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哗杨 一一个人与树的故事

哗哗杨

孙青松

黄河在哗哗杨村拐了一个“弓”形的弯儿，象母亲的手臂揽住怀中的婴儿，呵护的恁样温贴。

也许村名因树而命，浓密的白杨树笼罩着田间村落，秋风乍起，叶片摇动，成千上万棵白杨树发出“哗哗”地响声，组成世界上阵容最大最壮观的交响乐队，那简单而雄壮的旋律令你陶醉在大自然的神奇之中。

千百年来，村民们听着白杨树的乐声播种、锄地、收割，繁衍生息，接种传代，过着悠然自得的农耕生活。六十多年前，我就出生在这个小村子里。

白杨树土生土长，村里人叫它“哗哗杨”。村东麦场上长着一棵很大很大的白杨，人称“老神仙”。当你站在树下，只有仰平脖子才能看到树梢。班驳的树皮呲牙裂嘴，不小心碰上去便会檫破皮肤，而树心则空出一个小房间，小时侯我们常钻进去“藏盲瞎”。茂密的树枝上搭满数不清的老鸹窝，每每夜幕降临，鸟儿归巢，黑压压的老鸹从天而降，远远望去，象矗立起一座黑色的椭圆性小山。

树旁有一座小红庙，每逢年节，各家各户都要前来烧香敬神的。据老人们说，“老神仙”曾救过杨姓祖宗的命。我曾翻阅过已旧的黯黄发脆的《杨氏家谱》，那上面确实有记载。宋钦宗靖康年间，金兵北犯，师至黄河北岸，杨家将寡不敌众，将士大部殉国，杨府管家杨大广率几个家眷趁夜色渡过黄河，藏在河北的一棵老杨树下。金兵正要渡河追杀，忽听对岸传来一阵阵刀枪剑戟摩擦声，金兵疑为援兵，便撤退了。其实，那是风刮老杨树叶子的哗哗声。老杨树救了杨大广的命，从此，他在这里耕种习武，并拜老杨树为“老神仙”，为其建庙立碑，还修入《杨氏家谱》。

人们敬重“老神仙”，更爱护村里村外的每一棵白杨树。他们挚著地认为，那些白杨树都是“老神仙”的子孙后代。谁家伐树，都要先向“老神仙”请愿方可。记得那年爷爷去世了，父亲要为爷爷打一口杨木棺材。这天，父亲领上我到“老神仙”庙请愿。我们虔诚地跪下，敬香烧纸，父亲口中念念有词：“老神仙，老神仙，大恩大德记心间，打口棺材请棵树，金口玉开显灵验。”我们村人不说伐树，更忌讳“杀、刨、锯、砍”之类的词，而叫“请树”，可见对白杨的敬畏之情了。请完愿，父亲带上铁镐，来到我家后院的一棵杨树下，把一根长长的红头绳记在树身上，又在树下划一道圆圆的圈儿，便开始刨树了。刨完树，还要在原树坑栽上一棵小白杨树，这是祖宗传下来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否则是要断子绝孙的。

哗哗杨村人把神和树结为一体，祖祖辈辈过着封闭自守的农耕生活。

解放了，天亮了，哗哗杨村来了两位文化干部，在“老神仙”庙里办起夜校，识字，扫盲，讲科学，村里男女老少都参加，人多了，就挤在树下听。小黑板挂在“老神仙”树上，上面写着：“没有神，没有鬼，翻身农民是主人。”老人们听了，摇摇头，不信，说：“‘老神仙’不是神吗？”说完一个个离去了，只剩下年轻娃子。

春上，区长家盖房，一没请愿，二没栽树，就在哗哗杨村砍了十棵白杨树做檩条，但搬进新房后的第一天夜里，房梁忽然塌下来，砸断了区长的右大腿。村里人说“老神仙”显灵了，自那夜校里便没了人。

两位文化干部嗔怒哗哗杨村人太愚昧，也悻悻离去了。三年大饥荒时，别的村子饿死的人抬不出去，哗哗杨村人却靠吃树上结的“杨巴狗”活了命。“文革”中，村子里冲进十几个红卫兵，打着“破旧立新，横扫牛鬼蛇神”的标语，拿着钢锯要锯掉“老神仙”。

老支书走到大街上，两手卷起个喇叭筒叫喊：

“‘老神仙’遇难了，杨家人快来救啊！”

刹时，男女老少挥舞着铁锨、菜刀，从四面八方呐喊着赶来“老神仙”庙，那阵势就象当年杨家将怒斩金兵，吓得红卫兵拔腿就逃。“老神仙”保住了，但学大寨毁林造田，在沿河的几百亩林地种上了玉米，第一年大丰收，第二年减产，第三年地里开始冒碱，很快就变成了寸草不生的撂荒地。

几十年过去了，村子里先后走出几十名大学生，先前迷信的老人不在了，年轻人把这些落叶乔木同神剥离的一清二楚，村子里办起了木材加工厂，大把的票子流进村人的腰包，哗哗杨村矗立起一排排小楼房。白杨树林消失了，地里生出白色的碱花，风沙弥漫着村子，每到春冬季节，狂风嘶冽的怒吼声代替了哗哗杨优美的乐章，那曾是肥沃的土地再也养不活杨大广的子孙们了，青壮年纷纷外出打工谋生，街头巷尾零零落落地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头儿，一阵沙尘袭来，便扑打着身子回家了。

但“老神仙”还站在那里，孤苦伶仃，断子绝孙，连老鸹也早已离它而去，他淌着辛酸的老泪，暗暗诅咒这些忘恩负义、自食恶果的生灵们。​​​