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集宁旧事》(下部)连载——第五章


长篇小说《集宁旧事》(下部)连载——第五章

作者 林艾

单位的外调人员在江南常州找到了集宁战役傅作义部队的张团长,现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军区某部师长。张师长证明刘睿当时是后勤管理人员,没有策划和参与过集宁战役。造反派责令刘睿滚回家去,不准外出,不许乱说乱动,等待处理。

刘睿卷着铺盖回到集宁桥西的南财政大院,左邻右舍主动跟他打招呼,大家没有把他当做阶级敌人对待,这让刘睿非常感动。从刘睿的母亲赵青梅那一代开始,大家就在一个大杂院居住,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那个年代生活水准也差不多,不是莜面焖山药,就是玉米面窝窝头。孩子们过生日吃顿油炸糕,也给左邻右舍送上一盘,让大伙尝尝脆糕的新鲜。平时孩子们端饭碗就进了隔壁,你挑几筷子我碗里的莜面,我尝尝你家的大烩菜,彼此其乐融融,感受着解放以后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新生活。

刘睿一进家门七岁的女儿刘乐萍立刻扑进了他的怀抱,“爸爸出远门给我买好吃的了吗?”

刘睿放下行李卷双手抱起了女儿,只觉得满腔热血往上涌,自己两手空空,就连一颗糖果都没给女儿带回来,真不像个当父亲的,他强忍泪水才没掉下来。

“爸爸这些天到哪儿去了,院里的小孩说你犯了罪,被关起来了,是真的吗?”刘乐萍瞪着黑眼珠有些不相信的问道。

“下来,让爸爸歇会儿。”李芳菲从丈夫手里接过孩子,她望着刚满四十岁的刘睿胡子拉碴消瘦的脸,就像走了几年一样,心酸的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滚了下来。

刘睿故作镇静地说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当了几天国民党部队的烂兵,还有完没完了。”李芳菲一边用袖头擦着眼角的泪水一边说着。

“遭殃的不是咱们一家人,巴音盟长不是也让他们批斗了?”刘睿用别人的灾难安慰妻子,“平安和喜安哪里去了?”

“平安进了市红小兵文艺宣传队,这几天在集宁周边的旗县演出。喜安上学也该回来了。”李芳菲没说刘平安与父亲划清界限的事儿,她不想丈夫刚进门便再往他的伤口上撒把盐。“下半年乐萍也该上学了,如今学校的老师也没心思好好教书,要不迟上一年吧。”

“再难也不能耽误了孩子,还是早点接受教育好。”刘睿抱起了女儿,相对两个臭小子,父亲更疼爱女儿,他用脸磨蹭着女儿的小脸。

刘乐萍一把推开,“爸爸的胡子像针一样扎人。”

“就连女儿都嫌弃我了,我真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没人稀罕啦。”刘睿哈哈大笑,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了。李芳菲却摆过头又在擦眼泪。

中午的饭菜土豆烩白菜,玉米面、白面掺和在一块儿的二合面馒头。十四岁的刘喜安见到父亲没有像妹妹那样撒娇,可能是爸爸偏爱妹妹的缘故,也可能是半大小子还没到别人关心的时候。他只顾低头吃饭,偶尔抬起头来看看爸爸,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两个男孩儿一个女孩,手心手背全是肉,刘睿看见他们哪个都心疼。他们都到了懂事的年龄,出生在这样有污点的家庭,从小就在不正常的坏境下成长,在外边还要承受大人们的议论和孩子们的谩骂,做父亲的真对不起他们。刘睿关切地问刘喜安:“外边有人欺负你吗?”

儿子抬起头回答:“他们骂你是坏人,我就跟他们打架。”

“你能打过他们吗?”

“打不过也要打。”

刘睿十分赞赏儿子的行为,男子汉就应该敢做敢为,顶天立地的气魄就是从点点滴滴的小事开始的,可当父亲不能鼓动儿子出去打架。“以后再遇上这种事情别理他们。不过,你要相信爸爸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坏。”

“我知道,哥哥却要跟你划清界限。”

儿子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芳菲瞥了刘喜安一眼,“还不是为了进人家那个文艺队?装装样子罢了。”

刘睿皱起眉头说:“孩子们大了,翅膀硬了,想怎么样随他们自己,刘宴雄还不是在批斗大会上深挖我的余罪吗?”

李芳菲愤愤不平地说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来,他也真好意思,这个孽子肯定没有好下场!”

“事情已经过去了,咱们不提他了。我想去秦泰叔家里坐坐,又怕给人家带来不便,眼下自己这身份……”刘睿声色黯然地说道。

李芳菲说:“巴音盟长正在接受审查,秦泰叔也是朝不保夕,就别给人家填乱了。”

晚上孩子们熟睡后,李芳菲钻进了丈夫的被窝。丈夫被关了一个多月,她要以自己温暖的身子慰藉丈夫受伤的身心。刘睿却迟迟进入不了角色,好不容易有了些感觉,真正实施又不行了。

刘睿歉意地对李芳菲说:“明天吧,心情好了,总能行。”

李芳菲默默无语地转过了身子。人常说:三十如狼,四十似虎,五十还能生个爬地虎。丈夫刚满四十岁,怎么就不行了呢?看来整天生活在压抑的环境中,身体的每一个零件都在退化,更何况这夫妻生活本来就需好心情来完成。

第二天,被释放回家以观后效的刘睿按时去单位报到,市财政局的领导已经靠边站,新上台的张局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此人靠造反起家,没多少文化。那个年代有一句名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只要敢闯敢干就是英雄好汉,至于具体工作下面有人给做。

张局长严肃地对刘睿说:“你的问题虽然查清了,但国民党部队的军人还是像地、富、反、坏、右分子一样要接受群众的监督改造,不能乱说乱动。革命工作没法做了,每天把机关大院的卫生打扫干净就行了,工资一分也不少你的,总比那些右派、反革命分子被开除公职强多了吧。”

刘睿点着头说:“感谢张局长的关心,本人诚恳接受劳动改造。”说话间农经科的冯善铭走了进来,他用鄙夷的目光打量了刘睿片刻,然后像条哈巴狗般的对张局长说:“小车准备好了,张局长上车吧!”

张局长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冯善铭马上把衣服架上的黄大衣披在了领导的身上,然后用冰冷的口气对刘睿说:“扫帚在门房里,你还不赶快干活去。”

刘睿低着头走出了局长办公室,他心里骂道:不学无术的家伙,狗眼看人低,就连小学的加、减、乘、除都算不准,溜沟子拍马屁倒有本事。我也没招惹你,你冲我恨个羽毛球?刘睿不满归不满,但他可不能像儿子一样跟人家吵嘴打架。刚刚放出来,又要兴风作浪,还想回黑房里呀?刘睿默默地清理着飘落的树叶,心事重重的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

过了白露塞外的气候一天比一天凉,太阳也好像怕冷似的提前落了山,远不如夏日昼长夜短,万物郁郁葱葱的样子。随着花朵凋落,野草枯黄和纷纷扬扬的落叶,人的情绪也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更加消沉。每天上班前,刘睿提前来到单位重复着昨天的营生,就是再干净的院落,也用竹条扫帚划出印痕,来表明今天重新打扫过。刘睿从来不敢主动与别人打招呼,遇有关系不错的也是点点头而已。人人难以自保的情况下,人们能给他一个关爱的眼神就不错了。

解放以后,刘睿很少看电影,一方面他们家族嗜戏的习惯根深蒂固,另一方面解放以后大多数电影都是解放军战胜蒋军的故事,那些丑化蒋军的镜头不是低下龌龊,就是歪嘴斜眼,刘睿觉得实际情况有些不符。蒋军仪表堂堂的军人有的是,服装、装备更没的说,团级以上级别的黄呢子军衣,风流倜傥,潇洒威风。八路都是白土布草灰染成的军服,大刀、步枪等武器根本没法与蒋军的美式装备相比,如此大的差距怎么就败了呢?

刘睿被关进黑屋的日日夜夜,总在琢磨国民党被共产党打败的事情,是蒋军的武器不行吗?当然不是。是国军的弟兄们不肯卖命吗?也不全是,像张灵普等将军为党国捐躯的大有人在。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日本人投降以后,国民党的接收官员大发国难财,引发腐败等一系列后果造成的。人心所向都在共产党这边,还能打胜仗吗?

刘睿做梦都没有想到在他释放不久的一天,叔叔刘秦泰竟然亲自登门看望他。刘睿声音哽咽着只叫了一声:“叔……”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刘秦泰盘腿坐在了炕上,“侄儿媳妇,沏杯茶水。”

李芳菲红着眼圈说:“许多人都躲着我们,叔就不怕受连累?”

刘秦泰哈哈大笑,“刘睿也没偷没抢,那些陈年旧事参加工作时早就说清楚了,人家硬要整你,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多少天来,刘睿满腔苦水没法往外倒,今天终于有了排泄的机会,他放声嚎啕大哭。

李芳菲也跟着掉眼泪,“小声些吧,让邻居们听见还以为怎么啦?”

“随随便便把人拉到大街上批斗,集宁巴掌大点个地方,谁不认识谁呀?我就连死的心都有。”刘睿的哭声虽然小了些,但满脸全是泪水。

李芳菲递给了丈夫一块儿毛巾,刘睿擦过以后,眼泪还像泉水般的往外涌。

刘秦泰说:“我就是怕你想不开,才来看你。这场运动的打击面太大了,从中央到地方许多领导被打倒了,就连我们的巴音盟长也挨整了。人家都是有名望的人,还坚强地活着,我们又算个啥?连个芝麻官也不是。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吹灯。不为别的,看在老婆孩子们的份上,也要好好的活着。”

刘睿哭过以后,情绪明显好转,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叔叔的说法。

刘秦泰抿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在当今的社会生存,脸皮要厚一些,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才行。本来这个运动就是黑白不分,是非不清,还能说出个理来。许多硬汉子受不了委屈寻了短见,罗瑞卿跳楼摔断了腿,老舍溺死在了太平湖,就连周总理的干女儿孙维世都离开了人世。激进派们巴不得你自尽呢?也省的人家亲自动手。但有的老帅非常坚强,陈毅、贺龙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十万多人的批斗大会上,人家也没有哭过鼻子,你一个小干部又顾及什么脸面?”

刘睿破涕为笑,“叔,我明白了。”

刘秦泰接着说:“从当前的形势看,这场运动远远没有结束。自治区新来的军管负责人又把战争年代乌兰夫创建的内蒙古革命人民党的事儿翻腾出来,说是解放以后成立了什么‘新内人党’。有些领导就爱出风头,本地区不多挖出几个反革命,就像不革命似的。不踩着别人的头能显示自己高明吗?我告诉你这些,让你思想有个准备,更严峻运动还在后头。你要坚强的活下去,就像牛马一样低着头弯着腰也要活下去。”

刘睿说:“叔,我全记下了。你也多保重,在大众面前多说些紧跟形势的话,别让人家抓住辫子不放。”

刘秦泰哈哈大笑着说:“我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工作的老革命,历史上没有一点问题,他们拿我毫无办法。”

李芳菲说:“常言说家贼难防,侄儿刘宴雄上蹦下跳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刘秦泰停顿了片刻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成不了大气候,别搭理他就是了。”

刘秦泰的一席话让刘睿茅塞顿开,活下去,就像牲口一样的活下去。没过多久挖“新内人党”的运动开始了,部分干部受不了人身侮辱和皮肉痛苦而自杀身亡,刘睿却像凤凰涅槃般的绝地重生,他一直活到八十九岁才离开了这个世界。只是刘秦泰低估了侄孙刘宴雄的能耐,还是被这个家伙闹得鸡犬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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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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