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土炕

故乡的土炕

孙青松

我的故乡坐落在广袤的鲁北平原上,那里的人们世世代代睡土炕。千百年来,土炕不仅是乡里亲人生命的载体,同时也作为一种文化符号深深刻溶入每个人的血液中。

据史书记载,早在秦汉时期,我国北方地区的农民就开始用上了土炕。它是农耕文明的产物,至今在家乡一带仍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说法。可见,土炕是广大农民在自给自足小农经济社会里对小康生活的一种追求与向往。

简单、实用的土炕,冬暖夏凉。冬季,生火取暖;夏季,铺上一层凉席,打开窗户,晚风吹来,浑身享受着丝丝凉意......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土炕成为农民家园里真正的安乐窝。它给终日劳作的庄户人带来温暖、舒适、静怡与安全,它是生儿育女的场地,更是爱的港湾。

在我们老家,谁家新房封顶后,接下的活就是垒土坑,当地人叫盘炕。无论家中人口多少,每个睡屋里都要盘上一个土炕。土炕也叫火炕,是用土坯垒成的一个长方台。炕中心留有一条过烟道,一边通过隔墙连着灶台,一边连着烟筒。做饭时,锅灶的烟火就会顺着炕道进入烟筒。每到傍晚,家家户户房顶上的烟筒里冒起袅袅炊烟,成为乡村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盘炕是个要求很高的技术活儿,生手盘的炕常因风道把不准,不是过烟不畅,就是跑风漏气,有的还出现塌炕事故。所以人们多是请“炕把式”做活儿。一般人家的土炕都留有一个烟筒,但碰到讲究的户主,还要在灶台后面另砌一个,这样每逢酷暑季节,堵上炕道口,那烟火就直接从这个烟筒走了。没有灶台的睡屋,便在炕沿下面再开一个洞口,冬天可以烧柴取暖。

炕沿是用砖垒成的,人多了可以当凳子坐上去。炕面上铺苇席,还有的户在苇席下面再垫上一层油毡。炕台紧贴窗户,年近了,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像《白毛女》中的喜儿一样,跪在炕前窗台下剪贴窗花儿。一些富裕户房子宽大,盘起的睡炕自然也大,便在炕梢放上一排漂亮的炕橱,既美观又实用。冬季炕头最热,多是小孩和老人睡觉的地方。我小时就常睡炕头,外面下着大雪,被窝里却暖哄哄的。早上不爱起,母亲就拿着笤帚疙瘩做出要打的样子,笑着骂道:“你个臭光腚猴儿,还没娶媳呢就恋热炕头了”。

冬天家里来了客人,父亲就会在土炕上放一个炕几(小桌),几上摆了一碟盐水煮黄豆,一碟凉拌白菜心儿,再热上一壶老酒,与客人在炕上盘腿对坐,细说当年,谈笑风生,有时一直拉呱拉到日头落了还不尽兴。喝醉了,就倒在炕上呼呼大睡。

农村四合院中,北屋一定是住老人的,若是孩子们娶了媳妇,也只能住偏房,但偏房一般不起锅灶。

母亲说,我就是在东屋的土炕上出生的。那是个初春的日子,天气很冷,父亲就抱来一些刨花儿填到炕洞里烧。有一天夜里火烧的太旺了,把我的小屁股炙伤了一层嫩皮。奶奶看了后,心疼地抱起我,一边在我屁股上涂抹獾油,一边大骂父亲不长恼子。

冬天的夜晚很长,窗台上点着一盏小油灯,母亲坐在灯下忙着做针线活儿。我躺在炕头被窝里,一边欣赏她纳鞋底儿的样子,一边听她哼哼民间小曲儿,那盏小油灯的火苗儿也跟着打起了节拍儿。至今,我还记得她唱的那首叫《小白菜》的民间小调儿:

“小白菜呀,心绿黄啊。两三岁上,没有娘啊。跟着爹爹,好好过呀。光怕爹爹,说后娘啊。娶了后娘,三年半呀。有个弟弟,比我强啊。弟弟吃饭,我喝汤呀。端起碗来,泪汪汪啊。后娘问我,哭什么呀。我说碗底,烫得晃呀......”

唱完,娘问我:“叫爹也给你娶个后娘吧?”

我一咕噜从被窝里爬出来,高叫着:“我不要,我就要你这个亲娘哩!”

娘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说:“六月的日头,后娘的拳头。不要,你是娘的心肝肉,咋舍得让你离开娘亲呢。”

那时家里每个成员的穿着打扮,都是娘一针一线缝制的,所以她常常忙到很晚了才睡觉。我自小是个“熬死灯”,也不睡,这时母亲就给我讲些狐仙鬼怪的故事,一吓唬,我就赶紧蒙起头来,闭死眼睛睡了。

小孩子家睡得死,夜里爱尿炕。但若炕头热,尿湿的褥子第二天早上就会干的。那时,我常看到户家的院子里晾晒着像白色地图似的孩子被褥。上小学时,我的一个同桌就爱尿炕,大家都喊他“夜尿子”。听说她娘天天拆洗湿尿褥子,实在烦死心了,就去杀猪的那里要来一个猪尿泡,回家晒干后,晚上睡觉前把尿泡绑在他的小鸡鸡上。可他睡觉不老实,总爱翻身蹬腿的,结果把尿泡弄破了,还是湿了褥子。

冬季是土炕上最忙碌的时候。北屋东里间烧火多,睡炕上一天到晚熙熙攘攘不断人。炕头、炕梢各放一辆纺线车子,母亲和大娘分坐两旁,奶奶则盘腿坐在中间搓棉条儿。婆媳们一边拉着呱儿,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说笑声和纺线车发出的嗡嗡响声混合在一起,更显得一个家庭的幸福和睦。过年了蒸馒头,要先把和好的面放到热炕头上发酵,生豆芽的盆子更是离不开热炕头儿的温暖。

窗外下大雪了,我们小孩子就在炕上玩捉猫猫,从炕头到炕梢吵闹着蹦蹦跳跳。每到这时,母亲就叫喊起来:“老实点儿,看你们跺塌了炕洞咋睡觉?”

我们村里还真发生过一个半夜塌炕的新鲜事儿,主人还是刚入洞房的一对新婚夫妻呢。新郎叫三喜,新娘叫秋叶,他们俩是自由恋爱的。为操办小两口婚事,三喜爹新盖了房子,还专门请了邻村的盘炕把式垒砌新炕。谁知新婚夜里,土炕从中间坍塌了,把小两口陷入炕洞里。秋叶生了气,第二天就回娘家去了。三喜爹感到窝囊,就去邻村找那个盘炕把式,要他还会那5元工钱。可那人却死活不给,还对着三喜爹发脾气:“俺盘了一辈子炕都没塌过,那是你家孩子耍过头了。上面盖得全是土坯,能禁得住两个一百多斤重的人合力砸压吗?”三喜爹弄了个没趣儿,一气之下把他告到公社公安助理老田那里。老田听后笑得流出了眼泪,最后做出个折中方案:5元钱还归盘炕人,但要他出一块木板子垫在炕中间,并亲自到主人家把炕修好。老田很负责人,又把新娘从娘家叫回来,当着小两口的面说:“塌炕是小事,可影响不太好。希望你们以后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到此事情也就圆满解决了。

春季的土炕还承担着孵小鸡和生地瓜秧苗的重任。孵小鸡的鸡蛋必须是有公鸡配种的母鸡下得才行,这叫种蛋。我们家没养公鸡,只有六七只老母鸡,它们下的蛋叫石蛋,只能食用。母亲就去别人家打听,碰到公鸡、母鸡齐全的人家,就花钱把种蛋买来。母亲把筐子里塞了些麦草和棉花套子,上边摆上鸡蛋,再蒙上一条小褥子,然后放到东睡屋的热炕头上。十天后,又把鸡蛋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到水盆里,那些纷纷飘上水面的鸡蛋证明已经有小生命了,但还需要继续孵上一段时间。落在盆底的就成了石蛋,母亲捞出来放到锅里煮熟,让孩子们解馋。

有一年春季,我借大人们下地干活的时候,偷偷把筐子里的四个种蛋偷出来煮着吃了。我害怕母亲发现,第二天又把自家老母鸡刚刚下得四个石蛋放到筐子里。其实,母亲对孵小鸡的成功率心里很有数的,况且总共才有20几个种蛋。几天后,水盆里落下的石蛋比过去明显增多了,母亲怀疑卖种蛋的户掺了假,就要去找人家。这时我忽然想起大人们常说的一句话:“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心想,我也是个男人啊,就如实向母亲承认了错误。谁知母亲不但没骂我,还夸我像个大男人的样子。她说:“亏你告诉俺哩,若不就冤枉死人家了”。

生地瓜秧苗也在土炕上。炕沿上用土坯垒起一道墙,里面填满土,把地瓜均匀地插在土里,只露出一个小头儿。要定时往上面喷水,早、晚各烧一次炕。这需掌握好火候才行,太热、太凉、太干、太湿了,都会影响出秧苗。干这活儿,父亲是个老把式了。

有灶台的土炕一般一、二年就扒掉再盘新炕。旧炕的坯土经过烟火熏染呈现黑色,已变得很脆了,是上好的壮苗肥料。一般农户都砸碎了施于自留地里,父亲也常把它上到院子里的烟棵下面,等浇上几遍水后,那烟苗子眼看着往上拔节儿。若把整个炕交给生产队,还能记100个工分呢。

旧社会遇到兵荒马乱年代,土炕也是藏身、藏粮的好地方。人们把炕道增宽,上面盖上个活动板子,再铺上席子和被褥,遇到危机,既可以藏人,也可以藏东西。听父亲说,我们家的睡炕就救过一个八路军干部的命。

我们家北边靠近村里的老湾,老湾里长着茂密的芦苇,在平原地区,这是隐蔽的好地方。抗日战争时期,一些抗日武装经常在老湾芦苇丛里活动。有一天夜晚,老湾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枪声,爷爷急忙跑出去关大门。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影正摇摇晃晃朝门前走来,爷爷是村里抗日积极分子,曾经多次在家里接待过县大队的同志。他感到有情况,就急忙迎上前去。那人一下抓住爷爷的手说:“老乡,我是抗日的八路军,腿上负伤,鬼子就要追上来了,希望得到您的帮助。”爷爷二话没说,就把他领到家里,关上大门。奶奶用白酒给他擦洗了伤口,又包上新纺织的白土棉布。爷爷撩起炕席,对他说:“同志,先委屈一下,到炕洞里躲避一下吧。”不一会儿,鬼子进院了,搜遍了各个屋子也没见人影,临走抓了两只老母鸡。

这位同志是八路军肖华东进纵队的王参谋,他在执行一项任务时被鬼子发现了,本想躲进老湾的芦苇丛去,但岸上有鬼子伪军,就朝我们家方向跑来了。在全家人细心照顾下,王参谋很快养好伤。临走时,他流着眼泪对爷爷、奶奶说:“您们就是俺的亲爹娘,等打跑了鬼子,俺一定来看您们的。”

爷爷没等到解放就去世了。大练钢铁时,母亲曾把一口饭锅藏到炕洞里,躲过收铁队的搜查。从此,我们家土炕里就再没藏过人和东西。

大饥饿时期,家里的粮食早断顿了,后来连树皮和野菜也难吃上。望着饿得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奶奶,父亲大哭一场。

奶奶说:“你去找找当年咱救过他命的王参谋去,也许他会帮助咱度过饥荒的。”

母亲说:“这多年了也没个音信,人家早把咱家忘了。再说中国恁样大,咱也不知道那个王参谋在哪里呀?”

父亲白了母亲一眼:“别乱说,也许王参谋为革命牺牲了呢。若活着当了大官,能不来吗?”

奶奶第二天就过世了。临走前,嘴里还在絮叨着要去找王参谋。其实那时王参谋正在附近一个县当县长,因为反对“放卫星”被打成右倾分子。

邻居丰旺大爷家更不幸了。爷爷在炕洞里藏八路那年,丰旺大爷家的炕洞里也藏过一个抗日军人,不过那是中央军的一个侦察兵。文革中红卫兵多次揪斗他,骂他是国民党的孝子贤孙。为这件事丰旺大爷受尽了委屈。我和丰旺大爷的儿子青贵是同学,村里推荐升高中时,因为爷爷救过八路军,我是第一个被推荐入学的。学校管委会的人说,青贵家虽然是贫农,可他爹包藏过国民党反动派,不能作为推荐对象。

父亲是生产队长,青贵家就在我们队里。他感到很不公平,就领着青贵去找管委会主任。父亲说:“俺个大老粗也知道抗日时国共是统一战线,那时中央军和八路军都打鬼子,青贵爹帮助了打鬼子的军队有啥错?”主任听了摇摇头,说这是集体讨论的,他自个说了也不算。父亲接着说:“《沙家浜》里的地下党阿庆嫂还把救国军的胡传魁‘水缸里面把他藏’呢,叫你们说阿庆嫂也成敌人了?”父亲的话句句在理,说的管委会主任哑口无言。后来,青贵如愿上了高中。恢复高考后,他又考上名牌大学,毕业后分到北京工作。父亲在世时,青贵每次回家都要带着礼物看望父亲。

村西的老满爷爷家是最幸运的了。文革中,本村有个在外县当教育局长的人为躲避当地红卫兵追捕,干脆回到了老家。有一次红卫兵打听到消息后又追到了村里,当时局长正在老满爷爷家里拉呱,几十个红卫兵围住了院子。老满爷爷急中生智,把局长藏在了自个睡觉的炕洞里后,又让老伴躺到炕上哼哼着装病。红卫兵折腾了好一个时辰,也没找到人。老满爷爷笑着说:“我说不在就是不在,俺一个土埋半截脖子的人还敢包庇走资派?”那些年上大学都是推荐,其实多是走后门。局长官复原职后,为了感谢老满爷爷,就让他只有初中文化的孙子上了大学,后来当上了副县长。

风雨沧桑话土炕。一个小小的土炕,该演绎出多少普通百姓的人生故事?

随着改革开放的进程,如今农村已开始用上了煤气罐,人们也都换成了木板床。可是一些睡惯了土炕的老人,还是习惯躺到春暖夏凉的土炕上休息。不过,这也很快就成为历史了。

故乡的土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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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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