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娘舅亲戚们

文 / 林艾


我的母亲娘舅亲戚们

我姥姥家住集宁南榆树湾附近的祁家村,现集宁新区塞上江南小区。我姥爷名叫张银和,兴和张皋镇人。民国年间弟兄四人来到集宁开肉铺有了些积攒,便在集宁榆树湾南边的祁家村买了十几亩地,过上了春种秋收,吃穿无忧的日子。由于忙乎生计,三十岁出头才娶了比他小十五岁的我姥姥,这就无形中便埋下了祸根……


乌兰察布地区在集宁战役前已经进行了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我姥爷的土地不算少,划为上中农,也算是团结教育的对象,不像地富反坏右分子属于敌我矛盾。1948年国共两军又在集宁开战,这次国军沾了便宜,解放军全线撤退。国民党恢复当地的统治后,进行反攻倒算,凡是被瓜分的财产都要如数退还。榆树湾南边的祁家村离集宁六七公里,因为集宁建有火车站,所以人们就管集宁叫站上。站上遇有风吹草动,周围便跟着起哄。祁家村有几个和我姥爷一样“小财主”被农会分去了土地,他们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一天下午,一个叫麻彪的中年汉子来到我姥爷家,鬼鬼祟祟地商量事情。要不是农会带头闹事,咱们的土地能丢失吗?我姥爷点头表示认可,咱们的土地全是省吃俭用攒下的,也不是抢来的。这些不劳而活的穷光蛋把我们的土地白白抢走了,趁着现在有人给咱们做主,今天晚上就把农会主席活埋了!我姥爷没言声,心里嘀咕这土地分的不对,但也犯不上死罪啊!麻彪临出门时说了句,半夜我们来叫你呀!


整个一下午,我姥爷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家里门外出去进来,兰花烟一锅又一锅抽上个没完没了。我姥姥觉得不对劲,就问他什么大事急成这个样子。我姥爷吞吞吐吐把麻彪他们活埋土改工作组的事情告诉了我姥姥。我姥姥说人命关天的事情咱们不干,今天这个坐天下,明天的天下还不知道是谁的呢?我姥爷说晚上麻彪要我跟他们一块儿去,要是不去还把我也给整戳了。我姥姥说你就假装得了滚心霍乱子,他们还能抬着你走呀?


别看我姥姥没文化,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一点儿都不糊涂。晚上麻彪一行人手里拿着麻绳,肩上扛着铁锹“砰砰啪啪”地敲开了姥爷的家门。我姥爷爬上炕上龇牙咧嘴“哎呀,哎呀”地叫唤个没完没了。麻彪问我姥姥怎么啦?我姥姥说晚饭后得了攻心霍乱子,你们帮我送到站上(集宁)的医院去吧。


麻彪冷笑着说,鸡胆子,还没见血就成这个样子啦,成球不了个“大气候”!当夜里他们就把搞土改的积极分子活埋了(我把这个情节写在了长篇小说《集宁旧事》中)。解放以后,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凡是参与杀害共产党干部的人都被枪毙了。我姥爷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我姥姥的劝阻,自己和麻彪他们是一样的下场。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我姥爷六十五岁那年被一场急病夺去了生命。我是1955年出生的,姥爷去世时我可能四五岁,对姥爷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他长的什么样,是否抱过我,在我的脑海里没留下任何痕迹。姥爷的去世与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对姥姥和两个舅舅来说,简直等于天塌下来了。当时我姥姥才四十八岁,我大舅十六岁,二舅十四岁。他们在生产队劳动上一天,人家只给算半个工分,因为他们还没有到十八岁。但我大舅干的都是重体力活儿,春种秋收,落在地里的汗水一点儿都不比别人少。到了秋天分粮食,颗粒饱满的归属别人,旧莜麦、瘪谷子,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山药蛋归我姥姥和舅舅他们,人家明着欺负他们孤儿寡母。


大舅不服跟人家吵,没用!过后人家变本加厉地报复你。好挣的工分归别人,像挖渠,割地等苦活都是大舅的。分到手的粮食总是不够吃,大舅和二舅因为吃饭总吵架,他嫌他肚皮大了,他嫌他多吃了一碗,姥姥夹在中间两头受气。我们家人口多,就靠父亲的那点儿收入,但我母亲尽量想法接济他们。大舅经常来我们家住上几天,我小时候长得也像模像样,大舅特别喜欢跟我玩。晚上被窝不够用,我便抢着跟大舅睡在一块儿,我靠在他宽厚的脊背上,闻着他泥土的气息,逐渐进入了梦乡。大舅在我们家住上两天就走,生产队里的营生不能拉下,再说我们家的粮食也富裕,自尊心特别强的大舅,最多不超过三天就回祁家村重复修理地球的活儿。


一个村的亲二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姥姥家存放了一瓶白酒,偷着给她男人喝了,然后再灌上一瓶凉水冒充白酒。自家的亲姐姐都这样,外边的人更把这些当成饭后茶余的笑话。在这种长期压抑和痛苦的折磨中,我的大舅疯了。他把家里的水缸、瓷盆,瓷碗砸的粉碎,如同战乱后的场景;他把被褥撕扯成碎片,棉絮像雪花般的漫天飞舞;他瞪着充满血丝眼睛,像一条猛虎高声喊叫着,怒吼着……他浑身上下一根线条也不挂,更像是一只没毛的野狼四处疯跑。饿了在田地里拔根萝卜,渴了爬在沟渠边喝口凉水。村里的人怕遭人命,主要是自身的安全受到了威胁,便将碾坊的碾盘抬到我姥姥家中,用铁绳将我大舅拴在碾盘上。


那年我十二岁,陪伴我母亲看望大舅。大舅高声地怒骂村干部,骂我的姥姥,还有我的姨姨和我妈,他觉得天下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姥姥不让我妈靠近我大舅,昨天她给大舅送饭时,一碗饭扣在了姥姥的头上,好危险出了人命。我妈只能默默地流眼泪,不敢再往前迈一步。大舅看见了我,他的眼里流露出温顺的光泽,喊着我的小名“丑小,丑小,你过来。”我壮着胆走到了他的身旁。大舅抬起哗啦啦的铁绳索系着的手摸着我的小脑袋,像一只绵羊似的安静下来。就这样大舅的水饭都由我来送,我和母亲在姥姥家住了几天,大舅的病情逐渐有所好转。从这以后,我姥姥见到我大舅就像老鼠见了猫,给他递水送饭也是小心翼翼的看着人家脸色行事。后来我姥姥弄下了毛病,不管给谁递东西手都哆嗦。


神经病天冷了就会好些,每到春天特别严重。大舅不发作的时候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一旦犯病就是铁绳也难拴住他的身心。什么队干部私分粮食,欺男霸女,骂得句句是理。有人虽然怀恨在心,但也不能拿这个疯子怎么样。每当折腾半月二十天后,情绪慢慢有所好转。大舅清醒以后,看着本来一贫如洗的家连一条完好的被褥、一件完整的瓷盆都没有,似乎才明白是自己的所作所为造成的,只有默默地掉眼泪。


我大舅一米八的个头,由于从小在田地中干活,生的虎背熊腰,四肢有力。他四方脸,宽嘴巴,如果不是眼皮有些厚,也算的上是个英俊美貌男子汉。我大舅似乎相似西安出土的兵马俑,有着古铜色的肌肤,健壮发达的肌肉。他更像现代拳击场上的运动员,发起疯来能砸碎任何人的脑袋。有一年秋季征兵,我大舅去公社报了名,身体检查没有问题,带兵便去祁家村政审,村干部说你们要把疯子带走吗?带兵的莫名其妙地拿出了我大舅填写的参军自愿书,这样文笔流畅,字迹工整的东西是疯子写的吗?队干部说没错就是张占义写的,他不发作比好人还正常,牲口起来比驴还牲口。要是在部队犯了病,真能把营房给炸了。带兵的只好放弃录取我的大舅。我的姥爷在世时一直把大舅供养到初中二年级,姥爷的离世使大舅丧失了读书的权利。我的二舅连续读了三个小学一年级都写不好自己的名字,我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张家有本事的全没了,“二球胚”却一个比一个命长。我妈讲得一点儿都不错,不过人活得还是傻些好,要是我大舅缺心眼能给气疯了吗?


我没有参加工作以前,几乎没有穿过新衣服,谁要是生活在像我们这样的家庭里,能光顾自己舒服吗?就是那些旧被子、破衣服也被我妈当做宝贝接济了舅舅们。“文革”时期造反派们抄家时,翻箱倒柜地上炕上全是旧衣服、破布片,他们骂我妈把金银财宝全倒腾走了。我妈说你们挖地三尺找呀?这是故事影片《地道战》唐司令嘴边的一句话,用到这里最合适。这伙人真的用铁锹折腾了半夜,最后只能空手而归。他们一点儿都没想到,京津战役接受改编的国民党旧军官竟然一贫如洗。


姥姥和舅舅们也没有忘记我们,每当到了秋季,两个舅舅在田地里干活,姥姥迈着两只小脚,背上半麻袋葫芦、玉米等农副产品,坐着火车来到了土贵乌拉镇。好在我们家离火车站没多远,但要知道老人家步行多么不容易啊!我姥姥性格特别开朗,天大的事也不放在心中。大舅的病前前后后折腾了十多年,姥姥说只要能吃开饭就行了。如果我们都能有姥姥那样的胸怀,肯定得不了忧郁症。现代人几乎每年都有跳楼自杀的,我就想不通,姥姥那么艰难都活过来了,你们有吃有喝的,又有什么理由匆匆忙忙离开这个世界呢?要知道人活着不能就为自己,要承担许多责任和义务,轻视生命的人将会遗臭万年。


我姥姥的原籍好像是归绥附近的,他说话总是饺子、包子的,不像我们当地人饺日、包日讲得是方言。解放前姥姥父母在集宁开了一家买卖店铺,应该是温饱无忧。但姥姥的父母是多么的不负责任,为了收受人家的那点儿娉礼,就等于把女儿卖给了大她十五岁的我姥爷做了童养媳。可以说姥姥的不幸全是她的父母造成的,后来姥姥的父亲沾染上了大烟,把家里的财产挥霍一空。解放后划定为城市平民成份,历次运动皮肉倒是没有受疼痛,但是抽吸大烟的又有几个长命百岁的,留下姥姥的母亲一个人,临咽气时连个棺材钱都没有。当时正是我大舅犯病最严重的时候,我姥姥白天到站上(集宁)操办她母亲的丧事,晚上回家侍候我大舅,她一个妇道人家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


我姥姥本想用她母亲那间破土房换一口棺材,也好体面地把人下葬了。可是隔壁的房东拿出了字据,姥姥的母亲生前早就把土房抵押给了房东。我姥姥没办法,在大街上买了两口水缸,把她娘装在了里边,然后用铁丝捆住,雇了几个后生把她母亲下葬了。最后把家里的破箱柜,手拉风箱,锅笼碗筷作为辛苦的回报给了帮忙的。谁说我的姥姥傻?她这种埋葬母亲的做法前无古人,后无效仿。瓷缸口对口用铁丝捆牢,老鼠都别想钻进去,我想姥姥她娘的尸体,直到现在还保持完整,真应该感谢她的女儿才对。


我父亲去世以后,姥姥一直跟我妈一块儿生活了十多年,直到病重才送回了二舅家。我也特别孝敬我那苦难深重的姥姥,有什么好吃的先放进姥姥的口中。记得有一回我把羊尾巴包在白面里烙肉饼,这种白面羊尾烙饼外焦里嫩,再加上葱花,鲜姜、花椒面等佐料,味道还是不错的。我姥姥说这辈子死也不冤枉了,该吃得都吃过了,她们那茬人对幸福指数要求多低呀?


记得当时我已经开上了大汽车,秋天给舅舅家送糖菜丝(前旗糖厂加工的甜菜渣),还给他们拉了几车砖,把土房换成了砖房,他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转。有一回我和大舅不知道去集宁办啥事儿,中午时分,我领着大舅下饭馆吃馅饼,可他怎么也不肯进去,说我们哪能去那个地方吃饭?我就不再坚持随大舅返回了祁家村。我的大舅有生以来没有吃过饭馆的一顿饭菜,那次是最好的机会,由于我的不热情没能如愿。这件事就像我的父亲病死在三岔口水泥厂,事先没有前去探望一样,我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写到此刻我泪如泉涌,甚至嚎啕大哭。我哭我的姥姥,哭我的大舅,哭我的父亲,他们生长在战乱的年代,几乎还有吃过一顿大酒大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相比大舅我对姥姥可以说问心无愧,不管怎么说姥姥的晚年跟着我妈也没受多大的罪。我的大舅三十出头已经过了成家的年龄,再说谁敢跟一个疯子过日子呢?我二舅经媒人介绍从察右后旗娶回来一个媳妇,最后还把我们家那辆新飞鸽牌自行车要走了。我简直心疼死了,当时就等于把我家的“宝马”汽车给他们啦。我的父亲也真够意思,他孰知家有三件事先从紧上来的道理。


当我二舅有了小孩以后,我的大舅别提多高兴了,又是下地劳动,又是帮着带小孩,村里人都说这个大伯比公公都强。但是好景不长,两年以后我大舅又犯病了,他像前几回一样把家里折腾的乌烟瘴气,我二舅媳妇吓的跑回了娘家。我大舅的病情好转后特别后悔,他于当夜用一条麻绳结束了生命。他的死换来了我二舅的儿孙满堂,如今他两个儿子,四个孙子延续着他们张家的香火,上一代人把魁梧高大的身躯遗传给了他们,也把勤劳能干,憨厚善良的基因传承给了下一代。我亲眼看见我的二表弟一边吃饭一边挖渠浇地,恐怕雨水白白流走,他们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可以说二舅的幸福生活是大舅用生命换来的,如果大舅还是三头两天的犯病,我二舅妈能跟我二舅过下去吗?写到此处我又哭出了声音,我承认不是一个坚强的男人,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愿我家上一辈的事情不要在任何一个家庭中重演,更不要像我这样犹如一团稀泥软蛋,二两“猫尿”流上个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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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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