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吃鸡蛋的故事

文 | 白开水

带儿子回乡下，在村里碰到好些个老头老太，都说儿子长得不胖，“要给他多吃点鸡蛋，鸡蛋补。”

鸡蛋是最好的营养品，这是村里老人固有的思维，指不定这种思维，已经沿袭了几百年，或者是上千年。

其实，想想也不奇怪，穷苦年代过来的人，谁不把鸡蛋当成奢侈品呢。

小时候，如果我们能够吃到一个鸡蛋，那必定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日子，就像这个日子，几百年几千年，才会有那么一次一样。

新学期开学，就会有一个鸡蛋。

母亲头天晚上，用红纸把煮熟的鸡蛋涂成红色，第二天一早给我们兄弟每人一个，母亲说这叫“彩头”。

其实，那天全校的学生，每个人都会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红鸡蛋当彩头。

立夏的那天，也会有一个鸡蛋。

立夏是重要的节气，吃一个立夏蛋，既是辛苦劳作前的犒赏，也是对平安和丰收的企盼。当然，作为小孩子，我们只要有一个鸡蛋就好了，至于这个鸡蛋有什么现实意义，或者历史意义，我们并不关心。

母亲一般把立夏蛋装在一个蛋袋里，蛋袋是母亲用小细绳编的，大小刚好能够装进一个鸡蛋，我们把红鸡蛋袋绑在衣服扣子上，从村头到村尾，到处晃荡显摆，喜气洋洋。

而我们村的每个小孩子，几乎又都有一个装在蛋袋的红鸡蛋，实际上也没什么可显摆的。

在平日里，我们是看不到鸡蛋的，都被母亲藏了起来，一直要等到舅舅姨妈之类的重要客人到访，母亲才会拿出来，做荷包蛋煮米粉。

荷包蛋煮米粉，是我们乡下待客的最高规格。那个时候鸡蛋金贵，米粉也金贵。

挑着两个箩筐的做米粉的一老一少，在村口喊着，“换汤皮，换汤皮”。

“汤皮”就是干米粉，这是我们家乡的方言叫法。换汤皮，就是用大米换干米粉。

刚做出来的湿漉漉的米粉，挂在外边的竹竿上晒太阳，像晒袜子一样，晒几天就晒成了汤皮，韧性十足，很有嚼头。

舅舅姨妈来我家，我们是不可能吃荷包蛋的，就连汤皮也不可能有，但母亲总会想办法留出一碗荷包蛋米粉汤给我们，这已经足够了，所以我常盼望着舅舅姨妈能来家里做客。

少年不知愁滋味，那个年代的我们，并不懂得生活的苦。我们每天啃着红薯，但一脸的灿烂荣光。

真是羡慕我们小的时候。

那年我考上了县一中的高中。

那个时候，能够考上高中，就已经很不错了，何况还是全县排名第一的学校咧，所以，父亲非要送我去学校报到。

母亲早早地煮了一堆红鸡蛋，让我们带路上吃。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红鸡蛋，而且这些红鸡蛋，统统都属于我和父亲两个人所有。我一下子觉得自己的富足，足可以抵得上一个大财主了。

到了县城，已经过了饭点，父亲说，“就吃鸡蛋吧。”

我们便在街上，边走边剥鸡蛋。

我剥到个坏鸡蛋，蛋白都成黑色了。

这种鸡蛋我们叫做寡蛋，乡下人说吃了这种蛋，人会变蠢。我原本就是来读高中的，以后还要考大学，必定很忌讳“蠢”这个字，我便抬手要把寡蛋扔了，父亲微笑着从我手里把寡蛋拿过去，三口两口就给吃了。

到现在我还时常想起，父亲吃那个寡蛋时候的表情，很平静，就好像吃寡蛋的那个人，是别人。

工作之后每次我回乡下看望母亲，事先我都打电话给侄儿，让他去山外的商店，买上两板鸡蛋，放母亲的厨房里备用。

一板鸡蛋有三十个，两板就是六十，我回家一般只有一个星期，这些天里肯定是够用了，而且在我返程回长沙的时候，母亲也就不用为了给我做红鸡蛋当彩头，而四处张罗着再去找鸡蛋。

现如今村里养鸡的人不多，大家伙要吃鸡蛋的时候，都去店里买。

大概省事省力吧，反正，鸡蛋也不贵。

每天早上，我会为母亲做荷包蛋面条，母亲却总是把她碗里的荷包蛋夹给我，“你吃了，我不爱吃鸡蛋。”

几十年的艰难岁月，母亲已经习惯了对自己的不舍得，这哪是什么不爱吃鸡蛋哟。

我家儿子倒是真不爱吃鸡蛋。

每次煮了白水鸡蛋或者荷包蛋，儿子唯恐避之不及，“不吃不吃，一点都不好吃。”

儿子喜欢吃肯德基麦当劳，那种裹了面粉的油炸鸡翅鸡腿，吃得津津有味，吃完还舔手指头。

村里老人让我给儿子吃鸡蛋长胖的合理化建议，看来是不太好实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