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集宁旧事》节选——第九章


长篇小说《集宁旧事》节选——第九章

作者 林艾

又一个春节来到了,集宁城人群鼎沸,热闹非凡。沿街地摊摆放着花花绿绿的布匹、刷房子的白土粉、牛羊肉、猪头、猪蹄、红枣、黑枣、花生、葵花子,真是要什么有什么。老百姓们忙乎了一年,就盼着过年换身新衣服,吃点好东西解解馋。那个年代过年就是为了吃穿二字,所以,这年也就特有味道。

年三十晚上赵青梅煮了一只猪头,一方面全家人能够管饱吃上一顿,另一方面也能把土炕烧热乎。家暖一条炕嘛,一家老小围坐在暖炕上,一边打扑克,一边等候着锅里的猪头。咕嘟咕嘟的肉香弥漫着整个空间,人们早已按耐不住吃肉的欲望,不时揭开锅用筷子捅捅猪头的生熟,恨不得跳进锅里吃个够。

屋外白雪皑皑,稀疏的杨树枝挂满了雪片,低矮的民房几乎被积雪埋没,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茫茫的雪原覆盖。小孩子手提着五颜六色的灯笼不时出出进进,偶尔响起几声鞭炮冲破了黑暗的天空,似乎告诉人们新年已经来临。

赵青梅剥了几瓣蒜放在碗中,再撒上一小把盐,手拿擀面杖把碗里的蒜捣成末状,然后再把蒜泥浇在刚出锅的猪头片上。全家人围坐在蜡烛闪闪的炕桌边等候享用,这蜡烛只有在年三十晚上才能用,平时只能点那个呛人流泪的煤油灯。

凉菜绿豆芽拌粉条,山药丝拌菠菜;热菜半盆蒜泥猪头肉,猪肉炖豆腐,还得喝上几盅酒,当地烧制的六十度纯高粱,早在立冬前打回来封存在酒罐里,打开罐盖酒的醇厚就能把女人们熏醉。

刘秦泰还是按照关内的习惯,女人们不能先上桌面。赵青梅、邢杏、张奕花把碗、筷、盘、盏摆好了,再把饭菜端上去,才能依次坐在旁边把饭菜夹在碗里吃。喝酒那是爷们的事情,轮不上她们这些女流之辈。

刘秦泰坐在炕正中央,让刘强给他妈到了半碗酒。赵青梅推辞说:“我一个女人家喝什么酒?”这不是她的真心话,酒罐打开以后,醇厚绵长的酒香早已沁入心肺。

刘秦泰说:“嫂子,过节嘛,我敬你一杯。”刘秦泰举起酒碗不肯放下,赵青梅只好端起碗抿了一口。坐在对面的邢杏撇歪了嘴,一个妇道人家喝酒成何体统,要是再小几岁,还不把小叔子拉下马?刘秦泰可不这样认为,老嫂顶母嘛!小叔子对嫂子再热情也没闲话,如果是兄弟媳妇,举止言谈就得慎重点。

年夜饭只有一个人不做声,这就是新媳妇张奕花。张奕花自从进了刘家的门,没什么可挑剔的,就是话太少,别人问什么她回答什么,从来没见过她主动与别人交流过。每天除和婆婆、婶子忙乎一日三餐,就是针线活儿,缝、补、浆、洗,就像南财政街深井的水永远也挑不完。

整天都闲不住的张奕花,让婶子邢杏很满意,这才叫女人们应该遵守的三从四德规矩。她那个婆婆赵青梅算什么呀?又吃又喝的,在小叔子面前装着人模狗样的,背地里不知道跟自己吵过多少次。啥时候能把她打发走,这个家就平安了。邢杏用下脚料布缝了个布人,她不会写字,但认定这个就是赵青梅。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要在布人的心口扎上几针,以解心头之恨。

赵青梅心疼儿媳,总想替儿媳妇分担一些家务。眼看着张奕花快要生育,掏灰、抬炭等重活便不让她做。赵青梅问这个不爱说话的儿媳:“我们家穷,委屈你啦!”

张奕花说:“除了地主老财,大家的日子都这样。”

赵青梅对儿媳的回答很满意,但还是耐心地开导着张奕花:“你丈夫有手艺,人也厚道,跟他能过上好日子。”

张奕花说:“妈,我知道。”

赵青梅说:“那你为啥整天闷闷不乐?”

张奕花说:“我没有不高兴。”

赵青梅还能再问下去吗?她隐隐约约听说过,儿媳对房事不感兴趣,可眼看儿媳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说明人家生育没问题。女人们生过孩子以后,男女之事就顺畅了。有些事情自然生成,不用言传身教。赵青梅不到四十岁就死了男人,她能问儿媳炕头那些龌龊事情吗?

年三十晚上,赵青梅喝多了,她回到隔壁的住屋便小声啜泣。她不敢大声哭喊,大年是个喜庆的日子,邻居听见多不吉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伤心事多啦,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刚才年夜饭期间,谁也没提刘睿,赵青梅也没说过儿子一个字,她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大家过年的心情。刘睿已经出走半年多没有一点儿音信,孩子们就像母亲手上的十个指头,缺了哪根都疼,刘睿便成了她的心病。

这个年对于刘秦泰来说喜忧各半。喜的是家里又增加了人口,给侄子刘强娶回了媳妇,忧的是二侄子刘睿不辞而别。刘秦泰本打算供养他上完中学,再读大学。刘家光宗耀祖的重任就落在了刘睿的身上,怎么不辞而别了呢?嫂子他们一家人虽然在关内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但还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如今的日子好过多了,却少了刘睿。

刘睿走后的第三天,赵青梅心急如焚,夜不能寐。她去学校问过同学和老师,人家一口一个不知道,只有隔街居住的李芳菲眼睛里好像有什么秘密。李芳菲刚出校门就被赵青梅堵住了去路,上前问道:“知道我们家的刘睿哪里去啦?”

李芳菲颦眉眨眼不做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明白刘睿外出学徒,为什么瞒着家人。贸然开口说出刘睿的行踪是否有叛徒之嫌,刘睿妈又会怎样对待自己,离家出走连亲妈都瞒着,一个姑娘反而清楚。所以李芳菲一幅局外人的样子,“我哪儿知道?”

赵青梅说:“芳子,姨都快急死了,你们从小在一块儿玩耍,有些话不跟大人说,可你们相互却明白。”李芳菲还是不开口。赵青梅的眼眶里全是泪水:“芳子,你要是知道了不说,姨埋怨你一辈子!”赵青梅撩起衣大襟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李芳菲有些心软,开口说道:“我好像听他说过想去兴和学徒的事情。”这个精灵的小姑娘说是好像听说,她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

赵青梅忙着追问:“他说去兴和什么地方学徒呀?”

李芳菲答:“好像贸易货栈,兴和没有集宁大,姨可以去打听呀?”

赵青梅连忙说道:“姨谢谢你啦!”赵青梅快步往家里走,后边传来李芳菲的喊声:“姨,不要跟别人说是我说的呀?”

“姨知道。”赵青梅脚下生风,步履轻盈,看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学生不再心烦。她人还没进门就大声嚷嚷:“刘睿有下落了。”

正在炕上吃饭的刘秦泰放下饭碗,“他在哪里?”

赵青梅回答:“在兴和。”

刘秦泰问道:“你是听谁说的?”

赵青梅回答:“去学校跟学生们打听到的。”她恪守自己的诺言,没有出卖李芳菲。

邢杏撇着嘴开了口:“你说他都快成大人啦,这么大的事也不和家人商量一下,眼睛里没有没有我们,真不懂事?”

赵青梅没有说话。心里在想,你巴不得刘睿走得远远的,但只要小叔子在身边,她从来不跟她吵闹,尽量维护大家庭和睦相处,再说,她们一大家子的确给小叔子添了不少麻烦。

邢杏得寸进尺,“刘睿的本事大了,能出去养活自己了,这是好事情嘛!我们当叔婶儿的也就放心啦!”

“你少说两句吧,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刘秦泰恼怒地指责着邢杏。大家不再言声,低头忙着碗里的饭菜。赵青梅明白,邢杏岂肯善罢甘休,她敌不过丈夫,还要找茬儿跟自己作对。不过她也习惯了,只要小叔子不在身边,也不轻易让着她。习惯成了自然,时间长了两人不吵不闹反而觉得不正常。

当天下午,刘秦泰便借了匹马去了兴和。他在兴和几个贸易货栈都没找到刘睿。人们就连刘睿是谁都不清楚,这么个弹丸之地,该找的都找过了,一个大小伙子难道从人间消失了。刘秦泰没办法,只好骑着马又返回了集宁城。

刘秦泰在兴和没有找到刘睿,赵青梅更是心急如焚。她又在学校们前堵住了放学回家的李芳菲,李芳菲听说以后,似乎比赵青梅都急,话语快的就像出膛的子弹,“没去兴和,不可能吧?”

赵青梅便把刘睿他叔去兴和寻找的事情讲给她听。李芳菲心急火燎地说:“刘睿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亲口对我说的,他没去兴和,能上哪儿呢?”李芳菲不知道是羞愧还是心急,满脸通红地望着赵青梅,事到如今没等吊在二梁上便全部坦白。

赵青梅明白了李芳菲和儿子的关系的确不一般,这回轮到她安慰她了:“姑娘你也别太心急,咱们再等几天,一个大小伙子,不会出事的。”赵青梅和李芳菲分别后,才感到事情的严重,刘睿到底上哪儿啦,兵荒马乱的可别出事儿呀!

集宁城的人们都沉静在过节的喜悦中,大年初一小辈要给长辈拜年。年三十晚上熬年守岁累了,初一太阳都一杆子高了,刘强才从被窝里爬起来。媳妇张奕花比他早起了许多,她把两屋的炉火捅旺,叔婶也该起炕了。

张奕花还像平日一样打扫完自己的房屋,又去收拾叔婶的屋子,倒尿盆、叠被子、擦桌、扫地,新的一天又重复旧的一天的营生,她这媳妇就像是给邢杏娶下的,她就坐在炕上就像婆婆一样,双眼瞅着她干活,被人侍候的感觉真好。

刘强换上了过年的新衣服,上身一件黑咔叽(一种斜纹布料)中式面袄,下身一条蓝灯心绒裤子,脚穿一双张奕花手工缝制的黑布鞋。那个年代不到过年,衣服再破烂,补丁摞布丁,也得等到大年初一换新衣。过年天气再冷也要换单鞋,新鞋走新路嘛。

刘强和媳妇张奕花穿戴的整整齐齐走进叔婶的屋子。叔婶郑重其事的坐在炕上,接受侄儿和侄媳妇的拜年。刘强和媳妇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叔婶过年好!”叔婶也忙着回礼:“你们过年也好!”邢杏早就把昨晚准备好的压岁钱掏了出来,递到侄儿媳妇手中。尽管这钱不是银元而是纸票,但也心疼得要死,等会儿还有小辈们过来拜年,多少都得给预备一些,过什么年呀?大年初一是她最心疼的日子。

刘强和媳妇给叔婶们拜过年以后,来到隔壁母亲和妹妹的屋子,他们把刚才拜年的程序又重做一回。赵青梅看着穿戴整齐的儿子和媳妇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过门一年多的媳妇有了身孕,很快就要当奶奶了。她又想到了刘睿,如果他也领着媳妇跪在她身前,那可真是享不尽的天伦之乐啊!这个灰猴,你到底去哪儿啦?

小辈给长辈们拜过年之后,女人们便围在炕上包饺子。还要在饺子里边包上几枚硬币,全家老小谁吃上谁有福气。包饺子如果剩下饺皮来年就有穿的,如果剩下饺馅儿来年就有吃的。邢杏总要把饺馅儿和饺皮都留些,吃的穿的都有就好,老百姓过日子不就是吃穿二字吗?

大年初四以前,集宁小城的人们都在城内走动。弹丸之地许多人家都是亲套亲,七大姑八大姨,只要你想套近乎能把半城人请你们家里去。拜年爷们还要把头上的毡帽摘掉,女人们要把头巾或者围脖解下,这样既尊重长辈又有教养。叔叔、大爷、婶子过年好!正月是中国人最有礼貌的月份。拜过年之后,爷们无所事干,麻将声不绝于耳,女人们扑克、编棍儿、纸牌成风。正月初五前不能动钢针、剪刀等铁器活儿,否则就要惹灾招祸,这一风俗习惯也等于给旧中国的妇女放了五天假。

过了破五出城探亲访友的逐渐增多,骑驴骑马的,坐轿步行的,人们从早到晚不停地走动,寂静的旷野终于有了动静。

刘强携妻张奕花去城南的榆树湾村看望老丈人,十来里地平时步行一个钟头就到了。只因为张奕花有了身孕,刘强便租了头小毛驴。媳妇骑驴,自个儿步行牵着驴,踩着脚下的积雪往前赶。

初春的太阳把温暖的光泽洒在张奕花的身上,风也没有腊月那般寒风刺骨,吹拂在身上虽然凉嗖嗖的,但使人清醒和精神。张奕花长长地吐了口气,她觉得城里整天就像吸了大烟似的没精神,只有这天高地远的旷野心情才舒坦。当初自己为什么要嫁到城里,还不是因为看着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被田地的庄稼活儿吓怕了,只想进城嫁个手艺人,再不用受春种、夏锄、秋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个罪。

张奕花坐在驴背上,看看身旁牵驴行走的丈夫,久违了的笑容挂在了脸上。她这个丈夫虽然房事上有些粗莽,但是个手艺人,嫁给他起码不用饿肚子。自从她有了身孕,刘强不再强行同房,她也就能像做姑娘那样睡个好觉。此刻,她又有些可怜和同情他,等从娘家回来,再难也要忍着报答丈夫。

城里耍手艺的姑爷过年上门,岳父岳母自然大酒大肉的款待。单从姑娘和女婿身上的穿戴就比村里的强,我们还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嘛!有几家能够年年换新衣的?

刘强给老丈人拜过年,吃过饭,喝过酒以后,太阳已经在苏集山坡晃悠。年后的天虽然比腊月长了些,但说黑就黑了下来。因为来时租用人家的毛驴,多走一天还得多花钱。刘强便急着返回。岳父岳母也就不再挽留,再晚城门关上就进不了城啦。刘强把媳妇留在了榆树湾村,自己骑着驴返回了集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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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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