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车,于我而言,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存在。
之前我对库车的历史知之甚少,现在知道的仍然不多,除了史书上有关库车——古龟兹国的只字片语,以及残存在这块土地上让人惊叹的石窟、烽燧、老城和神秘大峡谷……
从库车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些点点滴滴不时像电影画面般闪现在我的眼前。
如果不赶快把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以文字的形式固定下来,我很担心有一天记忆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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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与敦煌试比高
敦煌莫高窟尽人皆知,但克孜尔石窟却养在深闺人未识。
克孜尔石窟距库车市区 67 公里。据史书记载,库车古称龟兹国,地处古丝绸之路上的交通要冲,曾经是西域地区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也是佛教东传进入中国的第一站。
季羡林先生曾经评价:“龟兹是古印度、希腊罗马、波斯、汉唐文明在世界上唯一的交汇地。”
大巴一路向西,极目望去,公路两旁依然是苍凉辽阔的戈壁沙漠,不知翻过多少山梁、转过多少弯道,突然眼前一片苍翠,到了!
克孜尔石窟在一片静谧的河谷里,绿树成荫,青翠的木扎提河蜿蜒流淌,如果不看像巨大发酵面团的砂岩山体,恍若身处江南。
石窟是僧人修行和生活的地方,一般都会选择既临近水源,又偏僻安静的地方来选址建造。
四下张望,游客不多,门口没有兜售纪念品的小商小贩,也没有小吃和饭馆。克孜尔石窟如隐居者般不露声色,安详而又沉静。
进入景区大门,白杨林荫道左侧是新疆龟兹研究院的办公楼,简朴大气。迎面是一尊沉静凝思的黑色大理石雕像,不用说,一定是那位在中国佛教史上举足轻重的鸠摩罗什法师。
佛经翻译家玄奘西天取经的故事妇孺皆知,但很少有人知道,在他 200 多年前,祖籍印度、生于龟兹的鸠摩罗什也完成了相同的事业。
佛教传入龟兹后,如何将古梵文书写的佛典翻译成通俗易懂的中文,成为当时严肃而重大的工作。
鸠摩罗什用高深的修为和优雅的汉语为后世翻译了《法华经》《金刚经》《维摩经》等无数佛教经文,现如今我们耳熟能详的“大千世界”“一尘不染”“回光返照”以及“烦恼”“苦海”“魔鬼”等词语都出自鸠摩罗什之手。
梁启超称他是“译界第一流宗匠”。
这位被认为最接近佛陀的智者70 岁圆寂于长安,尸体火化后,只有舌头没有烧烂,人们这才想起去世前他说,若自己所传没有谬误,则火化时唯舌不烂。
鸠摩罗什雕像身后黄褐色的砂石崖壁上,排列着蜂巢般的洞窟,错落有致。
在克孜尔石窟,每个讲解员带大约 8-10 个游客,逐个洞窟讲解。我们的讲解员是一位 90后维吾尔族男孩,名叫阿木提。他手里提着一大串石窟木门钥匙,走在前面,我们跟在后面拾级而上,沿着人工修建的栈道登临石窟。
阿木提大学学的是汉语言文学,被这里的佛韵和安静所感染,毕业后应聘了讲解员岗位。如今经过专门培训和实践锻炼,对石窟的情况已是如数家珍。
他说,或许克孜尔石窟的名气比不上敦煌莫高窟,但是它的开凿时间却比莫高窟要早170年左右,最早的洞窟距今已有1800多年历史。
公元3世纪,也就是东汉时期,当中原人对佛教教义还懵懂无知的时候,佛教在龟兹已经酣畅淋漓了,拥有近400个洞窟的克孜尔石窟,便是龟兹佛教兴盛、香火绵延的体现。
他一边走一边向我们说明参观要求,可以手机拍照,但不能用闪光灯和专业相机,还不时提醒我们注意脚下安全。
最先进入的是8号窟,跟着阿木提手中小电筒的光束,我们的视线被洞窟券顶别具一格的菱形格画吸引了,白、蓝、黑、绿相间,繁而不乱。
阿木提告诉我们,这种菱形格画是克孜尔石窟的艺术独创,不同于莫高窟的连环画形式,这里是一图一故事,有多少个菱形格,就有多少个壁画故事,所以故事数量非常多、内容也很丰富,比莫高窟、龙门石窟和云岗石窟三处的总和还要多出一倍,堪称“故事的海洋”,这在全世界都是罕见的。
他的手电筒光束又指向了洞窟前壁入口上方:看,这里有飞天!
抬头望去,上面一左一右两个伎乐飞天,一个撒花,一个弹琵琶。和敦煌飞天不同的是,克孜尔石窟中的飞天沉重且飘逸。即使是残画,也依然可以感受到脱壁欲出的力量与自由。
可惜,壁画的下半部分被抹上了水泥,再也无法复原了。阿木提说,可能是因为盗割或是地震破坏了画面。
不同于敦煌莫高窟只有女性飞天,克孜尔石窟有独一无二的男性飞天,体型刚健,有着八块腹肌的傲人身材。
接着我们进入了极负盛名的38号窟。这个窟也被称作“伎乐窟”,保存着艺术价值极高的天宫伎乐图,描绘了龟兹乐队演奏的场景。
天宫伎乐图左右两壁各有 7 组,每组两人,一男一女,肤色一棕一白,一人奏乐一人舞蹈,构成双人伎乐。
纵然很多人物都失去了面容,但仍能从细节中感受其飘然的神韵与姿态。
如此排场的“天宫伎乐”可知《大唐西域记》所记龟兹“管弦伎乐,特善诸国”绝非虚言,其后更是直接影响了敦煌莫高窟等众多石窟。
阿木提很细心,每当锁门前、窟内无人时,会特意留些时间让我拍全景。等我拍好,他一边锁门一边跟我说,你们运气很好,38 窟今天对游客开放。它是特窟,一般是不含在通票里的,参观每人需要另付 300 元。
尽管克孜尔石窟辉煌若此,但随后也遭受了数次浩劫。阿木提用一条时间线回溯了这个过程:
10世纪,佛教和伊斯兰教纷争,佛教落败,克孜尔石窟香火渐衰,只剩下山体上千疮百孔的佛窟。
15 世纪,大航海时代开启,古老的丝绸之路失去荣光,逐渐荒凉,无人知晓克孜尔石窟的存在。
20世纪初,克孜尔石窟遭到了接踵而至的德国等西方探险队的揭取、切割和转移,在正式编号的 236 个洞窟中,有 59 个被盗割,这些在克孜尔石窟中最精华的部分从此流落在了海外 8 个国家的 20 多个博物馆中。
二战期间柏林遭到盟军轰炸,除了一小部分壁画转移到安全场所以外,很多固定住墙上、无法移动的壁画都毁于无情战火。
在这之后直至 1953 年,克孜尔石窟一直无人看管,昔日的圣地沦为废墟。日夜陪伴石窟的,是风沙、洪水、地震等自然灾害,还有偶尔的过客,他们在这里取暖做饭、圈养牲口,油烟熏黑了壁画,牲口破坏了墙面。
与敦煌壁画相比,原本笔触细腻、色彩鲜艳、描绘了大量佛经故事和民俗生活的克孜尔石窟壁画已是满目疮痍,几乎没有一个洞窟是完整无损的。
尽管遭受如此劫难,但留存至今的部分壁画依然为中外文明进步和研究提供着丰厚的艺术滋养。
西方探险队的劫掠行为,受到国内学者的极大关注。1943年至1947年,朝鲜族画家韩乐然两赴克孜尔,临摹研究、记录、摄影、挖掘石窟壁画,留下了大量的画作和文稿,他可以说是中国研究克孜尔石窟艺术第一人。
阿木提带我们来到10 号窟,现在是韩乐然纪念室,东部地面上有一个残存的石炕,上面放着一个大相框,其中一张戴着眼镜,打着红领带,穿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就是韩乐然。
他在洞窟上留下的题记中说,克孜尔壁画琳琅满目,艺术价值很高,是其他洞庙无法企及的,可惜大部分被外国探险队剥走,实为文化上一大损失。
在考察完克孜尔之后,他还打算建立一个西北艺术博物馆,但不幸于1947年7月30日因飞机失事遇难,随身携带的文稿、画作也随之灰飞烟灭。
“为使古代文化发扬光大,敬希参观诸君特别爱护保管!”韩乐然在题记的最后说。就着窟外射来的苍浑阳光,读之让人怃然。
出于保护目的,大部分洞窟关闭,只有 6 个对游客开放 ,很多精华我们无法看到。阿木提指了指山下的龟兹研究院说,学者们一直在搜寻、整理流失海外的壁画和彩塑,努力实现石窟的数字化复原和展示。
下山的路上,我继续和阿木提聊着。我对他在这里的工作表示了好奇,他说,讲解员承担的角色,一方面是向游客分享石窟艺术及其背后的故事,另一方面,或许是更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文物的保护。
我们总是第一个进入洞窟,最后一个离开洞窟,进窟开锁,出窟上锁,确保窟门及时关闭、窟内文物没有异常。
带队过程中,我们也不是单纯地输出信息,还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避免游客受伤,也避免文物受伤。
我问,有人说克孜尔石窟是“中国第二敦煌”,你怎么看?
阿木提摇头说,克孜尔怎么可能是“第二敦煌”?克孜尔就是克孜尔,它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它的年代比莫高窟早很多,保存早期壁画的洞窟数量也远远高过莫高窟,它独具魅力的艺术风采更是对莫高窟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正如龟兹研究院院长徐永明说的那样,克孜尔石窟是中国古代石窟艺术的起始点,它不仅代表了古代中亚和西亚艺术发展的顶峰,还是中国佛教文化的摇篮,对中国古代石窟艺术的发展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嗯嗯,我点点头。
确实,很长一段时间内,克孜尔的声名不如敦煌显赫,但那只是因为养在深闺人未识。
如今,克孜尔石窟艺术正一天天展露它的魅力。
2014年6月,作为“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路网”上的重要遗迹,克孜尔石窟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这个被厚重的历史尘埃掩盖着的石窟终于可以走出大漠,和莫高窟一起,一西一东,相互辉映,共同营造人类文化史上举世无双的辉煌。
我们走下栈道,回眸蓝天下的明屋塔格山,石窟里的众神正穿越时空与我们对望,向我们无声地诉说着古龟兹文明的辉煌灿烂。
(2021 年 7 月 25 日)
( 未完待续)
页面更新:2024-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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