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集宁旧事》(下部)连载——第十章


长篇小说《集宁旧事》(下部)连载——第十章

  

作者 林艾


自从乌力计被抓走以后,娜仁花便丢了魂似的六神无主。从前丈夫半月二十天不回家,她也没当回事儿。丈夫的酒肉朋友太多了,想去哪儿随便。战争年代为共产党办事儿,掉脑袋的风险都没事儿,太平年月还能出事吗?他不就是爱喝二两嘛,贫穷的日子过去了,也真该享享福了。

乌力计没有儿子,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平时各忙各的日子,只有春节期间回来看看父母。每到正月那是娜仁花最为开心的日子,女儿,女婿,外甥来了一大帮。她为他们奶茶、手把肉、炸油果忙个不停,再劳累也开心。

每当丈夫回来的时刻,人还没到,悠扬的蒙古长调顺着风就进了家门。娜仁花一听见歌声激动的便不能自控,脚步就像风车不停地转动。丈夫从来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狐朋狗友们领了一大帮。娜仁花还像过节那般忙乎,直到他们喝醉了为止。娜仁花没有丝毫怨言,只要丈夫高兴就好。她们夫妻一样的生活态度,世上还是朋友多一些好,有个三长两短连个帮忙的都没有,那还叫人家?丈夫今朝有酒今朝醉,大半辈子过去了,也没有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

娜仁花还喜欢男子汉们喝酒划拳唱歌的场面,双方高声喊叫伸出指头,对上自己喊的数字对方就得喝酒。背地里她也学过,只可惜自己是个女人,蒙古族妇女哪有随便上酒桌的,做好家务活,当好贤妻良母才是最好的女人。让娜仁花兴奋不已的还有蒙古族长调,悠扬的歌声好像又回到了天苍苍,野茫茫草地上牧羊的景象。只可惜如今的牛羊都归集体所有,有些年没有摸过牧羊鞭了。

如今乌力计被关起来了,这可不同于往常。从前走得再远也能回家,可现在被关在黑房子里,让他承认“内人党”帽子。不就是一顶帽子吗?咱们花钱买一顶交给人家就是了。总是丈夫手头没钱了,买不来这顶帽子。她便带上钱前去赎救被关押的丈夫。

娜仁花乘坐公社的拖拉机前往旗政府所在地。北国初冬的原野一片灰黄,只有阴坡残留着部分积雪使色彩不再单一。内蒙古高原夏季短促,绿油油的牧草没等长高,秋霜风吹一夜之间便枯黄。其余季节与冬天没有多少区别,一派大漠孤烟的样子。拖拉机行驶了几十公里以后,凌厉的西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般的疼痛,腿脚冻的几乎失去了知觉。娜仁花不时站起来搓搓手,剁剁脚,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再坚持一会儿,把那顶“内人党”帽子买到手,丈夫就能回家,她可不能冻死在半道上。

太阳落山以前,娜仁花终于赶到了旗政府所在地赛罕塔拉。上午出发的时候没有一点下雪的兆头,这会儿却是大雪纷飞,漫天遍野白茫茫的世界与娜仁花身上的那件黑色蒙古长袍就像水墨画一般黑白分明,只是与她踉踉跄跄的步履极不协调,实在没有什么诗情画意。镇内不到一里长的街道两旁有一家联营商店,娜仁花进去就向售货员买那顶“内人党”帽子。

一位中年女售货员笑着说:“阿妈,‘内人党’帽子可不是随便买的,戴上就摘不掉了。”

娜仁花说:“我老头就缺这顶帽子,有了它就能回家。”

商店中间火炉子旁边围了十几个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如今这“内人党”都成了烫手山芋,人们恐怕挨上边,她却往自己头上戴。大家便向她解释这“内人党”就像以前的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兵一样坏,谁要是带上这顶帽子,就要被关进“黑”房接受审查。

娜仁花惊诧地问道:“孩子阿爸啥时候成了鬼子汉奸啦?”

一个七十上下的老者说:“‘内人党’就关在镇中学,马上就天黑了,你赶快去看看吧,见了面就明白了,也不知道人家让不让进去。”

娜仁花不再言语,她相信丈夫是个好人。解放前他们跟日本鬼子国民党斗,怎么能和他们穿一条裤子呢?

娜仁花买了瓶60度的草原牌白酒,又买了些炸大豆,熟猪头肉等食物。她想着丈夫被关进黑房子,肯定吃不好。他不是爱喝几口,这一瓶酒下肚也好暖暖身子。娜仁花把这些食品装在羊毛兜里,又用羊毛围巾把头和耳朵遮盖严实,步履蹒跚的走出了商店,朝人们所指关押“内人党”的镇中学奔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雪花不停地飘落。偶尔有辆汽车通过,在车灯的照射下,飘飘洒洒雪花从四面八方向亮光处汇集,显示出别样的风姿。娜仁花活了五十多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雪,眼前的街道房屋全部覆盖,仿佛夜空也明亮了许多,茫茫的积雪如同童话世界一般。

娜仁花感觉下雪天气没她想象的那般冷,她把包裹在头上的羊毛巾褪到了脖子上,露出了满头的黑发,任由雪花飘落。她想如果这条羊毛巾是红色的就好了,想当年她出嫁时罩的是一条水红色羊毛巾。那时她的脸庞红润,牙齿雪白,身材窈窕,全苏木最漂亮的姑娘。如今虽然不比当年,但丈夫见了她肯定很高兴,尤其看见她还给他买了酒,说不定还会狠狠地亲上一口。娜仁花十分怀念丈夫满嘴酒气的强吻,虽然被他搂抱有些窒息,但还是幸福多于疼痛。想到此,娜仁花不由的心在跳,脸发烧,自己这般年纪还想那些事情。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脸上凉嗖嗖的,不过很快就化作了水花。娜仁花的心情随着飘扬的雪花而兴奋,她好长时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黑乎乎的镇中学没有几间房屋亮着灯,娜仁花只顾往里走,没看见一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横档在了面前,“干什么?这里不能随便进出。”

娜仁花看不清眼前这个人模样,从声音感觉他的岁数不大。她便说道:“孩子,我的丈夫叫乌力计,我是他老婆,从家里赶来看望他。”

面前的小青年声色慌乱地说:“等等,我去通报一声。”

小青年朝后边一间昏暗的屋子走去了,留下娜仁花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冰天雪地里。不知道啥时候起了风,狂风夹杂着大雪呼啸而来。娜仁花冻得打了个嚏喷,她用羊毛巾紧紧地围住了面部,只留下两只黑晶晶的眼睛注视着那间昏暗的小屋。

过了十几分钟,那个进去通报的小年青领着一个腰杆挺直的中年男子走到了娜仁花面前。中年男子开口说道:“乌力计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昨天晚上上吊自杀了。”

娜仁花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好险一头栽倒在地。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那个房间的,屋内后墙下有一条土炕,炕上被子下面躺着一动也不动的丈夫。娜仁花大声哭喊着“乌力计”,便爬在了丈夫的身上。她感觉丈夫的手还热乎乎的,她的脸颊贴在了丈夫额头,好像像火炉一般的热乎。娜仁花大声地哭喊:“赶快救人,他还没死呢?”

人们面面相觑,无动于衷。娜仁花声嘶力息的又一次哭喊:“乌力计,你醒醒啊!我给你买来了二锅头酒,你醒来喝一口呀?”

乌力计任由妻子百般喊叫也不答应,倒是看门的那个小青年掉过身子抹了把眼泪。还是那个身条笔直的中年人说了一句:“给乌力计老婆开间房子让她住下,明天好办丧事。”

娜仁花闻见满屋的血腥味道,立即停止了哭喊,她觉得丈夫的死事出有因。她的手伸进被窝摸了摸丈夫的腿,骨头茬子还露着呢?她顿时昏厥了过去。

自从丈夫刘睿被关进了学习班以后,妻子李芳菲也惹上了官司。隔壁几十年的张婶供认与她一块儿收听过敌台,这让李芳菲坐立不安。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李芳菲西边的住户王姨与李芳菲东边的张婶因为孩子打架等琐事闹得不可开交,告发张婶收听苏联敌台。王姨和李芳菲的关系不错,并没有说她也参与了此事。当居委会落实这件事情的时候,张婶便把全盘兜了出来。这下子问题就严重了,别人根红苗正偶尔出点儿问题也算正常,但“内人党”分子的家属积极参与收听敌台事情就大了。

一排平房五六户人家就张婶她们家有一台熊猫牌电子管收音机,当天下午张婶选择波段的时候,听到了苏联的中文广播。女播音员用那种软绵绵的口气批评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不像中国播音员铿锵有力的音调。王姨觉得又神秘又刺激,便说咱们听一会儿吧。张婶便将音量拧至很低的位置,三个女人憋住呼吸,悄然偷听苏联对华广播。当时黑龙江中苏边界的珍宝岛战争结束不久,双方除了兵戎相见还大打口水仗。苏联广播电台说中国明朝的边界在长城以内,长城以外不属于中国的地盘……收音机滥滥了十多分钟,然后播放起了苏联音乐,张婶上前把收音机关掉了。

“要是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咱们集宁也成他们的啦!”王姨义愤填膺,批判苏修毫不客气。

“这些老毛子,当年在东北强奸妇女干了不少坏事。”张婶是辽宁鞍山人,上辈人深受其害。

王姨接过了话头,“听说老毛子留下的种,二毛子长的非常漂亮?”

“没见过。”张婶的脸面有些挂不住,怀疑王姨指鸡骂狗,难道东北人都是老毛子后裔。她便不再理睬王姨,场面有些尴尬。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李芳菲便叉开了话题,“孩子们快下学了,咱们赶快回家做饭吧。”

三个女人立刻分手忙乎自己家务。这件事情过去了半年多,李芳菲早把收听苏台的过程忘了。如今人家又重新提起,这下可把李芳菲难坏了。丈夫刘睿被关押情况不明,自己岂不是又给添乱。她便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说是记不起还有这件事情。

居委会组织妇女们天天办学习班,当然还有其他的事情,比如男女作风问题。你的思想不过关,大家帮助你过;你不想下台,大家帮你下台。女人们七嘴八舌的批判李芳菲,让她承认下这件事情。那个年代每个人都要来一次触及灵魂的大革命,本地区本部门如果不挖出几个阶级敌人,就像没有紧跟形势似的。所以,今天你整别人,也许明天就成了被整的对象。从前左邻右舍相处的就跟一家人似的,如今就像上辈子结下了冤,迎面相遇都假装没看见。

李芳菲每天上下午都要去居委会参加“学习”,如果遇有“顽固”分子就得延时。这就苦了十四岁的刘喜安和九岁的刘乐萍。他们放学回家灰桌子冷板櫈,水缸也是底朝天。刘喜安觉得等母亲回家烧水做饭太晚,便带领刘乐萍到南财政街口挑水。刘喜安往井口碌碌绳子上拴好水桶,一边往下放空桶一边对刘乐萍说:“要是哥哥掉到井里,你就大声叫喊。”

刘乐萍眨了眨黑豆般的眼睛点了点头,她看见井口旁边全是玻璃镜子一样的冰块,便张开小嘴大声地说着:“哥哥,你可别滑到井里头。”

刘喜安用碌碌把水桶顺到了井里,眼看着水桶翻进水中,没等井水淹没水桶,便急急忙忙搅了上来。如果水桶灌满了,他便搅不动了。他搅几下按住碌碌的搖把歇会儿,实在坚持不住撒开双手就跑。碌碌哗啦啦地转动着,水桶又沉到了水底,惊险场面惊得他俩目瞪口呆。如果遇上大人挑水,人家主动帮孩子们把水搅上来。同情弱者,奉献爱心什么年代都有。

太阳落山好久了,妈妈还不回来。刘乐萍喊叫肚子饿。刘喜安便学着做饭,手拿簸箕到院里的碳房端进来煤和柴,先把柴火点然塞进炉灶,再用煤铲往里边铲些碳。一边拉风箱一边瞧炉火,炉火越烧越旺。半锅水开了以后,把开水灌进暖壶,再添上一瓢凉水,然后把小米撒进水中,再把洗净的山药蛋放进锅里。

刘乐萍也没闲着,帮助哥哥拉风箱。“妈妈不是这样做的,她还把莜面撒进水里。”

“你懂个啥,稀粥出锅时才撒莜面。”刘喜安好像自己是个做饭的师傅,不慌不忙地熬稀粥、煮山药蛋。

半个小时以后妈妈终于回来了,她看见两个孩子所做的一切,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急忙转过身子,可不能让孩子们看见流泪。她是家里的主心骨,如果坚持不住,孩子们如何是好?

一家人吃过稀粥、山药蛋拌炒面以后,刘乐萍早早钻进了被窝。她冲着妈妈问道:“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爸爸。”

李芳菲哄孩子说:“快了,你爸下个星期就能回来。”

刘乐萍高兴地拍着小手,“爸爸答应过,他要领我上大街买好吃的……”没过一会儿,刘乐萍进入了梦乡,稚气未退的脸蛋上两个小酒窝还在笑着。

李芳菲躺下却久久不能入睡,她听见刘喜安也在不停的翻身,便问儿子:“明天星期日不上学吧?”

“不上啦。”刘喜安闭着眼睛回答。

“你去看看你爸爸吧,听说大部分人都把‘内人党’承认下啦。告诉他心眼活套些,别想不开出点儿事儿。”

“行。”刘喜安痛快地答应。别看他人不大,再大的事情都难不住他。

“按说这事儿应该让你哥去,慰问部队走了一个多月,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家里的事儿指望不上他。”李芳菲没有听见刘喜安的回应,“喜安,睡了。”

“没有,我听着呢?”

“听说市党校不让人们随便出进,你怎么进去呀?”

“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呀?”

“到时候再说。”

“如果不让进,你就回来,别跟人家大吵大闹,胳膊拧不过大腿。”

“我知道,你放心好了。”

李芳菲感觉到孩子有点儿烦,当妈的总爱在他们面前唠唠叨叨,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

第二天上午,刘喜安肩上的黄挎包装着猪头肉、面包等食物来到了市党校门前。刘喜安老远看见一个老人几乎给看大门的跪下,人家就是不让进。他便懒得跟他们磨嘴皮,说多了也没用,狗仗人势难以通融。

刘喜安转悠到后院墙底下,这里有一颗大榆树,他抱住树干爬了上去。参天大树的一枝树叉伸进了院墙,刘喜安双手握紧枝叉就像打秋千般的落进院里。他转身看见有一个中年人站在墙角小便,那个人也发现了从树枝跃下的孩子。刘喜安没有慌乱,从对方苍白的脸,一寸多长的头发,胡子拉碴的模样判断,这个人也是一个被关押者。刘喜安走上前去问道:“大爷知道刘睿在哪个屋里?”

中年人指着一排砖瓦房说:“前排就是,赶快去吧,十点钟又要开全体大会啦。”

刘喜安点了点头便向前边跑去,到了房屋跟前也没敲门,直接闯了进去。这是一间教室一般大小的房间,北墙下边莜麦杆上边铺着七八套行李,坐着躺着的睁大眼睛望着这个不速之客。

刘喜安一眼望见了坐在墙角的父亲,立刻上前喊了声“爸爸,”随即就把肩上的挎包递给父亲。

父亲旁边坐着的那个人问道:“好小子,怎么进来的。”

“从大门进来的。”

“他们让进吗?”父亲问。

“让。”刘喜安回答的特别轻松,就像大门专门给他开的。

躺着的那个人起来走开了,其他人也给他们挪开了地方。人家父子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也好说说知心话。

刘喜安坐在了父亲的身边,刘睿疼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

刘喜安深情地望着父亲,“妈妈让你把这个‘内人党’承认下来。”

“大家都是‘内人党’了,爸爸还能不承认。”父亲的话语特别轻松,看来这“内人党”也不像外边传说的都是青面獠牙,妖魔鬼怪。

父亲又小声对儿子说:“你二爷爷就关在前排的房子里,你想办法告诉他,别硬扛着啦!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事情总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

“我知道了,爸,我走了。”刘喜安告别了父亲走出了房门。身后传来了人们的赞许声:“看看人家老刘的儿子,比大人都沉稳,长大以后总成大事儿。”

刘喜安来到前排思忖了片刻,毅然推开了门。这是一间和关押爸爸他们一样的房间,地上怎么就两张床铺,二爷爷又在哪里?刘喜安心急火燎向坐在桌前的那个人打听“刘秦泰住在这里吗?”

这个五十上下的男人用不太利落的汉话问道:“你是他什么人?”

刘喜安回答:“孙子。”

“赶快去医院看看吧,昨天夜里腿也给打、打断了。”这个人汉话讲的不太流畅。

“在哪家医院?”

“集宁还有几家医院,可、可能是盟医院吧。”

刘喜安谢过蒙古族老干部便像大门口跑去。还是半个多小时前那个看大门的,“站住!你是怎么进来的?”

刘喜安头也不回地往外跑,他才不想搭理他呢?身后传来了拉枪栓的声音,“再跑,我就开枪啦!”刘喜安头也没回,步也没停,一直往前跑。有种你就开吧,量你也没那个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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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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