的话一字不差的跟他说一遍，我们马上就走。”

邢杏嚎啕大哭，“耗子吃了猫啦，这个家我可当不了啦，让那个克死了男人的寡妇当吧！我的老天爷呀……”

赵青梅脸色铁青厉色说道：“人这一辈子长着哩？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吹灯……”西房的张大婶和南房的赵大娘听见他们吵嘴赶来劝架，赵青梅只好停住了话头。

张大婶说：“过日子都不容易，大家都忍让些。”

邢杏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嚎啕大哭。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赵青梅语气平静的说道：“都是些琐碎的事情，说不在一块儿就抬杠，麻烦婶娘们操心了。”她可不想让邻居们知道是因为小刘芬偷吃了一个水萝卜引起的争吵，婆娘们呱啦闲话，一传十，十传百，再加上街坊们的演绎，她和邢杏都不是东西。

邢杏听见赵青梅这样说，也觉得自己有些理亏，逐渐降低了哭声。张大婶看见妯娌俩停止了吵闹，就朝众人使了个眼色，邻居们便走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